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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如期而至,夏冰拖着行李箱在车站意外地遇到来接她的父亲。
沈孝儒看起来瘦了许多,黑黄的脸上有几道深刻的皱纹,他兴致勃勃地上前拉过女儿的行李箱,亲切地问她期末考试成绩,夏冰有些受宠若惊,她和父亲一向不怎么亲近,高考的时候,
父亲连她要考哪几科都不知道,今天却特意来接她。夏冰喏喏地回答着父亲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各种问题,跟着父亲坐上回家的公交车。
客厅里的吊灯不知什么时候坏了,电线裸露出一大截,发黑的灯光随意地扔在门口处。夏冰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杂物,把行李箱拖进房间,转头看见父亲正搓着手站在门口望着自己。
“小冰,走,咱们出去吃饭——”沈孝儒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女儿,“你和你妈都不在家,我就也没在家里做饭,一般都是干完活在外面买点盒饭面条什么的,咱们先去吃饭,一会儿再去市场上买米,买菜。”
夏冰点头应着,看了一眼写字台上蒙上的一层灰尘,默默跟着父亲走出去。
已经过了中午饭点,街边的小饭店里几乎没什么人了,沈孝儒挑了个坐垫看起来没那么油腻的位置,破天荒地要了两碗最贵的羊肉面,一盘上汤娃娃菜和一大碟酱猪脚。
服务员端上来两碗羊肉面和猪脚,懒洋洋地说上汤娃娃菜要等一会儿。
沈孝儒接过面,向女儿让了一让,就自己狼吞虎咽起来。夏冰看着眼前像盆一样大的面碗,不禁皱了皱眉,挑起面条慢慢地吃。
沈孝儒就着二锅头,吃了半碗面,他舍不得动猪脚,只是夹了一大块放在女儿碗里,憨笑着催女儿快吃。
夏冰不习惯地看着油汪汪的猪脚,勉为其难地用筷子夹起来吃了一口,又轻轻放回碗里。
一杯酒下肚,沈孝儒脸色发红起来,他也放松了许多,不再像刚刚接到女儿那样拘谨。他随意地斜着身子坐着,笑着跟女儿说起家常:爷爷身体还硬朗,最近养老金涨了不少;自己现在除了上班以外,又业余找了个给朋友饭店帮忙送货的活计;妈妈今年过年回不来,但是钱都寄回来了,这两年家里的帐还掉了一半,剩下的应该也快了;还有——
沈孝儒像是有所顾虑地顿了顿,看着女儿的脸色,犹豫着说道:“那个,小冰,你王叔叔开了个小工厂,这两年赚了不少钱,他儿子之前参军,现在退伍回来给他帮忙呢,那小伙子,看着可真不错,又结实又能干。那天我们一起喝酒,他还说起你来,你看,你过了年到夏天就毕业了,你王叔说哪天想见见你,说不定还能安排——”
“爸!”夏冰板着脸放下筷子,“我今年大三,明年才毕业呢。”
“啊?”沈孝儒微微一愣,皱了皱眉,“你明年才毕业吗?哦,我以为你马上就能上班了。”他有些泄气地点了点头,嘴里嘟囔了几句,才又抬头对女儿道:“那也没事,不就是还有一年多嘛,也快了。”
夏冰没有做声,他知道爸爸说的那个王叔,从小她就对这个因为抽烟满嘴黑牙的叔叔一点好印象都没有,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小时候,经常被他强迫地抱起来,捏得她脸蛋疼,至于他那个空有一身蛮力,成绩一塌糊涂的儿子,不是爸爸提起,她恐怕这辈子也想不起来。
父女俩没话说,空气重新变得冷清,沈孝儒的面几乎快吃完了,见点的娃娃菜还没上,不禁朝不远处坐着聊天的服务员大吼道:“我要的菜呢?面条都吃完了!还不上!”
服务员朝这边瞥了一眼,起身朝厨房走去,不一会儿端来一盘上汤生菜。
沈孝儒脸色阴沉地拍了下桌子,冲服务员问道:“我要的是上汤娃娃菜,你这给我上的什么?”
服务员一愣,眨了眨眼睛道:“那个,咱们店的蔬菜都是这样的,是上汤时蔬,不一定是娃娃菜。”
沈孝儒眼睛一瞪,“娃娃菜什么价?生菜什么价?你菜单上可没写什么上汤时蔬,就是上汤娃娃菜!”
服务员堆了点职业微笑,“娃娃菜卖完了,这个也已经给您做好了——”
“我不要了!”沈孝儒大声道:“我要的是娃娃菜,不是生菜!给我退了!”
