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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繁缕,故人东去,她早就该亲手写就自己的故事,陪他千山远行,伴他后世安居。
狼毫蘸满墨汁在信笺上洋洋洒洒写下万语千言,借一纸尺牍,将平生寄送,字字泣血,恍若隔世。她沉沉叹息着将信笺妥善叠好,写这些给他,其实她已抱定必死决心,然而仍旧不想雎鸠弋将她忘记。
长夜骤至,不知怎地,今夜的溥北好似格外静谧,竟能听见大漠上狼群引颈悲号的声音,都说凶兽阴狠至极,可比起发黑的人心,它们要良善得多。
兀地,房门被敲响,他在门外小声询问道:“徵音,你歇了么?”烛火亮着,她无法推说,而他更加兴致勃勃道:“那我便进来了。”慌乱间,她将信笺收在棋盘下,还未定神,已见他推门而入,手中还端着酒壶。
入门坐定,两人隔着一张圆桌,桌上是令她心神不宁的棋盘,他将酒壶放下,亲自斟满递到她手中,她下意识道:“你有伤未愈,怎能饮酒!”因这一星半点的关切,他难掩得意,神采飞扬。
无奈,她只好陪着饮了两杯,忽然他假装漫不经心道:“我爹大寿将至,你可愿陪我前往祝寿?”
真是天赐良机撞到她怀里,即便他不提,她也会主动请求,眼下这般正合了她的心意。他微斜眼角窥伺她的动静,很快,她低眉敛目应道:“好。”甚是温柔贤惠。
他满心欢喜,喝到得意忘形,同她碰杯时太过用力,一杯子佳酿全洒在棋盘上,淋湿了那未解的残局,他顿生内疚,欲要擦拭干净,而她突然迭起的紧张令他顿住了手脚,她死死盯着棋盘,未敢喘息,而他好好瞧着她,敏感多疑。
未几,他将手伸向棋盘,试探道:“不过是局棋,大不了弃了重来。”
她唇角抽搐,抬头对上他的目光,鱼死网破道:“这局棋下到如今,怎能说弃就弃?”
“哦?”他语调上扬,故作鲁钝,然却机警非常,随即猛地一挥将黑白石子连同椴木棋盘统统扫落在地,那叠深藏秘密的信笺在他眼前暴露无遗,危局将倾。
回转时光,忽而那年。南方温软的阳光照着宫家黛瓦白墙,身怀六甲的宫夫人娴熟地穿针走线,为即将出世的孩子缝制衣裳,院中起了东风,送客至,只见一妇人手牵一三四岁男孩缓缓进了门,那是刘知县的家眷。男孩挣脱母亲手掌欢快地奔到宫夫人身旁,奶声奶气道:“姨娘姨娘,瞧我带了什么!”小男孩献宝似的拿出只布老虎,傻傻道:“我最心爱就是这只布老虎,送给您肚子里的小妹妹当聘礼可好?”
此举逗得两位妇人掩袖轻笑,宫夫人爱他人小鬼大,忙不迭收了这‘聘礼’:“姨娘瞧着最妙了。”转而吩咐丫鬟带男孩到院中玩耍。
刘宫两家的老爷,一个是知县,另一个是县丞,同年中的科举,又在一处为官,更巧的是两家夫人识于微时,待字闺中便做了金兰姐妹,故而平日里难免过往甚密,如今宫家夫人有孕在身,两家便顺水推舟盼着亲上加亲,这才有了今日刘家小公子送聘礼的荒唐事。
刘夫人一面理着绣线,一面语重心长道:“近日为那不知去向的赈灾银,衙门里忙得昏天黑地人人自危,眼瞧着你即将临盆,若是当日他分不开身,千万得差人去叫我,头一胎最是要紧。”
“有姐姐照应着,是我娘俩的福气。”宫夫人叹了口气:“但愿这事早些过去,他们也不必这般忙碌。”
“有孕之人最忌讳唉声叹气。”刘夫人玩笑道:“若是带害了我未来儿媳,瞧我如何治你!”
