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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潜机第一次近距离看到神庙。
比起普通祠堂或庙宇, 它更像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碧色长空下,灿金的殿顶反射阳光,朱红的围墙连绵成片, 一扇扇墨黑的雕花门窗大开着。
大气磅礴,神圣庄严。
若抬头仰望, 便觉自身渺小卑微, 还如神庙的一片瓦。
自古神庙一条路, 九九八十一层台阶, 层层白玉堆砌。
修士可以用灵气或法器, 豪绅可以坐步辇。只有凡人来拜时,一步一叩首。
门弟子们跟在宋潜机身后, 接连惊呼:
“原来这就是神庙啊, 的好壮观, 好威武。”
“这么高,每次有人来上香, 岂是走得很累?”
赵仁看着他们, 就像看一群刚进城的土包子。
没见过世面, 千渠郡贫瘠, 神庙也只是座小庙已。
“宋师弟是第一次做仙官吧。”赵仁明知故问,一边回身招手,从身后管事队伍中招出一位。
那人点头哈腰,向宋潜机行礼。
宋潜机纳闷:“这位是?”
“他是千渠郡最好的画师。”赵仁笑道:“今日为你画像之后,工匠会日夜歇赶制金身, 三日内完工。再由你滴血开光,供入神庙,增益你的气运。”
宋潜机立刻警觉:“必!”
这辈子发生的许多事,已经有点不对劲了。
若再增加气运, 招惹上天降机缘,冼剑尘招来,多耽误种地大计。
他决不能被人供奉香火。
赵仁心想,我将画师借给你,主动示好,你竟然不领情。
面上仍笑道:“宋师弟的‘英雄帖’闻名修真界,书画不分家,想必师弟画技也冠绝天下,自然是看上这小地方的画师。”
宋潜机没有接话,他指了指玉阶下,跪在广场上的凡人们:
“他们都是心甘情愿来供奉神庙的吗?”
“那是当然,都很诚心!”赵仁怕宋潜机起疑,语气斩钉截铁。
“为什么?”宋潜机不解,“被供的修士有好处,他们能得什么好处?”
“天大好处!”赵仁向宋潜机传授经验,“按照惯例,仙官会从参加供奉会的凡人中,随缘挑选一人,满足他的一个愿望。过凡人们大多贪得无厌,如提的要求过分,你也必感到为难,再换一个人便是。但对外能说随便挑的,要说挑叩拜时最诚心的,这样他们才会更诚心。
“去年我挑中的凡人,说他没饭吃,我直接让司农给了他一千斤谷子,让他一夜暴富。前年那个生病快死了,我给了他一瓶续命灵丹,让他延寿百年……”
他说起这些‘好处’,昂首挺胸,神情得意。
身后管事们熟练地凑趣:“您出手大方,屡屡创造奇迹,是千渠子民之福啊!”
“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您享受再多供奉也为过。”
奉承声忽被破,一道清脆女声插话:
“天降横财,如何搬运家?路上很容易被抢夺,招来横祸吧。灵丹续命,疾病的痛苦却没有减轻,依然要忍受折磨。这样一来,他们的问题仅没有解决,反可能受到损害,为什么还心甘情愿地拜神庙……”
纪星话未说完,转头瞪纪辰,“哥,你一直拉我袖子干嘛,我好奇仙官们怎么做事,问问也行?”
纪辰向宋潜机歉意地笑笑:“宋兄,舍妹年幼,并无恶意。”
“没事。”宋潜机不知在思考什么,仍有些愣怔。
赵仁心想宋潜机手下的人真没规矩,这是什么地方,哪有你一个小姑娘向我问话的份儿?
但这漂亮女修身上法袍昂贵,脸上神色天,可知自幼养尊处优,他愿贸然得罪,只冷冷道:
“凡人自有凡人的缘法,旦夕祸福,皆是他们的命,与仙官何干?”
