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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所言甚是,只是如何才能深植根本呢?”
“俗话说,军无积蓄者亡,今将军领万人游走四方,无终岁之计,饥则寇略,饱则弃馀,纵然百战百胜,亦不足取,况不能乎?且将士兵甲不全,无火器、无药子,攻城无云梯、冲车、大炮,以此羸弱之兵东向,入淮南之地,眼下正是六月,若攻城不下,野无所掠,官军四集,如何应对?”
宋献策这番话虽然古雅,但却并不难懂,火堆旁的众将虽然基本都是文盲,也能听明白个七八分,李自成起义前在家中就有读过几年私塾,认识不少字,他又是个好学的性子,宋献策投至麾下后他便时常向其请教《孙子兵法》、《三国志》、《左传》以及《纪效新书》,像一般比较浅显的文章也能看得懂了。宋献策方才指出了农民军的两个弱点:1、没有稳定的补给来源,行军的方向与其说是为了克敌制胜,还不如说就是不断的寻找可供抢掠的地盘,这不但使得军队的组织极其不稳定,而且指挥官的选择也受到了很大的限制(军队的机动范围是受补给能力限制的)。2、装备很差,除了少数精锐,大部分农民军都是乌合之众,只有极其粗陋的武器,防具更少。因此除非有几倍以上的数量优势,很少能在与官军的交战中赢得胜利。显然宋献策指出这两点并不是简简单单的加以指责,而是提出解决的办法。
李自成深深做了一揖,道:“先生所言,自成也都想过,只是苦无对策,敢情先生教我!”
“不敢!”宋献策躬身还了一礼,道:“以在下所见,接下来应当化整为零,向西而行,进入郧阳,深固根本。待到秋后再向东前往淮南!”说到这里,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纸来,在众人面前摊开,一边指点着一边解说道:“此地北有秦岭,南有大巴山,东有熊耳山,中有武当山、荆山,跨连陕西、河南、湖北三省,群山汇聚,而汉水环流,谷阻山深,人烟稀少。本朝初年,溃兵散贼逃入其中,百姓为了避免战乱,也多隐蔽于山林之中,筑寨自守,不肯出居平地。为了避免其形成祸患,当时朝廷便封禁山林,若有敢于进入者便严加处置。而从永乐年间开始,禁令渐渐废弛,由于吏治败坏,豪强兼并,兼且徭役沉重,许多周围地区的流民便逃入此地,或者自耕自食,或者伐木采矿,以求生路。以后数十年间,当地百姓没有官府盘剥,倒是过上了快活日子。只是好景不长,成化年间朝廷以大军征讨,诛其流民魁首石和尚、刘千斤、李胡子等人,招抚流民,杀戮极重。其后在此地设置州府,还有湖广行都司。依照本朝体制,非边防重地不设,可见当朝朝廷制重视。虽然如此,官府对于山林中的聚众屯垦、伐木、开矿之徒依然只能施以羁縻之策。其地谷地土地肥沃,利于农耕,且林木众多,兼有铁、铜、铅矿,皆可为军国之用。将军若领兵入其地,收其精壮之人以为兵,老弱开辟田土以为军食,伐木为炭,炼铁为兵甲、火器。春夏耕作,秋冬讲武,官军强则入山自守、官军弱则出山侵攻,不过数年时间十万之众可具,一旦天下有变,将军便可分兵掠地,逐鹿中原,又何忧大业不成呢?”
