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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岁的永无乡(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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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离永无乡最近的教廷据点,此地是一片冰封的山谷,从山谷出口向海对岸望去,目之所及的世界,到处都是漂浮于海面上的冰山。

    极地最洁净的冰川,不是纯洁的白色,而是令人心折的蔚蓝。

    恰如那天空,又似那大海。

    山谷的出口附近,一支足有百人的教廷骑士团肃穆地站在雪地中,鲜红的礼装披风在暴风冰雪中猎猎作响。

    这一片醒目的红披风,成为了正在盘旋降落的飞行器最好的地面标识。

    队伍里,几个年轻的骑士忍耐着严寒,在厚实的防寒围巾中伸长了脖子,用好奇的眼光看向天空中的飞行器。听说,它来自东极教区的黄昏之乡,载着刚刚离世的圣修女唯一的子嗣。

    这个孩子今年十三岁了,他会留在教廷,学习他母亲年轻时学习过的一切。

    圣修女救世的传奇,让所有人对他倍感期待。

    也许,这个孩子会成为抵抗下一次魔界入侵的新王牌?

    他一定和他母亲一样,有着无可动摇的坚定信仰,能够匹敌魔王的强大实力,还有,面对任何考验都一往无前的勇气。

    人们想象着、期待着、憧憬着一个年轻坚毅的圣子,好像他本就应该生而不凡。

    越是痛苦的逆境,就越是需要英雄,教廷从圣城溃败到极地之后,面对现实和未来的恐惧,所有人都默契地忘记了一个事实:

    肩负着万众期待,来到永无乡教廷的,只是一个刚刚失去了唯一亲人的十三岁孩子。

    ………………

    “宁舟,醒醒,我们快到了。”阿诺德提醒道。

    裹在毛毯中的少年睁开了眼睛,那双和圣修女极其相似的眼睛,在昏暗的内舱中明亮如同星辰。

    只是这星辰转眼就黯淡了——他又闭上了眼睛,默默地拢了拢毯子,把自己的半张脸埋进了毛毯里。

    他的手中紧紧地捏着胸前的挂坠,那是玛利亚留给他的项链。

    除此之外,他谁也不想搭理。

    毛毯的一角,刺绣硌到了他脸颊的皮肤,他伸出手指摸了摸上面的纹样,蓦然又睁开了眼。

    他看到,那硌到他的,是玛利亚亲手绣上去的字样:

    【宁舟宝贝的小毯子】

    眼眶一下子湿润了,他把脸埋进了毯子里,任由回忆裹挟着他回到过去——

    七岁那年,宁舟到了上学的年纪,玛利亚带他去黄昏之乡的教会学校登记入学,学校发了校服和被褥,玛利亚在上面绣了他的名字,以防他住校换洗时被人拿错。

    但只要绣一个名字就好了,后面的字都是多余的,被同学看见的话,一定会被取笑的。

    当他别扭地要求母亲拆掉后面几个字的时候,玛利亚骗他抬起头,在他的额头上响亮地亲了一口:“可你就是妈妈的小宝贝呀。”

    “可是,别人还是会笑我的。”年幼的宁舟为难地小声咕哝着。

    没有父亲的孩子总是格外敏感,特别是,他的母亲还是教廷的圣修女。无论是当时审判所的高层们,还是教会学校的老师,都对他的家庭感到好奇。即使这种好奇通常不带有恶意,一个七岁的孩子仍然讨厌别人怜悯的眼神。

    “谁要是敢取笑你,妈妈就教你怎么揍他!这方面,妈妈可厉害了。”

    七岁的宁舟并不相信母亲的话,她看起来病恹恹的,不像是能教他揍人的样子。也许,她擅长的是用神术揍人吧,那也不错……可惜,他总是学不好神术。

    但他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体贴地假装相信了母亲的“大话”。只是回到学校之后,他又小心翼翼地把那绣了名字的一角缝了起来,免得被同学看到。

    转眼六年过去了,没有人发现他的小秘密。

    然而就在几个月前,这个秘密最终还是暴露了。

    学校突然检查寝室,还统一清洗了被褥,在分发的时候没找到这条毛毯的名字,就把毛毯丢在了失物认领处。宁舟去认领的时候,不得不拆掉了这一角,才证明了毯子是他的。

    失物认领处的几个高年级同学恰好和他关系不睦,几人哇啦哇啦地用夸张造作的语调反复强调“宝贝”这个词语后,现场发生了一起失控的斗殴事件。

    几个鼻青脸肿的高年级学生哭着找到了老师告状,而宁舟,他毫发无伤,供认不讳,但拒不道歉。

    学校里当然是不能打架的,这里还是规矩森严的教会学校,宁舟理所当然地被叫了家长。然而当时,玛利亚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代替她来学校的是阿诺德。

    这位从年轻就一直跟在圣修女身边的骑士无奈地叹气,他摸了摸宁舟的头:“你打了人,总是要道歉的。”

    “……”

    “不道歉的话,会被关禁闭哦。”

    “嗯。”

    “宁可关禁闭都不道歉?”

