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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贵妃赫然回身,瞧见玄烨进来,身后跟着一脸莫名的乌雅氏,只是一进一出的工夫,他们不可能看不到跑出去的那拉贵人,她正要张口解释,岚琪已跑来摇篮边,看到边上的丝巾,看到儿子憋得满脸发青,惊愕地瞪着贵妃:“娘娘,您做什么?”
贵妃心里乱跳,发簪上宝石珠子叮叮作响,摇头摆手地说:“不是,不是我!”
“怎么了?”
玄烨正要上来,未近摇篮,突然地动山摇,三人皆惊慌失措,眼瞧着摇篮后的花架子倒下来,岚琪不及扑过来,竟见佟贵妃横着挡在了摇篮上,花架子在摇篮旁坠地,一盆硕大的吊兰砸在她背上,纤弱的身子经不住往下一陷跌在地上。
而房屋还在震动,外头太监侍卫已经冲进来,玄烨箭步上来从摇篮里抱起胤禛,侍卫几人冲过来架起贵妃和德贵人,一行人迅速躲避到了外头空旷地,震动稍减后,玄烨把孩子塞给岚琪,立刻就带人往前头园子去。
园子这边空旷,太皇太后被簇拥着立在空地中央,妃嫔女眷阿哥公主们都各自抱团四散在一边,檐下落了几块瓦片,噼啪作响惊得人心颤动。
好一阵缓过劲儿了,就见玄烨带着侍卫从后头来,径直来问皇祖母如何,太皇太后却说:“咱们这里这样晃,不知外头哪里遭了灾,你要赶紧回宫,我们这里慢几天再回去不迟。”
“皇祖母……”
“赶紧走,受灾的老百姓还指望着你指望着朝廷。”太皇太后镇定自若,转身喊福全,“送皇上回宫,只怕这几天还会摇,路上还有之后到了宫里,你务必保护皇帝周全。”
福全领命,来与玄烨商议几句,皇帝不敢再迟疑,见这边有可靠的人在,便留下李公公支应,与兄长匆匆而去,回銮归京。
皇帝一走,众妃嫔女眷也要散开,先簇拥太皇太后去安全的地方,老人家突然警醒,问左右:“四阿哥呢?”
苏麻喇嬷嬷实则等到皇帝来,就留下主子领着几个太监去后头找,太皇太后这一问,她已经抱着婴儿过来,太祖母亲手抱过去,又唤惠嫔几人:“你们都领着孩子随我在一起,这几日不要再散开了。”又将太子喊到身边贴身带着才安心。
如此,惠嫔、荣嫔几人都领着阿哥公主随太皇太后在一起,温妃被宫女扶着朝前走,往人群里看了又看,不见贵妃和乌雅氏。
后头这里比不得前头院子里,倒了一间房舍,之前四阿哥所在的屋子也歪了一根梁,苏麻喇嬷嬷来后岚琪就把胤禛交给了她,让环春跟着去,自己则随侍卫宫女抬着贵妃走。她亲眼看见贵妃为了保护胤禛被花盆砸在背心,内心的震动,早已抵消了进房时看到她在摇篮边的恐惧。
她和玄烨也看到一个女人慌慌张张跑出去,从另一头过来时瞧见青莲几个在外边,再闯进来就看到那一幕,彼时的惊愕的确难以言喻,但现在再想她极力否认说的话,她信了。
危险的那一刻,自己这个亲娘都还没来得及挡在孩子身前。
在空旷处的花厅里,贵妃被安置在榻上,随扈的太医匆匆赶来,验伤诊治后,说贵妃这一下伤得虽不轻,但没有断了肋骨脊椎,将养数日就会好,只是伤筋动骨必然疼痛难行,近些日子怕是不方便挪动身子了。
“德贵人,皇上已和裕亲王即刻回宫了,太皇太后和各位娘娘主子怕这几天也要走。”从前头来了太皇太后身边的宫女,要看了这边的情形回去回话,听太医说这句,便问道,“贵妃娘娘不能动了吗?”
贵妃伏在床榻上,意识尚清醒,只是背心疼得她直冒冷汗,听见宫女太医说这些,心里很不舒服,哼笑一声说:“你们伺候太皇太后先走就是了,玉泉山也不会塌,本宫在这里多养几日再走。”
岚琪不管她,只吩咐宫女:“你先去回话,说贵妃娘娘的伤要养,太皇太后再有什么旨意,我过会儿也到跟前去了,我自然有话回。”
宫女领命,匆匆离去,才走不久又是一阵晃动,岚琪诸人尚无碍,受伤的贵妃吃不住这样震动,疼得她倒抽着气,一脸苍白。
“娘娘……您要不要喝点迷药睡一觉?”岚琪心慌意乱的,说这句话,“大概睡着了,就不会那么疼。”渐渐眼眸晶莹,略哽咽说,“嫔妾替四阿哥叩谢娘娘救命之恩。”
贵妃撇过头,一张苍白无血色的脸,冷然笑道:“谢本宫?你和皇上不是以为本宫要闷死四阿哥吗?”
