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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坤殿, 云海如雪浪翻涌。
五色鲤刚被喂饱,成群结队地嬉戏,游过长虹般的逝水桥下。
大殿观恢宏肃穆, 殿内却宛菜市场吵架。
“附属地的仙官,皆由对宗门有重大贡献的修士担任。属地庙宇里, 凡人都供奉咱们和那仙官的金身塑像。宋潜机区区一个小弟子, 口就要一个郡, 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赤水峰主赵太极冷笑, “别人供他拜他, 他受得起吗?”
“他要封地,是否为了享受烟火供奉、增益气运, 还不得而知。但一个郡换来外门重归正常, 我认为值得。”陈红烛沉声道。
“我们本来不用付出一个郡的代价!难道给他一座城都不够!”明霞峰主横眉道。
“要我说, 不给又何?强行驱逐他和那群门弟子,新招一批听话的才是要紧事。”
陈红烛环视殿内表情忿忿的众人, 耐着性子解释道:
“宋潜机此人, 不像你们想的那样简单。以我对他的了解, 他要一个郡, 那就是一个郡。绝不能少,也不能多。他说的出口,就是留有后手。”
“你为何总向着他说话?”有长老幽幽道,“他得一郡,对你有何好处?”
陈红烛一惊, 声音尖锐道:“我是在救诸位,我是为了华微宗的未来!”
殿内有人轻笑,不信任的目光一道道落在她身上,包括她父亲虚云真人, 和她大师兄袁青石。
陈红烛忽然觉得很疲惫。
早知今日,她不该留宋潜机到登闻大会。
她想抽出腰间鞭子,一鞭抽翻面前的玉案,再将乾坤殿打个稀巴烂,打醒这些久居温室,抱着腐朽威严不肯撒手的人。
窒息的沉默中,虚云终于开口,声音略显严厉:“第一次,你求我留下他,第二次,你向我讨了华微真令盯他踪,第三次你来为他要封地。你从小到大,受我百般纵容,但事不三,这回总不能再由你……”
“父亲。”陈红烛声音颤抖,略带嘶哑,“女儿有此提议,绝无私情杂念。今形势,选择权已不在我们手上。昨夜成百上千的门弟子聚在一处,几乎暴|动,若当时宋潜机一声号令,后果不可设想!”
赵太极道:“宗门赐予他们一条求仙路,他们却不知感恩。都怪我等太慈悲,太放纵他们。等新的门弟子招来,一要严加管教!”
众人纷纷附和,深以为然。
“不是‘那个人’的便宜弟子,竟敢如此嚣张。”虚云真人转向身边道童,冷声道:“去,叫那宋潜机过来。”
话音未落,殿外通传:
“掌门真人,各位峰主,宋潜机求见——”
众人神色微变。这来的未免太巧。
陈红烛亦怔然。
这是宋潜机第二次上乾坤殿。
乍看座无虚席,比上次热闹得多。
然而随他走近,满殿寂静,果目光能杀人,他已经死了千百遍。
宋潜机仿佛察觉不到,大方行礼,嘴角依然挂着微笑。
虚云真人觉得比起上次见面,宋潜机又有些微妙变化。
若说之前是表面恭谦,实则带有反客为主的锋芒,这次的年就像逝水桥头一片云,悠悠然飘进乾坤殿。
云无心而出岫。
此人看似无心,已令门风雨飘摇。
虚云心情复杂,一边后悔这样的人才,为何没有早早发现,为他用。
一边恼恨宋潜机心思深沉,胆大包天。
“你可是为昨夜带头造反之事,前来认错?”赵太极喝问。
“不。”宋潜机友好地说,“我是来要郡的。”
他心想,我只要一个荒凉闭塞的不毛之地,享受开荒种田的快乐。
既不要风水宝地,也不要灵山秀水,何难之有?
我继续留在这里,你们比我更难受。
华微宗众人的确很难受,皆怒发冲冠,没有人肯让他继续说下去。
“我华微宗属地无数,各处仙官无一不是金丹期以上、身怀功德之人!”虚云先发制人,“你入外门三年,何功之有,何德之有,何消受一个郡的香火供奉?”
宋潜机心想,这与香火有何干系?
“一郡之地,换我即刻下山。”他说,“此生再不入华微宗半步!”
两句话掷地有声,在殿宇内回荡。
众峰主长老们对视,他们嘴上强硬,却心知肚明——
杀此人,怕遭冼剑尘报复,留此人在宗,恐日日鸡犬不宁。
就算有法子对付,但必然麻烦,哪有他自己离开省事?
只是一郡的代价太大,宋潜机狮子大开口。华微宗强者云,任由小弟子宰割岂不是很没面子?
陈红烛环顾殿内,勾起嘴角,面露嘲讽。
“看在那位前辈的面子上,一座城可以给你。”虚云心中暗骂冼剑尘。
“不。”宋潜机摇头,“一城太小。”
随着自己种地熟练度提升,技艺进步,必然越种越快。
到时候人还活着,空地没了,这谁受得了?
两人像做生意一般讨价还价,你来我往。
虚云有众多峰主、长老帮腔:
“你懒怠散漫,不修炼、不上工,真给你一个郡,你何治理?”
“你不事生产,全靠门弟子供养,手上一块灵石也无,你要让郡内百姓跟你一起饿死吗?”
“你修为低弱,郡内若遭魔修侵略,你何抵挡?”