众人顺着宋献策的手指,一边看着地图,一边听着宋献策的讲解。宋献策提到的郧阳地区位于今天湖北省十堰市一带,当时从陕西南部到荆、襄、唐、邓之间这一块绵延千里的狭长地带都是山林谷地,几乎是在官府的控制之外。而这块地区的地理位置又极为重要:顺汉水而下进攻江汉平原,向东北进入南阳,向东越过大别山进入则可进入淮南、中原,向西则可入川。山谷里又有大量的土地、矿山、林木可供开发,还有许多处于官府控制之外的流民山寨可以攻取,而在眼下的局面下,朝廷根本无暇顾及这片空白地带,以李自成手下身经百战的老兵不难征服这块土地。如果李自成控制了这块区域,不但可以解决宋献策先前提到的粮食与武器两个弱点,还可以从这个根据地轻而易举的攻击江汉平原、南阳盆地、淮南、中原等地。可以这么说,整个华中地区都在他的攻击范围内,等于从流贼升级为一方割据势力。
此时无人再做声了,火堆里的松木柴吐着旺盛的火苗,将李自成那张黝黑的脸映照成了青铜色,一双眼睛亮得吓人。每一个人都看着他的脸,等他说话。李自成挺直了背脊,向火堆旁的众人环顾了一圈,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我小名叫黄来儿,大号叫李鸿基,小时候给地主放羊,年纪轻轻就父母都过了身,只得去当驿卒。”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目光凝视着火堆,就好像火光中正放映着他的往事一般。过了约莫半响功夫,李自成继续说道:“大伙都知道,驿卒苦呀,哪怕是外边下刀子,只要军情一到,就得上马赶路,误了时辰就要掉脑袋,下马了就好像两条腿都不是你的,膝盖都打不了弯,还就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儿都可以使唤欺负你。可谁叫咱是个苦命人呢?风餐露宿的,只求有口饭吃,可崇祯二年,天子下诏裁汰驿站,连这口苦饭都吃不上了。举人老爷还要逼债,把我用木枷锁了,放在衙门前,连水都不给一口喝的,活生生要渴死我!”
听李自成说到这里,火堆旁的众人纷纷叹气,有几个年轻的眼角还现出泪花来。李自成的遭遇可谓是当时被逼造反的陕北农民的一个缩影,这些本来老实巴交的农民若不是被逼到了实在没有出路的地步,是不会冒着抄家灭族的危险造反的。
“幸好有几个相好的兄弟将我救了出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举人老爷起兵造反。为了避免牵连家人改了名字,还给自己起了个绰号,叫闯王。说实话,我当时还真不知道哪里才是出路,只有闭着眼睛闯出一条路来。当初在陕北十余万兄弟,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刘成与洪承畴的刀下,哎,若是早些遇到宋先生,想必不少兄弟就不必死了!”
“献策当不起!”宋献策听到这里,赶忙躬身行礼,却被李自成扶住:“宋先生,你不必谦虚了,我这些年只知道要想天下百姓过上好日子,就得把朱皇帝还有他手下那些狗官都赶下台,可具体怎么做脑子里却是一团浆糊,只能看到哪儿,打到哪儿,今个儿听了宋先生这番话,我们心里便都亮堂了。”
“不错!”一旁的袁宗第笑道:“宋先生,闯王是刘玄德,您就是诸葛亮,将来要是闯王打进北京城,坐上金銮殿称孤道寡,就让史官把今天晚上这番话都记下来,让后世子孙都看看,宋先生这个活诸葛的本事!”
