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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槿滑过一回胎,又曾听说过母亲和外祖母怀孕生产前后都曾遇险,几回命悬一线,对这个好容易盼到的胎儿也是万分看重,想想上回只被许思颜那么一推,便活生生掉了一个孩儿,兀自心疼悔恨,只得压下性子来,先静心养胎要紧。
她给拘在瑶光殿闷得眼冒金星,那厢则有人恨得眼冒金星了。
许思颜独自前往德寿宫请安时,意外见到了沈南霜。
她侍于慕容雪身侧,一如既往地低眉顺目,只是眼圈青黑,似乎许多日不曾睡好,人也瘦削了不少。
见许思颜踏入,那暮气沉沉的眼睛方才闪过一抹亮色,仿若夜风里幽幽漾起的一池静水。
慕容雪却端坐于殿中主座,笑意温和慈煦,说道:"既然瑶光殿那边忙乱,你也不必日日过来,先看顾好皇后要紧。我们母子之间,何须拘这些俗礼?想你幼时被先生罚了,或被父皇责备,总是立刻来寻我,扑我怀里来诉委屈,哪里顾得上行礼?总觉得那才是咱们一家人的相处之道。"
许思颜静默,淡色唇边一抹苦涩恰如秋色萧瑟凉薄,"寻常人家原便该那样相处着,亲亲热热,既无猜忌,又无算计。儿臣时常便想着,帝王之家权势滔天,迷了眼,熏了心,未必是好事。还不如寻常百姓家活得简单,却一世快活。"
旁边的仙鹤香炉烟气袅袅,柔曼如谁的轻软丝带,缓缓飘向描龙绘凤的天花藻井,模糊了慕容雪脸上的神情。
只闻得她幽幽叹道:"活得简单...谁不想活得简单呢?"
许思颜便微笑着,柔声道:"母后能这样想,自然再好不过。自父皇崩逝,母后一直郁郁寡欢;若能把心放宽些,何至于几个月间便憔悴若斯?如今儿臣只盼木槿能顺利产下皇子或皇女,母后多了孙儿承欢膝下解乏散心,大约便不至于这般多心多虑,寂寞自苦了!"
慕容雪的话语里便多了几分宽慰,"能这般想,便是你的孝心。木槿那孩子对我素来有些成见,我也便不去看望她了,也免得她多心。你下朝后记得多陪陪她,不许招惹她伤心动气,万事需以龙胎为重,可知道了?"
许思颜恭声道:"儿臣谨记母后教诲!"
慕容雪又道:"听闻琅儿还被发落在直殿监?"
许思颜陪笑道:"她当众辱骂儿臣与皇后,委实无礼之极,儿臣这才略施薄惩。不过皇后嘴硬心软,早已叮嘱直殿监内侍暗中照应,不会让她受多大委屈。"
慕容雪道:"虽说如此,这个琅丫头自幼喜爱混迹于军营之中,性情很是刚烈,若真有个什么,别说临邛王,便是蜀太子那边面上都有些过不去。"
许思颜笑道:"母后既这般说,儿臣令人将她放了便是。"
慕容雪点头,又指向沈南霜,"前儿纪夫人带南霜过来请安,我看这孩子还算乖巧听话,对你性情脾气也摸得清楚,便留下来了。日后你来我这边小坐,便是我心力不到一时不能照应周全,她也能代我安排妥贴。"
许思颜顿了顿,"一切凭母后做主!"
这才又行了礼,躬身告退。
慕容琅也罢,沈南霜也罢,毕竟是小事,若能换得慕容氏一时安心,别在木槿孕期生出事端,做些退让又何妨?
慕容雪看着这个自己从嗷嗷待哺的男婴一手带大的年轻帝王踏出门槛。
雨过天晴色的家常素袍裹着高挑颀长的身形,是如此地亲近却又如此的疏远。
就如,与她做了二十余年夫妻的嘉文帝许知言...
心头似有燃烧着的蜡油串串滴落,宛如万蚁噬心,说不出的钻痛难受,愤恨不甘。
胸间不知堆积了多少年的愤郁之气再也吐不出来,她终究忍耐不住,狠狠一拳捶在椅靠上。
沈南霜忙道:"太后娘娘,仔细手疼!"
慕容雪抬眸,先令身畔从人退下,方才盯向沈南霜,低低喝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依依的熏香和胭脂被人动手脚的?"
沈南霜从不知一向端慈的太后居然会有这样狠戾怨恨的眼神。
可她不想再在纪府当她受备鄙薄的所谓千金小姐,许思颜又不肯顾念旧情,想重新出人头地,便不得不抱紧眼前之人,寻求一切可以赢得她信任的机会。
她的腿阵阵发软,却不得不答道:"奴婢是在进入太子府的第二年秋天发现的,但他们最初动手脚,应该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那么,你认为,这是先帝的主意,还是许思颜的主意?"
慕容雪的嗓音压得极沉,寻常时温柔悦耳的声线此刻听来竟冷森森的令人毛发耸然。
沈南霜被那气势压得几乎喘不过气,却下意识地依然想维护自己一心依靠的那男子,忙道:"奴婢不知。只是...皇上娶良娣时年纪尚小,何况向来与良娣处得和睦,应该不懂得用这些手段才是。"
慕容雪冷笑,"开始不懂,后来再不懂才是奇事!你昨日不是说过,便是太子阻止你另送脂粉,由得她们用原来的胭脂和熏香?"
