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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下村的案子影响恶劣,使得民怨沸腾。
因此,等不到秋后,唐守中等人就被押在囚车之中,路过喧闹的街道,被推往菜市口。
一路上,都有人朝他们扔烂菜叶儿、臭鸡蛋。
这些是常规操作,不常规之处在于:柳下村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村中的腌臜事,除开被斩首的、被发配充军、做苦役的,剩下的人无法定罪,知县也不可能让一个村庄成为空村,便没动其余人。
但是,知县仍然很寒心,这个村子烂透了,才能让这些人视溺杀女子为无物。知县一道“观望斩首,以儆效尤”的命令下来,柳下村剩余的人都被官兵带到了菜市口观刑。
他们望着缓缓而来的囚车,心有余悸,囚车上的可是柳下村的族老唐守中等人啊!
族老,在村里是最有威望的人,族老掌握着家法,谁都要尊敬他。在柳下村,哪个媳妇敢和丈夫顶嘴,说不定只吃一嘴巴,但要是敢和族老顶嘴,那就是没有规矩,想在他们唐家做女皇帝,要被脱了裤子去祠堂打。
所以,唐言才找了族老唐守中去叱责尘影,因为他觉得族老的话有分量。
族老用家法处置几个媳妇,居然要被拉去斩首?
一个柳下村人不可置信道:“那可是族老啊。”
“噗嗤。”旁边的人忍不住笑,“什么是族老?不就是族中的老人吗?说得谁还不会老一样,老了就可以编些家法出来,活活打死人?谁惯得你们。以长为尊,可不是老了就能为所欲为。”
另一人道:“都要被砍头了,还摆什么族老的谱儿呢。你不知道,他们村的家法害死的都是媳妇,看人下菜碟,欺负外来人有一套。”
这些人只是为了讥讽柳下村人,出一口怨气,另一位书生模样的人摇着折扇:“族老的权柄,只在家族中间,提倡些诗书传家。但到了外面,他们也不过是普通人,没有任何权柄,别说杀了媳妇,就连打,他们也没有资格。”
“若在家族内隐而不发也就罢了,一旦传出去,触犯了王法,他们就是找死。”
柳下村人听到这番话,面面相觑,他们一直觉得族老有权这么做,没想到现在族老们都被抓了。
他们那些做法……不是惩治不孝儿媳,而是杀人。原来他们没有权这么做……
这些人用孝、礼包裹着的压迫媳妇的虚假权柄,终于被戳破了。
囚车到了菜市口,刽子手的刀已经用酒喷过,在阳光下明晃晃地发亮。一声嘹亮的“行刑——”??,手起刀落,唐守中等人的头颅整齐地落在地上。
同时落下的,还有柳下村回不来的声誉,柳下村现在已经人人喊打,人人鄙夷。
尘影此时正从一家酒楼的雅间出来,迎面,就撞上失魂落魄的一个柳下村人。
他叫唐敬,是唐言的表叔。曾有一次,商尘影出门买胭脂时,和唐敬擦肩而过,商尘影没认出他。这么多亲戚,在街上一个照面没认出来也不是大事,可唐敬就摆上谱了。
说商尘影不叫他,眼里没有长辈,不够尊重他。
当场训斥了商尘影一顿,再去找唐言和唐母,说你家媳妇不行,该管教管教了,言语间撺掇着打商尘影。
这一次,尘影再碰上他,唐敬仓惶地看她一眼,再没之前的颐指气使,尴尬地想走。
尘影叫住他:“表叔,刚才我也没叫你,你这次怎么没说要打我,教我做媳妇的规矩?”
唐敬尴尬得没说话,尘影则道:“是因为知县给你们说,比起媳妇偶尔无法面面俱到的‘不规矩’,你们动辄借规矩的名义打人、打死人,小事化大,眼如针细,更是野蛮不开化?”
唐敬嗫嚅着,脸上红成一片。那日知县把他们这些拱火但没真动手杀人的叫去,拍着板子问他们眼睛就这么细?一个男人,因为别人的媳妇偶尔没有叫自己,就要撺掇着打人,把风气弄得这么糟,是在外面受了气,到家族里作威作福吗?
在外面,哪个强硬的亲戚没看见他们,没及时打招呼,他们也要去撺掇打人?如果不是,他们是不是欺软怕硬?
直把唐敬羞得满脸通红,眼下唐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盯着脚尖半天,还是跑了。
尘影也没不依不饶,带人继续往衙门的方向走。
千雪道:“小姐,我们之前给大人送的那块碑,现在已经立在柳下村门口了。大人很喜欢,说是可以整肃风气。”
尘影颔首。那不是别的碑,而是刻着宋丫丫等名字的碑。
柳下村的人,不是认为自己最孝顺守礼?她就借官府的手,把被柳下村害死的人名字刻在石碑上,他们有被扭曲的孝来吃人,可石碑上,记载的是累累鲜血。
千雪道:“我们这儿可从来没出过这种事呢!把罪行刻在石碑上,以后柳下村的人要是再骗不知情的媳妇去他们那儿,只要一看石碑,就能知道他们那儿的风气!”
“真好。”
尘影走在前面:“柳下村还会再闹出事来。”
千雪道:“啊?”
尘影平静地看向远方,柳下村习惯了窝里横,以前有媳妇给他们磋磨撒气,现在没有了,相当于一个人使唤惯了丫鬟,忽然缺失,一定会出问题。
尘影想的没错,在接下来的几年内,因为柳下村臭名昭著,无论是商贾还是其余村的人,都不愿和他们来往。
柳下村越来越贫穷,而且,没有女人愿意再嫁到柳下村来,柳下村原有的媳妇也一个个离开。连拐子也不敢往柳下村来,柳下村可有案底,被盯着呢。
这样的矛盾下,村里出了一场命案。一个男人喝醉酒后,大骂他的爹娘:“当初你们为什么要那么做?小花嫁给我,不是嫁给你们,你们总说小花不孝,没把你们当亲爹娘,现在把她逼走了,你们开心吧!”