宫夫人低头抚摸隆起的孕肚,满是期待。
那日黄昏,宫夫人隐隐感到肚痛,着人去衙门请宫老爷回来,岂知等了许久只见家丁慌手乱脚前来禀报,说是刘知县在宫家城南老宅搜出了丢失的赈灾银,当场便将老爷扣下了,此刻正亲自带人朝宫家而来。
闻言,宫家上下乱作一团,宫夫人心知老爷定是遭人诬陷,只是她万万想不到,朝宫家泼脏水的竟是他们委以信任的刘知县,而更让她吃惊的是小小年纪看似天真无邪的刘驭宵居然对督办此案的钦差大人撒了弥天大谎,言说亲眼瞧见宫家老爷往城南旧宅运了许多大木箱,谁会想到小孩子竟会说谎,于是此罪坐实。
宫夫人这才彻底明白了整件事情,侵吞赈灾银的定是刘知县无疑,只可恨自家竟做了他的替罪羊!宫夫人气急攻心,当下破了羊水,吵着要上衙门替夫伸冤,管家好说歹说才将她塞进轿子偷运出城,在城外的破庙里,宫夫人拼了一己性命为宫家留下血脉,那便是此后名动天下的伶人宫徵音。
破庙外的枯树上落了几只乌鸦,它们最是通灵,能闻到死亡的气息。消息从城内传来,宫老爷严刑之下亦言说自身清白,官府搜了宫家,抓了一干下人却不见夫人,眼下正四下搜捕,要将‘人犯’缉拿归案。
女儿的降生并未给宫夫人带来多少喜悦,她怕极了,害怕祸及这无辜生命。宫夫人不舍地看着怀中女儿,忽然给管家跪下了:“我夫妻二人在劫难逃,只是这孩子可怜,若我们不得生还,求您将她抚养成人,请千万瞒下她的身世。”她爱抚着女儿面庞,潸然泪下:“为娘不要你报仇伸冤,只求你平安无忧。”
她朝管家叩头拜谢,托孤事毕,她理了理衣衫,因着才刚生产完,肚子还未平复,同未生产时无甚差别,她只身入了城门,决心用自己的死为女儿换一线生机。
衙门正堂内过刑之后的宫老爷奄奄一息,几个衙役见宫夫人进来,欲要捉拿她,她扬起下巴不怒自威,令他们退到一旁,她端着姿态走到丈夫身旁。
堂中危坐的是钦差大人,刘知县正在他耳边煽风点火,目光望向她,极为忌惮。
啪!
钦差大人一拍惊堂木,喝道:“你夫妻二人可知罪!”
宫夫人将宫老爷抱在怀中,凑近了低声耳语道:“女儿很是像你。”宫老爷欣然一笑,泪落如雨,他深知必死无疑,再多辩驳皆是无用,幸好唯一血脉逃出生天,死而无憾,遂仰颈望着堂上钦差,不卑不亢道:“功过皆有天知晓,宫某无愧苍生!”说着放声大笑,笑着笑着便咽了气。
此时刘夫人带着刘驭宵匆匆赶来,见宫夫人将已然死去的宫老爷紧紧抱住,哭得肝肠寸断,刘夫人不忍心瞧,别过脑袋,而宫夫人却道:“只恨我夫妻有眼无珠错信奸人,可是姐姐,我此生真心待过你,你何苦如此对我?”刘夫人无言以对,事实上她一介妇道人家,又能怎样?难道不是丈夫好,她便也好么?她终究是懦弱的,明知事情原委却也只能默不作声。事实上,这事之后没多久,刘夫人便抱病不起,卧床几年,被掏干了灵肉,直到去世都不敢再提宫家。
“驭宵,来。”宫夫人朝他招手,他听话地走过去,宫夫人望着他,满是同情,指着堂上众人对他说:“你仔细看清他们,一张张面孔都透着虚伪阴狠,好可惜你从此刻起便注定亦是如此。”年幼的刘驭宵根本不懂姨娘话里是什么意思,只清楚瞧见姨娘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狠狠刺进自己胸膛,顿时鲜血溅在他身上,他吓到面色苍白,痴傻无语。
刘知县赶忙将他拉开,他眼睁睁望着姨娘皱着眉头,像一朵鲜艳的榴花从枝头落下,她颤抖着躺在丈夫身旁,牢牢握紧了丈夫业已冰凉的手掌。