沈南霜不敢答话。
慕容雪的手已不由地颤抖,狠狠地压住前胸。
仿佛如此便可止了那胸腔里怒涛般翻涌的恨和痛。
不只为那一手养大的年轻帝王,更为那个已经永远逝去的素衣翩然沉静雍容的清淡身影。
相处二十余年,始终那样不远不近,在她可以触碰却无法拥抱的地方。
原来早已那般疏离防范...
不对,是从头至尾就那般疏离防范,甚至待她比待她的侄女更加狠辣无情...
令她意外小产,终身不育,不得不辛苦掬养他和夏欢颜的孩子,并用娘家的势力助他们的孩子稳坐储君之位,直至今日君临天下...
其实她早已猜到呵,只是痴痴地抱了一线幻想,以为付出这一切终究能有所回报!
可他终究追随心爱的女子而去,如一道从她跟前倏忽闪过的流星。
她付出一生,得到的到底是什么?
就这满宫繁华,一生孤寂?
满心疼意蔓延,寸寸撕扯,竟比活生生被人捏碎更觉煎熬苦楚。
慕容雪吸着气,努力地缓解心口难耐的疼痛,却慢慢仰起脖颈,看着金碧辉煌却空旷落寞的殿宇,终于有勇气痛斥那个自己爱了多少年的男子,一字一字地说道:"许知言是主谋,许思颜是从犯!从依依入门的那一天起,他们就没打算让她怀上皇家的血脉!他们只打算让木槿诞育皇子,他们只打算让那女人钟爱的女儿成为大吴皇后!"
否则,怎么理解太子先前的女人一无所出,而萧木槿却能在一年间两次怀上身孕?
慕她目眦欲裂,泪水盈了满眶,却又生生地逼了回去。那双曾经美艳动人的眸,便泛起血一般鲜艳的红。
"慕容氏满门,为他们父子打江山,为他们父子守江山,最终只成全他们对那个女人的爱意,只成全了我们姑侄二人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吗?"
她猛地站起,狠狠掀翻了旁边的黑檀矮榻。
"当啷"一声,仙鹤香炉跌落地上,炉灰四散。
原来传递悠悠芳香的仙鹤脖颈,竟已从中折断,立时身首异处。
香气浓得妖异的空旷大殿里,只闻得女子近乎癫狂的沙哑笑声。
"哈哈,哈哈,我生不了孩子,依依生不了孩子,我们不过是他们父子的一场笑话,笑话!"
楼家别院。
楼小眠素衣如水,眉目浅淡,正执笔在手,勾画着一幅舆形图。
城池绵延,江山如画,尽在笔间快意游走。
胸有丘壑,方能笔落千山,气吞万里。
郑仓禀道:"鹿家败落,已成定局。只是居 王自亲手杀了鹿夫人后,性情越来越多疑暴躁,行事狠辣得很,和刚继位时的软弱简直判若两人啊!"
楼小眠薄唇微微一勾,很淡很淡的笑,却如一朵雪地里初初绽开的白梅,清冷而凉薄。
他低低道:"亲口下旨抄杀岳家满门,眼睁睁看着最爱的女人流尽鲜血惨死跟前,连自己亲生的女儿都没机会再看上一眼...若这还不能让他变,他还是不是男人?"
笔走龙蛇,飞快勾至北方,狼毫忽然轻徐,带了几分柔和,慢慢地勾画其间的山川河流,荒漠草原。
郑仓道:"竺大人来的密函,再三提醒公子注意族人安全。前有金相强势,后有鹿相狠霸,居 王对竺大人、都大人都有些猜忌,对公子和咱们的闵卫更是...如今公子更在大吴高居相位,又有大吴帝后宠信,便是回了北狄,也未必能有此荣宠。王似乎想让金氏余部返回当年封地,便于就近控制。"
楼小眠笔尖顿了顿,"他担心我违背了金氏世代传承的誓言,调转刀柄对付他?"
郑仓叹道:"居 王一直对当年诛杀金氏满门之事耿耿于怀,对公子亦是又怜惜又顾忌。若公子未受大吴重用,拖着病体返回北狄,只怕反倒得他信任,好过如今身在异国,明知君王猜忌,对手构陷,连当面反驳辩解的机会也没有,眼睁睁地受人中伤算计..."
从陈州、宁州,到高凉、上雍,再到北疆,闵河。
舆形图轮廓已然清晰,千山万水只在尺纸之中,抬手便可从吴都直奔北狄。
北狄,他的家乡。
天高云白,碧草茵茵,一顶顶雪白的帐篷旁有刚健的男女纵马驰骋的身影,牛羊如珍珠般滚动于草甸间...
却消失于苍茫的夜色和如血的火光间...
如潭深眸幽幽暗暗,楼小眠的笔法慢慢落到一处山川,柔软的狼毫缓慢而有力地游动。
"从哪里跌倒,便从哪里爬起。我的命,都未必还是我的;若连骨头都没了,还有什么是我自己的?"
落下的是三个字:"谯明山"。
明明出自文弱书生之手,却浓墨饱蘸,勾勒处如刀如锋,异常刚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