    “嗯!”

    “你啊……”如果是在平日,阿诺德也许还会说教一番,但现在他实在没了这个心思,“先休学一阵吧。”

    宁舟诧异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委屈。

    阿诺德苦涩地笑了笑,笑得很勉强:“不是因为这一次的事情,学校是不会因为你打架就把你开除的。但是,你母亲的身体……恐怕……不太好了。去把你的东西收拾一下吧,我去给你办休学手续,你回家多陪陪玛利亚。等她……好起来了,你再回学校念书吧。”

    这只是一个托词。玛利亚再也没有好起来,所有人都知道她不会好起来了——除了宁舟。

    可是,没有人能对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解释,他唯一的亲人注定要离他而去。

    她灵魂中的绝大部分力量,都留在了圣城中,仅存的爱与信念,支撑她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

    现在,不过是一个弥留于人世十三年的灵魂,回到主的怀抱,回归本源之中。

    在玛利亚下葬一周后,浑浑噩噩的宁舟被强行带上了飞行器,前往陌生的冰雪之地,一路上他都在沉默地反抗着。

    他还太年轻,五官与轮廓里留存着他母亲的柔美,性格却和他母亲一样倔强。

    幸福的童年里,他被母亲、老师、先知还有许许多多知情的、不知情的人保护着,所有人都默契地保守着一个秘密:他流淌着毁灭的血脉,他也许会走上和他父亲一样的道路。

    为了阻止这个可能,宁舟被送到了永无乡。

    而十三岁的宁舟,对此一无所知。

    他好像被这个世界骤然抛弃,黄昏之乡对他关上了大门。他沉浸在母亲去世的悲痛中,抗拒着离开故乡前往陌生的教廷,他不想要教皇担任他的监护人,也不想在教廷完成学业,更不想未来留在教廷任职。

    他的内心里有一个无人可说的秘密。

    年少的他,并不虔诚。

    他经常逃避礼拜,敷衍祷告,学习教典时神游天外,直到母亲的病越来越重,他才在恐惧中向主祈求,祈求他的母亲能够恢复健康,但神没有应允他,祂带走了他的母亲。

    母亲是虔诚的圣修女,她一定已经去了天国。

    可是他呢?

    他害怕自己死后无法前往天国,从此无法与母亲重逢。

    年少时的宁舟总有一种没来由的预感:

    他去不了天国。

    飞行器停好了,舱门打开,裹挟着冰雪的冷风吹入舱内,已经擦干了泪痕的宁舟从毛毯中抬起头,眼角微红,可是脸上的表情却严肃而执拗。

    “我不想去。”宁舟对老师阿诺德说道。

    “我知道,但这是你母亲的遗愿。”阿诺德伸手想摸摸他的头发,却被宁舟避开了,他挫败地收回手,低声说道,“你必须在教廷学一些东西,我知道这不太容易,但是……宁舟,这是主的考验,你要忍耐,并且坚信,我们所受的试探,不会超过我们所能承受的,神必帮助我们胜过试探。”

    宁舟一声不吭,那双漂亮的蓝眼睛里写满了质疑。

    “你……”看着他的眼睛,阿诺德恍然明白了什么。

    这个孩子,因为母亲的离去而痛苦。因为痛苦,他心生怨恨,落入了魔鬼的圈套中。

    对于虔诚的信者们而言,死亡并不值得悲戚。

    凡信神而死的人,终止了在人间的劳苦,抵达天国,与慈悲的父神同在。而留在人间蒙受苦难的亲人,也终将在信仰中结束人间的苦痛,抵达天国与亲眷团聚。

    也许死亡的短暂分离是痛苦的,但他们终会相逢,这便是莫大的安慰与喜悦。

    所有人在悲伤中平静地接受了圣修女的离世,唯独这个孩子……

    “玛利亚女士似乎没有好好教过他教典。”几个月前,宁舟的神术课老师苦恼地对阿诺德说道,“做礼拜的时候,他经常心不在焉。而且,他的神术成绩一直很不理想,这可能打击他的信心。前几年我们就和玛利亚女士谈过这个问题,她说顺其自然,不要太过勉强他。如果是别的孩子也就算了,可他是玛利亚女士的孩子啊……”