另一边厢,管家信守诺言,带着尚在襁褓的徵音逃了出来,将她视如己出,故事本该就此完结,而七年之后的宫家死祭,管家被徵音撞见悄悄为旧主牌位上香,一番逼问,管家不忿才告知真相。自那时起,心无忧虑的徵音便彻底为父母殉了葬。
宫刘两家亲家不成仇家成,十几年间,宫家二十八口含冤不白,而刘知县却因着破案有功仕途青云,当他们享受荣华富贵的同时,在某个教坊鼠蚁杂生的角落里,有个潮湿发霉的灵魂正诅咒着他们。徵音本该是摇曳在花间的女子,不被风尘所欺,亦不栖风尘,而她选择复仇,委身风尘,苦练技艺终成一代名伶,仰慕她的官宦成了探听消息的渠道,终于,她得知刘驭宵要到溥北上任,于是这场复仇大戏拉开了布幔。
此时的宫徵音同刘驭宵都不再是故事里弱不禁风的幼儿,她仇视着他,那样深刻。他手掌一松,信笺散落在地,目光呆滞无比。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原来她姓宫,对她的身世当初只是想打破砂锅问到底,而如今却成了打破砂锅碎一地。
良久,他痴痴问:“这便是你嫁给我的全部理由?”说什么要同他去昌州,根本不是贺寿,是索命!
她恨恨望着他,像是要将他杀死,这双眼睛如此美丽,同她母亲一模一样。
“我被刺伤那夜,你上了梨亭,我尾随在后,看见你放下一包银两,不多时便有人来取,来人身上戾枭堂的环佩闪着寒光……”他忽然顿住,似是万般心痛难以启齿,喉头抖动,复又道:“我多希望是自己多心。”
万万没想到,当年一句出于好心的童言无忌,竟生生将宫家阖府送上了黄泉路。犹记得下聘那日从宫家回来,爹拉着他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在钦差大人面前说瞧见了什么,他不明所以问道:“爹爹为何要我撒谎?”爹说:“只有这样才能让我们都解脱。”他那时根本不懂当中意味,可之后他眼见姨娘死在他面前,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闯了大祸,张口惊呼辩解,却被爹厚实的手掌牢牢将嘴捂住,他吓得浑身哆嗦,眼泪止不住地流,姨娘和小妹妹都去了。那件事之后他不敢多想,到如今也不愿相信父亲竟是这样的人。
她咬着牙,狠辣表情辜负了浑然天成的美丽面庞:“我是来杀你的!”
“我信”
“我要你父子的命!”她说着狠话,眼泪却大颗大颗落下。
他哽咽道:“我也信。若我说自己当年全然不知,你可信?”
徵音冷笑讥诮:“那我如今杀了你,是否也能心安理得狡辩是无心之失?”
当然不能,这谁都晓得。他苦笑着摇头,泰然无畏道:“假使你直接捅我一刀未免太蠢,若你还有抱负,宫家所遭的劫定要让我也尝尝!”
这让她没来由心痛,顿觉无力,扶着桌沿,阴鸷的笑让她看上去那么尖锐,她道:“定要你刘府上下为我宫家二十八口陪葬!”
大漠上的狼嚎远远传来,原来她不是一朵娇柔的花,而是一匹嗜血的狼。
他不由双眼通红,深深望着眼前这个注定是他妻子的人,她还活着,不知该喜该悲,继而豪气干云道:“原来你我早有婚约,如今也算殊途同归,快哉!”他仰天大笑,踏着满地信笺而去,那笑声直教她喘不过气。
半晌,她像脱了线的木偶噼里啪啦散落地上,忽然失措。真庆幸自己没有哭出来,她拾起信笺,就着烛火化为灰烬。此刻,她懂了老天的用意,原是要他们此生绑脚走,目睹对方灭亡后,爱恨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