服务员无语地看着沈孝儒蛮横的样子,朝不远处的老板娘看过去。
一个剪了齐耳短发的中年女人走过来,和气地对沈孝儒道:“不好意思,今天中午娃娃菜卖完了,刚才我们应该问您一下再做的,您要是不习惯吃生菜,那我就给您退了。”
沈孝儒见对方软下来,也没说什么,看也没看那盘生菜,摆手对女人道:“退了退了。”
中年女人朝服务员做了个撤掉的手势,转身走了。
夏冰一言不发地看着父亲气急败坏地一通发泄,放下筷子低声道:“爸爸,我吃好了,咱们走吧。”
沈孝儒看了一眼女儿碗里剩了一半的面,嘟囔一句:“真浪费。”起身一边嚷着结账,一边让服务员把几乎没怎么动过的猪蹄打包。
父女俩到附近的市场买了些米面,肉菜,一起沉默着回家了。
第二天,沈孝儒收拾东西上班去,他要在单位住上一个星期左右,直到年前才能回来。临走时,他嘱咐女儿要去看望奶奶,还有几个叔伯长辈,自己在家注意安全之类,熟悉得让夏冰几乎能背出来。
接下来的几天,夏冰完成任务一般,看望了所有长辈,又跟一个学期没有联系的几个高中同学约了两次饭,然后就只是在家里待着看书了。
腊月二十四的那天晚上,夏冰吃完面,例行公事地给母亲打完电话,正准备钻进被窝看书,手机突然响起来,她以为又是母亲想起什么打来嘱咐自己,于是看也没看就接起来道:“妈妈,还有什么事?”
电话那头,稍稍迟疑了一下,接着响起一个男生的声音:“是我。”
夏冰猛然一愣,连忙重新看了号码,不由得脸颊发热,是祁震。
“哦,”夏冰迟疑着,抱歉道:“我,刚才——”
“没事。”
电话里传来的声音温柔又疲惫,好像是闭着眼睛在和她说话。
“你,有什么事吗?”夏冰小心翼翼地问道。
像是长长地舒了口气,沉默片刻,祁震才开口道:“没什么,只是想和你说几句话。”
“说什么?”夏冰心脏突突地跳着。
“那天晚上我接到电话,公司里出了点事情,比较麻烦,而且,我爸因为心脏病突然住院了。”
“是吗?那现在一切都好了吗?”
“没有,公司的事情很麻烦。我爸,一周前做完心脏手术,前天出院去疗养了。”
“哦,那还好。”
“嗯,他手术做了七个多小时,我以前,以为我不在乎他,可真的看他被推进手术室,我竟然会害怕。”
祁震声音里没有哽咽,冷静平淡地语气仿佛在检讨某种让他十分蔑视的情感,夏冰听着,觉得有些揪心。
“怎么不说话?在听吗?”
“听着呢。”夏冰道。
“你是不是想说我冷血?对自己父亲竟然这么冷漠。”祁震的语气里有几分自嘲。
夏冰微微皱眉,“如果你真的冷血,就不会这么问我。”
电话那边沉默片刻,像是叹了口气,随后就转换了话题,“不说这些,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夏冰微微一愣,精神松懈下来坐在床边,她用手把玩着床头柜上台灯的开关,轻声道:“没做什么,准备看会儿书,然后睡觉。”
“之前那本有关明史的,看完了?”
“嗯,大致看完了。”
“有不懂的地方吗?”
“有。”
“跟我说说。”
“你看过吗?”夏冰反问。
“当然看过。”祁震语气轻松地道:“写那套书的教授我认识,他和我爷爷是老朋友了。你说你看完了,那我要考考你到底看懂了多少。”
夏冰轻轻咝了一声,突然有种被老师点名的感觉,她不服气地道:“那你等着,我去拿书,我也要看看,你这么大口气,到底是不是在吹牛。”
夏冰走到写字台前,一本正经地打开书,翻出折页的地方,一条一条地同祁震讨论起来。
寂静的冬夜,房间里安宁静谧,夏冰从来没有这样舒畅自如的感觉,她以往都是自己看书,时间久了也都是自问自答,虽然不乏乐趣,可到底生不出多少新意。她从没想到和一个志趣相投的人聊天会是这样的乐事。祁震耐心而温柔,思维缜密又广阔,很多自己想不通的问题,祁震往往一两句就让她如拨云见日,她于是又一次被他准确的逻辑和丰富的史料积累所折服,有那么几个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要被他超凡的思辨能力迷住了。她第一次发现时间过得如此之快,四个小时,如果不是她手机电量告急,两人不得不挂断电话,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坐得太久,连膝盖都已经冻僵了。
窗外北风呼啸,夏冰蜷缩在被窝里,心里装满了从未有过的快乐。枕边放着那本刚刚写满了笔记的书,她关上台灯,用手轻抚着书的封面,微笑着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