他说到此处,白玉阶已至尽头。
神庙的门槛比别处更高,足足到人膝盖,横亘眼前,就像高可攀的仙途。
殿内香火常年不断,袅袅青烟飘出门外,像一朵朵缥缈的祥云。
宋潜机在烟云中停步,忽而转身。
赵仁愕然,正想问他干什么。
只见他深吸一口气,对跪在广场的凡人们高声喊话:
“要供奉我,我会满足你们任何愿望——”
他发声运足灵气,因毫不费力,声音远播。
广场众人茫然抬头,遥见新任仙官逆光立。
日光为他颀长身形勾出金边,却看清面容,只有他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
“要拜我,大家站起来——”
没有人动。人们依然跪着。
宋潜机心想坏事了。按气运法则,哪个凡人拜我就是搞我。
谁也别想搞我!
孟河泽一直在观察宋潜机神色,见状立即提起灵气,怒喝:
“谁、还、敢、跪!”
他凶神恶煞,气势凛然,仿佛在驱赶饭点不走的恶客。
广场最后,有一个人颤巍巍站起来,然后有第二个,第三个。
终于像大海扬起波浪,接二连三,绵延成片,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宋潜机终于放心,转身举步进殿,却是一怔
——殿内还跪着一群人。
这群人虽是凡人,姿态极恭敬,但他们衣衫华美,贵而显。
无论年纪,皆脸色红润,气息浑厚,可见常年服用强身健体的灵丹,早与普通凡人同。
跪在最前面的老者声音洪亮:“仙官万福。”
身后人齐声道:“祝仙官长生老,日进千里,早日飞升!”
早日飞升?听着就晦气。宋潜机连忙挥手:“都起来吧。”
趁众人起身,他转头低声问赵仁,“这是做什么?”
赵仁轻笑道:“按规矩,他们该向你献宝了。”
“献行行?”宋潜机问。
“行。”赵仁笑道:“你收,他们怎么安心?”
这是你最期待的吗,还装。
孟河泽搬出躺椅,宋潜机坐下。
一众门弟子浩浩荡荡进殿,侍立他身后。
豪绅们暗对眼神。
虽然早听过宋潜机的威名,有所准备,当亲眼见到此景,依旧心情忐忑。
赵仁了个手势,身后一位管事捧出名册,拉长调子道:
“贺新仙官上任,千渠郡刘氏一族,今献红髓灵玉枕四只,古法琉璃茶具三套……”
“千渠郡张氏一族,献上天云缎金丝法袍两件……”
宋潜机靠在躺椅上,耐着性子听“报菜名”。
眼见清单报了一页又一页,直到最后一页,新仙官始终兴趣缺缺,毫无表示。
豪绅们有些惶急,暗中咬牙。
一老者抢在清单念完前出列,行礼捧出一方礼匣:“宋仙官,这颗蛟龙镇海珠,是我家传宝物,今日献与仙官。”
宋潜机心想怎么没完没了了,淡淡地应了声。
豪绅们接连出列,依次掏出压箱底的宝物。
孟河泽依然冷脸,作凶恶状。
纪辰、纪星兄妹见惯宝物,以为然。
门弟子面无表情。
约而同地想,你们真了解宋师兄,本来一袋种地能办成的事,非要弄这么复杂。
见宋潜机及手下如此轻蔑,最后一人出列行礼,割肉般咬牙道:
“小人家中有两个女儿,豆蔻梢头,琴棋书画无所通,愿从此侍奉仙官左右,添茶倒水……”
宋潜机急忙制止:“必了!”
岂有此理,还嫌我这一路上带的人不够多?
他催促道:“后面还有没有,一起拿上来吧。”
还要?豪绅们彻底慌神,裤子都要扒没了。
俗话说“流水的仙官,铁的豪族”,千渠郡内三族鼎立,通婚联姻,同气连枝。
作为千渠郡真正的管理者,他们表面恭敬,内心骄傲,自诩什么场面没见过。
直到今天,献宝献到怀疑人生。
摸不准新仙官的脉,是很危险的事,众人直觉很多事要与从前一般了。
赵仁同样心惊,如此还满意,也太黑了吧?
宋潜机年纪轻轻,长得也一表人才,风流倜傥,怎么行事心狠手辣?