岚琪摇头,可嘴里几声“不是”却毫无底气,当时当刻,她的确是这么想的。
“四阿哥好吗?”贵妃却又问,“他有没有受伤?缓过气了吗?”
做娘的人经不起这样的话,岚琪忍不住流泪,摇头说:“四阿哥很好,缓过气了,已经被太皇太后抱走。”
贵妃高傲的眼眉里,柔柔露出几分欣然色,软绵绵地伏下去,大概是疼得意识也模糊了,只轻声呢喃着一句:“没事就好。”
岚琪守在她边上,之后还时不时会有震动,人心惶惶不安,天色渐晚时,前头太皇太后又派人来,让德贵人过去。
岚琪正要走,后院东边那处突然吵吵嚷嚷,她皱眉等了会儿,果然有侍卫过来禀告,屈膝在地说:“德贵人,那里倒了一堵墙,在墙下挖出来一个被压死的人,有小太监认得说是宫里的那拉贵人。”
“那拉贵人?”岚琪惊得一身冷汗,扶着身边绿珠、紫玉的手过来,倒塌处满地狼藉、尘土飞扬,灯笼凑近了往地上的尸体一照,紫玉尖叫,吓得躲在岚琪身后哆嗦:“主子,是那拉贵人……”
岚琪没敢看,朝后退了几步,心里怦怦直跳,但晃过眼有些熟悉,再壮胆看了眼尸体,那拉氏身上的衣服,不就是自己和玄烨瞧见的那个女人?
刚才,是她在胤禛屋子里?
四阿哥身边,平日里奶娘嬷嬷都是寸步不离的,今天是她好心让她们去前头看戏,说自己来照顾孩子,听说玄烨要过来,自己就迎出去,里头的宫女兴许也一时贪玩跑走了,或是被那拉氏赶走都已死无对证,只是转身的工夫,她险些给自己酿出大祸。
想到这些,想到刚才乍见儿子脸色发青的模样,岚琪双腿一软坠下去,紫玉和绿珠死死搀扶着,等她缓过神,才往太皇太后这里来。
而说起胤禛差点被闷死,说起那拉贵人被压死,又遭地震大灾,一桩一桩惊心动魄的事接二连三,吓坏了的岚琪终于忍不住在苏麻喇嬷嬷怀里哭起来。
太皇太后却冷着脸骂她:“昏了头了,把儿子一个人留下,怪我来了这里什么都疏忽,你到底还是年纪轻不经事。你啊你啊,回去到大佛堂里给我好好跪几个时辰,想想你都做了什么。”
岚琪似乎挨了几句骂心里反而好受些,外头惠嫔、荣嫔几个都领着阿哥公主在,太皇太后也不便太过训斥她,岚琪冷静后便问:“听宫女说您这就要回宫,侍卫讲之后还有余震,只怕路上也不安全。”
太皇太后沉甸甸道:“路上是不安全,可我在这里,你们和孩子都在这里,玄烨肯定不踏实。他那里还要顶着各处赈灾的事,身边再没了你我,如何是好。早些回去,他心里踏实,我们不过路上难走些,辛苦些。”
“贵妃娘娘伤得不轻,恐怕不能挪动。”岚琪怯然说,“贵妃娘娘说要在这里养几天再走。”
“这一次亏了她。”太皇太后叹息,与苏麻喇嬷嬷商议后,决定先将惠嫔、荣嫔等膝下有阿哥公主的几人和自己一起先回皇城,其余常在、答应等留在这里等候并伺候贵妃养伤,要紧的是把太子和阿哥公主们送回去,少带一半人,路上也好走。
岚琪当然也要随行,她固然感激贵妃,尚不至于抛下孩子和太皇太后不管,决定明日一早就动身。夜里岚琪安置下太皇太后休息,又往后头来看贵妃,彼时她已经醒转,正由青莲喂着喝粥。
岚琪立在一旁将太后的决定说罢,贵妃只是不屑地笑:“本宫身边有青莲在,要她们伺候什么,自个儿躲着去吧,用不着。”又想起什么,问道,“青莲讲,那拉氏被压死了?”
