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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每晚夜阑人静之时,她都会假借洒扫的名义到国祠同他学字,他耐性同脾气都极好,学识亦是不可多见的渊博,他会用和缓的语气引经据典为她释义,亦会旁征博引为她答疑。
她很受教也很聪明,有时他会定定望着她埋首写字的认真模样,直到出神。她垂着眼眸,眉淡如烟,眼弯如月,唇满如花,尽是温柔,能教他将心中忧虑暂时搁置。
事实上,她也会偷偷窥视他,见他修指捏笔的姿态会觉得安心,她才晓得,原来男人也可以不因为勇猛而有魅力。
雷雨不歇,疾风冒失的推开窗户,雨点子顺势而入,落在纸上将墨迹氲开,他微微蹙眉,起身去关窗户,她定定瞧着那背影,分明年纪不相上下,他却好似比自己心重很多,当年还是宫山上驭鹿追风的少年,不过三载,他已将那时无邪放下。
她不由自主地问:“陛下,您真的不喜欢当皇帝么?”
有一瞬他的动作僵住了,但很快便皆由雷雨狂风及关窗的声响假装自己没听到,他转过头,面上还挂着笑:“你方才说什么?”
她忽觉失言,直摇头说自己并未开口。他似乎很满意她的乖觉聪慧,提议道:“陪孤去那儿坐一坐可好?”他指着佛像背后的狭小空间,她没有答应,却用行动证明了她愿意。
有佛像挡住身外混沌,这里似乎要安静一些。他靠着佛祖的莲台,面目祥和的闭着双眼,她望着他假寐的模样,不禁唇角上扬,很开心能到这里坐坐,自打进宫起她便没睡过好觉,可不知怎地一到此处便很是好眠。事实上他也一样,那张龙床让他觉得冷,饶是再多锦被簇拥也不敌透骨寒凉。
一夜风雨,宫山被雨水涤荡得明净透亮,仿佛连树叶都能反射太阳光芒。她揉揉眼睛,惊觉他已不在,太息着出了国祠。
一路行下去见到宫中之人皆一扫先前阴郁,好似同连绵多日的雷雨之后初露的朝阳一般,她不晓得有什么好高兴的,直到遇见了缇香。
“你昨晚去了哪里?”缇香似有担忧。她心虚地摇摇头,转而岔开话题:“今日见人人都喜笑颜开,可是有何好事?”
缇香不住点头:“正为此事找你。”
原来昨夜不仅是天上多有风雨,宫山之外也并不安宁。
夜已过半,卫敖的亲军正值昏昏欲睡之际,只听得营房外头传来阵阵异动,单凭那马蹄踏起水花的声音,便知晓来者甚众。守卫将一行来人截下,那人直言要见頫炀王,且片刻不愿耽搁,守卫怕误了正事,回禀之后便将为首之人引进卫敖大帐。
卫敖打量着面前着平民衣裳却器宇不凡之人,正欲发话,那人从怀中掏出一面金光闪闪的令牌,卫敖认出那令牌,再瞧来人的眼神已多了几分防备。
来人斩钉截铁道:“本将乃大奕都护大将军刘驭宵,奉皇命率十万精锐之师前来贺魏国新皇初登大宝。”
卫敖不由一惊,撩开帐帘一瞧,分明外头不过十余人,刘驭宵又道:“十万大军距此七十里处扎营。”卫敖倒吸口凉气,由来听闻奕国有个叫刘驭宵的悍将用兵如神,如今一见这玉面阎罗果然不凡,十万大军远不是小数,然而竟能在短短几日内从奕国潜入魏国腹地,瞒天过海的本领连他都未察觉!
刘驭宵来势汹汹,且目的明确,誓要逼卫敖让步,毫无商榷的余地。
二人僵持半晌,卫敖双手渐渐紧握成全,忽地又放开了,及不甘心道:“本王即刻便带你入宫参拜新皇。”
一句话让尘埃落定,他终是不得不承认卫良渚的帝位。
天还未亮,卫敖的亲军便撤了营帐,围宫之困得解。宫门洞开,大行皇帝棺椁从宫山上下来,由卫敖亲自护送直皇陵安葬。
她长长叹息,他终于放下了。
当晚,她又到国祠习字,见他同往常一样,没有特别开心的样子,不禁十分好奇。
良久,他故作沉稳道:“你打点行装罢,孤放你出宫。”
想到之前的承诺,她问:“陛下是否一早便知那奕国将军会来?”
他慢慢点头:“父君一死,皇祖父便病了,孤同叔王必有对阵的一日,那时孤便以未来国主的名义修书奕国皇帝。今日叔王跪在孤脚下俯首称臣,然不过是身子跪下罢了。”
彼时,她不愿相信卫敖有狼子野心,遂不再继续话题。
他从满桌宣旨中挑出几张写的尚且算作漂亮的,问她:“这些要一并带走么?”样子极其认真。
她想了想,不知如何作答,他抢先道:“不如留给孤当个念想可好?”她默然无语,点了点头,心中渐渐酸涩,她动了动喉头,轻声问他:“可否等陛下登基大典之后再走?”
他背过身子继续挑拣,默然道:“好。”却有笑从眉眼溢出。
几日之后,登基大典上卫敖没在群臣中向他跪拜,他端坐皇位,肩挑日月,背负星辰,衮冕华贵,天赐威仪。他从冕旒间放眼望去,今日臣服的众人,竟不晓得该相信谁。此刻,他下意识想到了一个人,那人会在国祠逼仄的角落里陪他安眠,那人会对他的学识表现出无尽渴慕,也是那人即刻就要离开,他却连让她来观礼都做不到。
事实上,她虽不能亲见,但隔着重重宫苑听见礼乐时亦是为他高兴的,有他在,总觉得宫里有了羁绊,有了不舍。
然而那夜见他,他并不因此欢喜。
今日朝上,宰相奏请之事乃他授意,然卫敖极其党羽竟不由分说将此事压下,他方才明白,皇家网罗天下英才,朝堂之上百官林立,却无几人敢凭心而立,他们或是受过卫敖的恩惠,或是忌惮卫敖的权势,除开与頫炀王党为营便是独善其身,鲜有人敢仗义执言。他从不热衷政治,当下又羽翼未丰,这皇帝当得着实艰难。
如今,她就要走了,心中更是缭乱。
这一点,她从他今日写的字上看出来了,横竖撇捺都力透纸背,且潦草得看不真切。
她偏头望着他紧抿的薄唇,本该是鲜衣怒马笑傲红尘的年纪,他却被一纸遗诏困在帝国高高在上金碧辉煌的殿阁之中,最明媚的春光照不进雕花镂空的窗棂,最耀眼的夏阳点不亮绮罗重叠的广厦,最清凉的秋风吹不开道道厚重的宫门,最轻盈的冬雪落不到纤尘不染的案牍。白日晨起临朝却无亲政之实,夜间灯下推演却未能一展韬略,寂寞无助让他质疑自己与生俱来的尊贵血统,记载治国之道的典籍和他形同虚设的帝王权利一道被束之高阁,巍坐皇位,他不过是具龙血凤髓佩金带紫的傀儡。
终于,她不忍,停笔假装不经意道:“等陛下处境顺一些我再走罢。”先前说等他登基就走,如今却又改了主意,这让他怔了怔,兀地抬手轻刮她窄窄的鼻梁,替她揩拭那笔墨迹,她痒得笑着缩了缩脖子,甚是可爱。
他忽然感慨道:“孤多希望皇宫能变为你的欢喜城,让你不再想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