火堆旁的众人发出一阵响亮的哄笑声,就连头顶上房梁的尘土都震落下来不少,众人商议之后决定将全军分成五队,分路向西前往郧阳以南的山区,以便打粮,一路上敛旗息鼓,一定不走漏风声,让朝廷知晓。到了那边分路屯守,安顿下来,等到麦收季节再东出淮南。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崇祯七年的九月底,秋风一日紧过一日,晋北河套的农夫们在田野里忙碌着,收割、打谷、晒谷、入仓,一年到头的辛劳总算有了点收获,人们苦涩的脸上总算是有了一点笑意。与此同时,关于调兵征民的消息也虚虚实实的传来,传说朝廷以吕伯奇为兵部侍郎、右都御史、总督宣、大、山西军务兼理粮饷;刘成为大同总兵,提督诸路兵马,发宣、大各部兵马以及各部蕃兵突骑,号称十万大军出塞。百姓们不知道这消息是真是假,但运送粮秣的大车、驼队不绝于道,河面上运送粮秣军资的船舶连绵不绝,军营里的士卒也越来越多总是不假的。
正当人们为即将到来的战争忧心忡忡的时候,刘成在护卫的簇拥下穿行于山谷之间,西风卷起枯枝败叶,打在马头上,钻到人的眼睛里,让人几乎没有睁眼的机会。人们有的用布帛蒙住口鼻,有的弯腰伏在马鬃上,在淹没了马蹄的落叶间前行。
随着前进,眼看着两侧的山峰越来越高,中间的谷地已经狭窄到只容两三匹马并行,而道路也变成了满地碎石,为了避免伤到马蹄,人们不得不停下来,跳下战马用牛皮将马蹄子都包裹起来。阿桂骑着一匹最强壮的枣红马在前面开路,而后面的驮马则用绳索连接起来,而刘成自己则骑着一匹只有三岁口的儿马在中间。
寒风顺着两山之间的谷道吹来,发出刺耳的尖啸声,地上的碎石寸草不生,他们一步步在岩石间穿行,整整两天两夜才走完这段路。当他们走出谷口时,天空极其晴朗,湛蓝色的天空一直延展到了遥远的四方,仿佛一顶巨大的帐篷笼罩四方。阳光照在他们满是汗迹的脸上,在他们的眼前,华北平原就好像一条巨大的地毯铺了开来,向东望去,青山点点,宛如一条条青虫,弯弯曲曲的河流,穿行于广袤的平原,星星点点的村落着落其上,仿佛一座模型玩具,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大人,下山后再走两天就到京师了!”阿桂低声道。
“嗯!”刘成点了点头,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骑队,低声道:“传令下去,大伙儿下马进食喂马,两刻钟后出发,一路上不要露出形迹来!”
“是,大人!”阿桂应了一声,低声将命令发布下去,骑士们纷纷下马,开始进食,并将马料袋套在马口上,刘成下了马,只觉得双腿僵硬,已经完全没有了知觉,浑似不是自己的,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幸好有阿桂伸手扶住:“大人,小心了!”
在部下的帮助下,刘成好不容易才坐了下来,又用力搓揉活血,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恢复了知觉。他吃了几口馕饼,喝了几口马***才觉得好了点,眼见得时间将到,刘成放下皮囊,爬起身来,道:“上马,出发!”
随行刘成的都是精选出来的老兵,动作迅捷,不一会儿众人便上了马,阿桂打马过来,低声道:“大人,不如我用两匹马搭个绳网,让您躺在中间,也好受些!”
“不必了!”刘成摇了摇头:“我这次去京师是秘密的,不欲为外人知道,若是像你说的,这里耳目众多,只怕路上被人发现!”原来自从今年夏天流贼攻破南阳之后,分路进入陕西、四川,入秋后李自成引兵进入淮南,一连攻破几个州县,声势大振,原本在河南、山西、河北的蛰伏的小股流贼也纷纷起兵相应,一时间东至运河、西至陕西、北至平阳、漳河、南至长江的广袤土地上烽烟四起,即便是往日里平静的大江以南也是处处警报,不得安宁。身负剿贼重任的洪承畴已经是焦头烂额,只得向朝廷上书请罪,并同时要求添兵添饷,尤其是要求将以掌握着蒙古铁骑而闻名的大同总兵刘成调到他的麾下。在京师多有耳目的刘成得知此事后不由得大惊失色,立即将手头的事情放下,自己乔装打扮,走小路捷径赶往京师。
一行人休息之后行军的速度快了不少,第二天天刚刚擦黑就到了北京城外,刘成让卫队在城外寻了个荒废的寺院住下,自己带了阿桂和几个亲信的卫士,装成皮货商人打扮,拿了洪阳号的文书进了城,他不敢径直前往杨嗣昌住处,而是先往京师的洪阳号投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