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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无曲能忘了娶妻那回事儿,她自然也能忘了救人这回事儿。
田烈离开时已近三更,余下还有十余名近侍商议了各自防守方位,很快各司其职安静下来。
萧以靖将烛火移得近些,坐在毡毯上静静看着木槿。
以前被自己抱在膝上,摇头晃脑颂着兵书的小女孩,仿佛在一转眼,便已长大,远嫁,成了他人的妻子,并即将成为一个母亲。
他低低地叹,唇角微微勾出的弧度,不知是笑,还是伤。
毡毯旁放了木槿的龙吟九天琴。
萧以靖轻轻捉过木槿的手,看她受伤的手指,素日疏离冷漠的黑眸禁不住涌上痛惜。
他拿帕子一根根拭着琴弦,将血污慢慢拭尽,才抬手拨弦。
他在音律上并无太高天赋,也从不曾下过功夫。此时随手弹奏,只是很寻常的家常调子,亲切里带着些温柔活泼,宛如小儿女在林间溪边打闹,一路都是天真无邪的欢声笑语。
再不像一个清冷沉静的君主所奏。
可在木槿跟前,他从来不是什么太子或国主吧?
他是疼爱她的哥哥,会站在杏花如雨里推她荡秋千,会把她抱到高头大马上驰骋打猎,会抱她在怀里,为她哼并不算好听的童谣。
多少次,她便是在他简单到笨拙的歌谣里酣然入梦。月光从敞开的窗口流淌进来,他便借了月光出神地看着小妹妹。
看她圆圆的脸,粉粉的唇,和安静垂落的睫。小小的鼻翼微微地翕张着,他听得到她匀细的呼吸。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就觉得很开心,很安心,连沉重的太子课业都因着这小女孩而多了几分趣味。
他不知道有一天会泥足深陷;他甚至根本没想过那个可能。
直到,父亲吩咐预备木槿婚事,他忽然间心如刀绞,才渐渐明白他想要的是什么,他失去的又是什么。
也许这一世,他注定只能是她的哥哥。
那么,他一定要做她最好的哥哥。
再不知究竟弹了多久,最终连萧以靖也分辨不出自己到底弹的是什么,连忙按住琴弦,结束那凌乱的琴声,微微地发怔。
身畔,忽有女子微弱的声音传来:"五哥...弹得好难听!"
萧以靖心头剧震,忙回过头来,正见木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来,正侧头瞧向他。
别说早年的婴儿肥,连原来圆鼓鼓的面庞都已瘦得削了下去。她苍白虚弱得像一片纸人,把一双眼睛衬得又大又黑,却若惊若喜地凝视着他。
"木...木槿!"
萧以靖忽然间哽住,丢开琴小心将她抱起,拥到自己怀里。
木槿鼻子一酸,再也忍不住连日的奔波辛苦,劳累委屈,伏在他怀里呜咽起来。
萧以靖拍着她,低低道:"别哭,别哭...没事了,很快便没事了!"
木槿道:"还好五哥来了!我原以为,我活不了了!"
她忍了泪,心头依然酸楚,"我尽了全力,可从悦还是死了!跟我的人也是死的死,伤的伤,连那五千蜀兵..."
萧以靖柔声道:"你既全力以赴,一切结果无非天命,何必放在心上?何况我去得还算及时,领的兵马已跟他们会合,如今正在追击庆南陌。我不放心你,所以先过来找你。"
木槿便紧盯向他,"五哥,庆南陌是狄人内应。先后设计两国兵马的人,应该就是他。他想让你和大郎不和。"
大郎,她的大郎...
萧以靖呼吸微微一顿,旋即浅浅笑道:"嗯,五哥不中计。五哥会帮你的大郎尽快赶走狄人。你别再费心,赶紧养好身子要紧。"
木槿这才想到挪动了下身子,却觉自己四肢如棉花般柔软着,虚弱得使不上力。
她苦笑道:"我这人自私,怎么也见不得跟我的人被人欺负,用了点旁门左道的法子,恐怕会大病一场。"
她说着时,伸手去抚自己的腹部,顿时放心了许多。虽然阵阵酸疼,倒还圆滚滚的。新换的下裳也算干爽,想来孩子暂时应该无恙。
萧以靖留意着她的神色,柔声道:"田烈已经去替你取药了,很快会回来替你医治。你和孩子都会没事的。"
"田烈,跟母后学过医的那个女史?"木槿松了口气,"那可真再好不过了!我动了胎气,只怕会早产,正担心支持不住。"
是女子,又有一身极好的医术,自然比一般的稳婆好太多了!
萧以靖微笑,"田烈去寻的两味药很寻常,应该已经找到了。山路难行,怕是躲懒了,打算天亮后再回来?"
计算此地距朔方城距离,离弦快马加鞭,也该早到了吧?如果能顺利见到楼小眠,也许天亮前就能赶回,却不知能不能带回大归元丹。
两颗,就可以有六成的机会让木槿和她的孩子死里逃生。
可如果...拿不回来呢?
两成,哪怕只有两成的机会,他也得让木槿紧紧抓住!