老父老母老泪纵横:“我们是为了帮你管教她,女人不管教,就会出问题。她以为她好得不得了,心就会飘,就会看不上咱们家,女人要靠压。”
男人满身酒气:“现在她真看不上咱们家了,我再也娶不到媳妇了,我现在连一口热饭都吃不上,都怪你们……”
醉酒的人没有理智,这男人嘴里说着多爱小花,其实当初也没少打她。
他打人成习惯,爹娘也从不会说他错,都是让小花忍,他学不会反思自己,现在怒气上头,又被老父老母一激,雨点般的醉拳朝着老父老母面门上打,活活打死了人。
这就是柳下村的遗祸——一味苛责媳妇孝,纵容儿子不孝,儿子找不到吸血的人后,定然只有啃老,啃不到就变成灾难。
柳下村的事传出去后,少数人觉得怎么可能,再坏也不可能一个村都这样坏,但另外的人就告诉他们:风气的力量,是潜移默化。当大多数人都是那样后,另外的人为了合群,也会变成那样。
久而久之,就形成了柳下村所谓“传统”??所谓“风俗规矩”,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他们成了正常人鄙弃之人,也不自知。或许他们知道,但长久而成的习惯,又怎会轻易改变?
末了,那人道:“夏虫不可语冰,碰见这样的人,早点离开才是正事,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是后话,现在,尘影眼前正坐着出狱的唐言。
尘影拿出那张和离书,簪花小字写的是和离之语,文雅的修辞下通篇弃绝。
她今日穿了身浅雪色的衣裙,裙裾上绣着高山流水般的波纹,走动之间,如雪水流淌。半臂则是绯色,为她增添一抹艳色。
唐言形容狼狈,在牢里这些日子,他过得很不好。
他按住和离书:“商尘影!你居然是这样的毒妇!你要和离,你冲我来,你把我母亲害去做苦役,你当真枉为人媳!”
尘影平静道:“你母亲指使人偷盗,触犯王法,合该有此下场。难道当初是我逼她去害人?况且,你忘了你母亲是替你受过,本来她只需要做几年苦役,托你之福,才要做十多年苦工。”
“唐言,你可真是个孝子。你的行为要是有你的嘴一半孝,你母亲哪怕死了也能闭得上眼。”
她外表沉静美丽,话却十分刺人,唐言双手一颤,一抹心虚从眼中划过,母亲……
尘影道:“写上你的名字,否则,你该知道下场。”
唐言不得不写。本来,他觉得别管是不是招赘,但只要是和离,官府就偏向男子。只要他不同意和离,商尘影就拿他没办法。
但现在一切都变了,所有人都对柳下村喊打喊杀,他若是死赖着不和离,将来一举一动都会被唾沫星子淹死,况且尘影已经防死了他,他不能再拿到好处,这桩婚约根本没用。
唐言拿上笔,在和离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按上红印,咬牙切齿道:“商尘影,莫欺少年穷,你别后悔。”
和离后,他露出了真面目。
唐言道:“你以为你一个和离的女人会好过?现在那些人厌恶柳下村,不会讽刺你和离。但柳下村就那么一个,慢慢的,这个事儿的新鲜劲过去,你以为你一介和离之身能找到什么好归宿?”
尘影冷冷看着他,这才是唐言的真实想法。
他所谓的入赘帮商家撑起家业、所谓心疼古代女子难,都是托词。真正的他享受着好处,古代女子和离后越难、越惨,越符合他的利益,他越高兴。
唐言目呲欲裂,俊秀的脸有些扭曲,尘影是个女人,还是个美得不可方物却看不上自己的女人。
这一切,把唐言身为男人的肺管子都戳破了,他道:“我现在的确落魄,但我是男人!我将来只要建功立业,你再后悔也晚了,而且,所有人都会嘲笑你错把珍珠当鱼目。”
“人言,今日要你活,明日就要你死,这可是你教我的。”唐言恶狠狠看着商尘影。
尘影清楚唐言这种人,只要女子不愿和他们在一处,他们就开始幻想自己功成名就后,让对方跪舔他,悔不当初。但也不想想,功名是那么好建立的?自古,名王将相就那么几个,白骨累累倒是无数。
上下嘴皮一碰,全是浅陋的幻想。
尘影轻轻扎他的心:“唐言,你忘了,你母亲现在已入罪籍,你以后都不能再做官,谈何建功立业?难道你要去入伍?你拿得起刀吗?”
“现在,你只是个废物。”
唐言脑中一懵,他到底是现代人,穿越而来也没怎么接触过犯人。以往,他想着母亲受罚,会导致自己名声不好。他忘了在古代有严格的户籍制度……他不能做官了?
他是个读书人,在这个时代,他不能做官……他也不会耕地啊。
他的路被堵死了,尘影静静坐在他对面,目光落在桌上的蜡烛上,烛台边缘尖利。
唐言在牢里受了这么多苦,出卖母亲的事一直折磨着他,要不是想着以后做官后让商尘影后悔,他早撑不下去了,他希望落空,陡然偏激,下意识就要拿起烛台,和尘影拼个鱼死网破。
尘影一直等着他这么做,她带来的人埋伏在屏风后面,只等唐言动手,就能让他背上杀人未遂的罪,彻底解决他。
然而,唐言手中烛台掉在地上,他的头陡然痛起来,脑袋像被分成两半。
大量记忆涌入他的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