宋潜机孤身一人深入敌营,却咬定青山不放松。
虚云双眸微眯,暗含威胁:“最多三座城,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宋潜机正要口,忽听殿门口值守弟子通传:
“紫云观观主清微真人到——”
殿内众峰主瞬间变脸,从容淡笑起身相迎,在华微宗的地界,他们绝不愿让紫云观看笑话。
宋潜机前世被这紫袍道士用“望气术”看,今生却无甚交集。
他只想,怎么偏这个时候来找虚云老头,耽误我砍价。
清微与虚云略一见礼,却直径向他走来:“恭喜这位师弟。”
师弟?
殿内众人笑容一僵,惊骇不已。
虚云面皮微微抽搐,不妙预感再次浮现。
宋潜机原以为对方认错人,忽然想到什:“等等!”
清微已经开口:“师弟昨夜在摘星台,与家师下盲棋一局,着实精妙无比,棋谱已由鹂师妹记下。家师命人紧急制作一批玉简……”
他声音响彻大殿,震得宋潜机头脑嗡嗡。
昨晚病恹恹的乘凉大爷,当真是棋鬼!
“此名局,理当天下共赏。家师颁下旨意,无论是我紫云观弟子,还是其他门派的阵师、棋道爱好者,皆可用一块灵石的最低价预购玉简棋谱,钻研棋法奥妙。师弟发扬棋道,功德无量。”
宋潜机忽觉袖中半卷棋谱隐隐发烫。
“今第一批二十万份玉简已抢订一空,收入二十万灵石,由贫道转交宋师弟,还请师弟笑纳。”
清微塞给他一个储物袋,宋潜机手腕一沉,险些没拿稳。
华微宗众人目瞪口呆。就算再见世面的修士,也觉这事荒唐。
宋潜机竟然会下棋?
而且是棋道天才,远胜今年棋试魁首,竟可直接与棋鬼对弈。
又想起他们方才说此人不事生产,吃门弟子白饭、手中一块灵石也无。
一眨眼,宋潜机有了二十万,且只是第一批。
虚云对那二十万视而不见,只想清微居然称呼宋潜机师弟。
除非棋鬼有意收这小子为徒,否则清微素来倨傲清高,怎肯自降辈分?
陈红烛惊讶之余,隐约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好像只要是宋潜机,无论再做出多惊世骇俗之事,她都可以接受了。
清微真人向虚云告辞,对面色青青红红的华微宗众人微笑。
宋潜机怔然,只有他听到清微的传音:
“家师已在宋院檐下等你。师弟了却此地闲事,速速归去罢。”
他想起那夜醉酒,恨不得自扇耳光。
旁人看去,却见他不动如山,波澜不惊,仿佛早有预料。
虚云额上青筋暴起。
难道宋潜机早就算到此刻?讨要封地只是借口,趁机侮辱自己,侮辱华微宗有峰主、长老才是根本目的!
好狠毒、好阴沉的心思。
偏偏此子独具气运,一个冼剑尘做靠山还不够,又来一个棋鬼。
“掌门真人,我们继续。”宋潜机回神,“一点插曲,别耽误咱们正事。”
虚云一口血卡在喉咙,忽听殿通报:
“青崖书院院长到——”
青衫书生打扮的院长进殿,见殿内气氛不对,却不点破,只笑着与众人见礼。
虚云勉强微笑寒暄:“可是书圣他老人家有指?”
“指不敢当。”院长微笑,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匣子,走向宋潜机。
虚云面色惨白,心想不可能吧。
宋潜机下意识后退一步。
“宋师弟,你昨夜在摘星台写下英雄帖,今朝许多后辈观贴、临摹、拓印,感悟你笔中真意。家师感谢你为书道和天下符修做出的贡献,特将此物赠你,以示嘉奖。”
院长将胭脂盒模样的小匣塞给宋潜机。
暗中传音道:“书圣他老人家,就在宋院花架下等你,棋鬼也在,师弟啊,你看着办吧。”
宋潜机不接,传音问:“那个姓花的修士,假扮鉴宝的王土根、落难的白怜怜来我眼前晃,都是书圣的意思?”
“不错。”院长点头,传音回:“师弟,你不要此匣,总得当面退还家师,莫为难我一个传话的。”
宋潜机苦笑接过:“别、别叫师弟。”
院长挥挥衣袖,与华微宗众人告别。
然而众人阵阵眩晕,根本听不清他说什,也忘了礼数。
虚云忽向后仰倒。
陈红烛眼疾手快,冲上前一把扶住他:“父亲!”
虚云闭目片刻,梳理体内暴|乱灵气。
再睁眼时,仿佛瞬间苍老十岁。
天道不公,为何对宋潜机偏私至此。
他大笑,笑声略带哽咽:“我宗弟子,竟在登闻大会有此贡献,于天下修士有此功德,奖,当然要奖!来人,将我华微宗属地地图呈上,我为‘宋师弟’挑选一处宝地!区区一郡,何足挂齿!”
众人盯着宋潜机左手的灵石储物袋,右手的宝匣,挤出微笑,齐声哭喊道:
“区区一郡,何足挂齿!”
宋潜机眨了眨眼,心想这也算因祸得福:
“何时选?”
“明日!”
宋潜机诚恳道:“夜长梦多,我赶时间,真人帮帮忙。”
虚云咬牙切齿,齿缝渗血:“今晚子时之前!‘宋师弟’可满意?”
宋潜机满意地点头:“真人辛苦,诸位辛苦了。”
他走出大殿,遥望无垠云海,笑容逐渐变得苦涩。
宋院还有两个人在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