比我还辣。
他忍无可忍,终低声劝道:
“老弟,杀鸡取卵要得。他们尽心尽力地伺候我这些年,我总要念点香火情,看在我的面子上,这次就算了吧。”
宋潜机皱眉,对方说得每个字他都认识,连在一起怎么就听不懂。
但他明白末尾“算了”字,心想你早说,咱们浪费这时间干嘛?
当即挥手:“算了算了。”
仙官发话,众豪绅长舒一口气。
赵仁很欣慰,感觉自己很有面子,高声道:“三司上前述职。”
司军最先出列,宋潜机却终于来了精神:“司农先请。”
司农赶忙行礼:“宋仙官,千渠郡三千石存粮,牲畜一千头,今日便供奉给神庙,供奉给您。”
宋潜机打断道:“我问这些。”
司农心中一惊。
宋潜机见他发抖,语气变得温和:
“我问题有些多,你先记下,再一一答便是,急。”
司农硬着头皮答应。
宋潜机:“千渠郡内,主要庄稼有哪几种?百姓最喜欢种什么?最肥沃的田地在哪里,日照时间多长,每年降雨几次,亩产约莫多少斤?一年两熟还是三熟?最贫瘠的田地情况又如何?可有虫害,如有,是哪几种虫?哪个季节最多?”
司农越听越对劲。
到了最后,脸色涨得通红,开口发不出声音,支支吾吾。
孟河泽凶道:“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司农被他筑基威压一震,汗如雨下:“本郡种粟也种豆,一年一熟。亩产最多可达百斤,至于虫害,下官太,太清楚。”
百斤是豪绅地主们的田庄产量,普通农户五十斤就算烧高香了,全郡三年不曾下雨,他如何敢说?
宋潜机听罢一头雾水。
就这?才百斤?
太清楚?我原以为你贵为堂堂司农,掌粮谷,修耒耜,具田器,必有高论,谁知你竟说出如此粗鄙之语!
太令人失望了。
众豪绅观察宋潜机脸色。方才接受献宝时,虽不愉耐,漫不经心,却没有明显冷脸。
此时他表情难看,眉头紧锁。
司农脸色已然惨白。
新仙官然是对宝物不满意,要找茬开刀,立下马威。
这尖刀正好砍在自己脖子上。
他噗通一声跪地,倒头便拜:“饶命啊!仙官,您饶了小人吧!”
“咚咚咚。”脑袋磕在冰冷地砖上,声音清脆。
司礼司军等人见状,由生出兔死狐悲的凄凉。
新仙官如此难伺候,今日恐怕有人要血溅神庙了。
“又跪什么!”宋潜机不解。
孟河泽大步上前,强硬地将人一拉起。
司农却以为孟河泽要将他拖出去斩杀,浑身软如烂泥,涕泗横流,挣扎不肯起:
“仙师,求您开恩!”
恰在此时,忽听殿一阵吵闹。
赵仁眉头微皱,还嫌够乱,给宋潜机递的柄够多吗?
他冷冷道:“何人喧哗!”
“仙官恕罪。”守殿门的管事进殿禀告,“面是小岚村的刘瘸子,他疯疯癫癫,非要来献宝,拦也拦不住。”
赵仁问:“他献什么宝?”
“是他自造的农具,他说是一种新的犁,要要请他进来?”
赵仁恍然大悟,嗤笑一声,对他们这些小把戏不以为然。
一个凡人怎么可能在广场闹出大动静,无非是三族见殿内气氛对,便放任那凡人闹事。
想转移宋潜机的注意力,以留下司农一命。
正的献宝已经搞砸了,今日总要有人来承担新仙官的雷霆怒火,如死个凡人了事。
宋潜机听见“犁”字,双眼霎时明亮。
千渠郡竟然还有创新农具的智慧人才?
凡间果然藏龙卧虎!
“那等什么?还快请进来。”只见心狠手辣的宋仙官忽然站起身,神情激动:“,我出去迎他。”
话音未落,人影如风,竟已冲出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