萧以靖低眸凝望着倦乏地依在自己怀里的妹妹,忽轻笑道:"木槿,田烈替你把过脉,孩子健康得很。"
木槿不由精神一振,笑道:"他自然健康得很。除了这几日,我可从未让他吃过半分苦头!"
她自己是个很懂享受的人,孩子待在她肚子里自然沾着她的光,哪里还会吃苦头?
萧以靖笑意更浓,"说错了,应该说是'他们';。"
木槿愕然,"他们?"
萧以靖眉眼蕴光,点头道:"是一对双胞胎,都很健康。不过田烈说了,孩子并不太大,所以很好生养,叫你不必担心。"
木槿又是紧张,又是欢喜,已禁不住笑道:"那敢情好,很好啊!"
大狼指着她生四个儿女,如今这胎出来,任务可就完成一半了!
她振足精神坐起,纤细的手指微颤着在百宝囊里翻寻,却是找能让自己尽快复原的药。
萧以靖忙道:"不必乱翻了!田烈那里带来的药多着呢,应该比你这些药更对症。"
木槿笑道:"真想看看我的两个孩子长什么模样!也不知是男是女。若是男孩,我还打算讨楼大哥的女儿做儿媳妇呢!"
听得"楼小眠"三字,萧以靖微微皱眉,"楼相没有女儿吧?"
木槿道:"如今没有,日后总会娶妻生子的吧?"
可惜,再也不会是花解语为他生儿育女了。
木槿叹息,抬眼看向萧以靖,"听闻皇上给五哥写了封信,五哥才会立刻出兵?也与...楼大哥有关?"
萧以靖早从青桦那里问明木槿离开蜀境的前因后果,闻言立刻打断木槿的话头,说道:"都弱成这样了,不说好好养着,还操心这些事做什么?横竖蒋敏才已经带兵赶过去,楼小眠不会再有事,任他什么误会都有解释清楚的时候。"
木槿听他把楼小眠之事说成误会,却还是含糊,也便放下心来,正思量着要不要细问时,萧以靖已笑着岔开话,"对了,你楼大哥没女儿,你五哥却已经有了个男孩儿。我先跟你说定了,若生下的是公主,需嫁给我家墨儿。"
木槿不觉拍手笑起来,"好!回头嫁过去,让她住我少时住的宫殿。那宫城的花花草草,或许还会跟她认个亲呢!"
说得萧以靖也撑不住笑出了声。
二人谈得欢恰,木槿虽还虚弱,唇边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这时却闻不远处传来女子冷笑连连,"好个大吴皇后!好个不要脸的贱人!到底勾搭多少男人?才哄了从悦死心塌地,这又在哄谁呢?可怜堂堂大吴皇帝被你戴了天大的绿帽子,居然还敢把你当成个宝!就冲你肚子里那个不知谁下的野种吗?"
外面近卫早已惊动,但闻呼喝声起,已有打斗之声传来。
萧以靖面色一寒,惟恐亮着灯烛的小帐篷成为对方靶子,抬臂抱起木槿冲了出去。
近卫只留了两人护到他们跟前,其他人都已奔出,和袭来的敌人交上了手。
对方人数不多,也才二三十人,都以黑布蒙面,部分人招式甚是怪异,应是北狄高手。但跟在萧以靖和木槿身边的近卫武艺更高,虽然人数略少了些,应该吃不了大亏。何况此时天色未明,林深叶茂,要藏身也不困难。
萧以靖逡巡着人群,寻找方才口出恶言之人,很快便注意到其中一名蒙面女子正欲逼开对手奔向这边。
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很漂亮,却正泛着母兽般的凶狠光芒,狠狠瞪着萧以靖怀里的木槿。
萧以靖皱眉,"这女人是谁?"
木槿只听那声音便辨别出来,吃力地笑了笑,"五哥不认得了?是你侧妃呀!"
萧以靖"哦"了一声,"慕容琅啊?皇上倒是念旧,广平侯谋逆伏法,还念着临邛王的情,还让这位当着郡主吗?"
木槿懒懒道:"这倒怨不得临邛王。慕容琅谋害帝后,大逆不道,早就被逐出家门。看看,这倒是越发出息了,居然直接投了北狄!老临邛王地下有知,当含恨九泉呢!"
慕容琅的身手倒不负将门之女的声名,竟凭着一股狠劲,逼退挡她的近卫,冲上前几步,向她高声喝问:"许从悦呢?你把许从悦藏哪里去了?"
木槿已不知是气是笑,依着萧以靖勉强站稳,答道:"我离京那日,你不是派过三个狄人来挑拨过我和从悦吗?我有没有藏起他,难道你还不知道?"
慕容琅怒道:"什么三个狄人?什么挑拨?你们把我逼得回不了京,只得投了北狄,还敢拿那莫须有的罪名指责我!我几天前才听说你勾着他陪你来了江北..."
木槿听得纳闷。
但以慕容琅目前已经完全撕皮脸的敌对态度,似乎也没必要撒谎。难道当日许从悦没说实话?
慕容琅已冲到近前,厉声问道:"他到底在哪里?"
浅淡的天光下,木槿看得到慕容琅通红的眼圈,以及眼底刻骨的怨恨和嫉妒。(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