    玛利亚内心的矛盾,阿诺德感受到了。

    但在临终前,她还是做出了选择。

    “宁舟,听我说。玛利亚离开我们了,她远离了人间的苦,回到了父神的身边,我们应该为她欢喜。”

    “可我想念她。”

    “那就向父神祈祷吧,尘世间,你们分离,但在天国中,你们总会再相见。”

    宁舟再次沉默了下来,但这沉默中,他仍是不信服的。

    阿诺德无可奈何,他摸了摸宁舟的头发上,这一次,宁舟没有躲开他。

    “你母亲的事情,你可以问教皇冕下,他知道得更多。从你一出生,他就希望你母亲带你回教廷,他能教你很多事情,你可以把你的困惑和苦恼都告诉他,他会开导你。玛利亚一定已经成为了圣灵,如果有机会,你也许可以见到她在人间的影子,到时候你就会相信,即使她已经身在天国,她也会注视着你。她是不朽的。”

    她是不朽的。

    宁舟摸了摸胸前母亲的挂坠,想要再见母亲一面的心促使他做出了决定。他从毛毯中钻了出来,沉默地整理好了自己的行李。

    舱门外,骑士团的骑士们为意料之外的等候躁动不安。

    他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为什么飞行器已经降落许久,里面的人却没有出来。正当骑士长准备上去询问的时候,阿诺德领着一个黑发蓝眼的男孩走了出来。

    那个孩子穿着一件厚厚的长毛斗篷,在凛冽的寒风中微微颤抖着。

    他稚气未消的脸庞依稀有圣修女的影子,特别是他那双湛蓝的眼睛,就如同山谷对面海岸上的蓝色冰川,是极致的冰冷与洁净。

    被眼前过于隆重的仪仗队伍震惊,他漂亮的眼睛微微睁大了。

    荒凉衰败的边境据点中,上百个肩披红色披风的铠甲骑士齐刷刷地看向他。

    冰天雪地里的红色,鲜艳得刺眼。

    他们的眼神中有一种他现在还不能理解的光芒,那是希冀的神彩。

    阿诺德的手搭在宁舟稚嫩的肩膀上:“他们都是你母亲昔日的同僚,在她成为圣修女前,是骑士团的骑士长。他们一定在想,你以后会不会加入他们,就像你的母亲一样。”

    他没有告诉宁舟,也不忍心告诉宁舟,教廷骑士团的大半成员都在保卫圣城的战役中殉难了,凶手,正是他父亲率领的魔界大军。

    如今站在他眼前的,是十不存一的英烈。

    他如何能告诉一个孩子,如此残酷的真相呢?

    他只能不动声色地引导着他,指引这个孩子走向他们为他选择的好的道路——在教廷的庇护下活下去吧,为人间的正义、勇气与荣耀战斗,一生心无阴霾地与光明同行。

    一直走下去,不要回头看身后蠢蠢欲动的阴影。

    那阴影之下,是他另一半血脉的呼唤。

    果然,宁舟轻声说道:“我以后,也想成为骑士长。”

    就像他的母亲一样。

    “你会的。但是这并不容易。你会落在百般试炼中,当学会忍耐。忍耐不是忍受,而是要你在试炼中祈祷、思考、锤炼坚守。你要学会在苦难中喜悦,在绝望中期盼,在逆境中举步向前,然后你才能成全完备,毫无欠缺。宁舟,你要付出更多的努力,你也要相信,你所承受的所有痛苦,自有主赋予的意义。”阿诺德说道。

    他看着年少的宁舟,他的眼睛里倒映着远方海岸上的冰川,蓝得晶莹澄澈,那是还未被人世间的苦痛打败的孩子的眼睛。

    他突然不敢与他对视下去。

    这个年轻的小王子,被粗暴地赶出了他温暖的城堡,怀着丧亲之痛,懵懂地继承了母亲的荣耀与责任,踏上了一条遍布荆棘与野兽的道路,他甚至不知道这条路有多难走。

    他会受伤,会流血,会痛苦,会崩溃,会迷惘到怀疑一切。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回想起今日的宁舟,会憎恨他们吗?

    阿诺德忍住了心中的愧疚,他举起宁舟的手,对着人群高声喊道:“遵照圣修女的遗愿,她的儿子,回归了教廷的大家庭中。让我们欢呼——”

    骑士们将武器拄在地上,在风雪中齐声高呼:“愿主与你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