“东边一堵墙倒了,大概那拉贵人是躲在那里,就被……”岚琪垂着眼帘,顿了顿后屈膝道,“嫔妾和皇上瞧见一个人从四阿哥屋子里跑出去,嫔妾认得身上的衣裳,该是那拉贵人不差,想必堵住四阿哥口鼻的,该是她。娘娘,嫔妾那会儿,是吓坏了,并没有……”
“行了。”贵妃不耐烦地打断她,瞥了眼说,“你回头去和皇上解释清楚就好,别一盆脏水泼在本宫身上。”
岚琪不敢多说什么,起身后就听贵妃很轻地嘀咕着:“活该!”她想,该是在咒骂那拉氏,而孩子闷不闷死,兴许就是前后脚的事,胤禛福大命大,缓过了这口气。
这一次的事从头到尾,都是贵妃的功劳,自己这个亲额娘,就只没脑子地把孩子推在了危险边缘,太皇太后骂她糊涂,一句都不错。
等她离了贵妃这里,再回太皇太后跟前时,半路上遇见不睡觉在外游荡的温妃,心里很毛躁不想搭讪,温妃却迎上来说:“那拉贵人的尸体处理掉了?”
“还等两宫示下。”岚琪应着,没有提什么跑去要闷死胤禛的事,可温妃却幽幽道:“大家都在前头看戏,这个女人跑去后面干什么,听说挖她出来的地方,就在四阿哥屋子附近?”
岚琪一怔,敷衍着说大概是,温妃继续道:“她之前刺伤你,疯疯癫癫的,怎么会被带出来?也不说好这次出来的人多就疏忽了,谁来谁不来一早就定好的,除了宜嫔是突然不来的。”
“娘娘的话,嫔妾不懂。”岚琪蹙眉,嘴上是这句,心里却一点点冷下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温妃若有所思地说:“宜嫔近来很活泛,你心里留点儿神。”她又一笑,“别怪我多事,我虽然不爱理阿灵阿了,可他没少在宫里给我布眼线,你也知道从我姐姐那会儿起,这宫里可就有了。”
岚琪心头一震,温妃果然还是不阴不阳,这样的话让她不自觉地背上发凉。温妃却没事儿人似的,拍拍她说:“听说四阿哥屋子里的房梁也歪了,真是有惊无险,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且放宽心。”
说完这些温妃就走开了,显然是故意在半道上等自己的,刚才离远的绿珠、紫玉跟过来,都问什么事,岚琪只是叹:“没什么,温妃娘娘也害怕,夜里睡不着。”
这一晚,岚琪和苏麻喇嬷嬷守着太皇太后、太子和四阿哥,外头惠嫔、荣嫔也彻夜不眠地守着太后和几个阿哥公主,夜里晃了几次动静不太大,可后半夜就开始下暴雨,翌日清晨也不见停歇。
众人都劝太皇太后不要起程,但老人家执意回宫,一行人顶着暴雨出发,幸有上苍庇佑,虽路上艰难,总算平平安安回到了紫禁城。
只是这样折腾一回,太皇太后的身体必然吃不住,但此次地震受灾极重,碍着玄烨忙赈灾之事,太皇太后染病的事未传出后宫。但老人家这一病不轻,玄烨不得已,在岚琪的请求下,把胤禛送去了阿哥所。
十几天后,震情终有所缓解,京畿近郊各处受灾地陆续得到救济,留在玉泉山的妃嫔也悉数回宫,八月十五中秋前,佟贵妃亦伤愈回宫。
为社稷,今秋宫内不设中秋宴,玄烨决定率王公大臣于天坛祭奠,诏发赈恤,下令灾地被震家舍,皆由官修。
一场京畿天子辇下的大灾难几经折腾,待逐渐平息,已入深秋。太皇太后凤体也终痊愈,玄烨大舒一口气,这日入宫来请安,见岚琪跪在皇祖母跟前垂泪,他不曾听李公公禀告什么事,不免担心,却听祖母说:“你这德贵人,要把亲生儿子送去承乾宫养呢。”
“送去承乾宫?”玄烨惊异。他曾许诺岚琪,不愿她承受和孩子分离之苦,才请皇祖母抚养四阿哥,如今送去了阿哥所也是万不得已,本已打算过些日子再接出来,此刻突然听到这些话,皇帝心里弄不明白了。
岚琪伸手擦掉了面上的眼泪,方才说到动情处,一时难舍稚儿,才掉下泪,好在脸上脂粉薄,也未弄花了脸,依旧清清透透的肌肤,在泪痕下微微泛着光芒。她昂首看着玄烨,直起身子说:“臣妾愿意请贵妃娘娘抚养四阿哥,求皇上和太皇太后成全。”
“玄烨啊,你是不是该给她晋一晋位分,到了嫔位就能让她自己养,不用烦着我,也不用她费这些心思。”太皇太后脸色深沉,俯视着地上的岚琪,“你是不是觉得屈居在贵人一位,心里不自在了?”
岚琪惶恐地摇头,口中说着不是,太皇太后却冷声道:“好端端的日子过着,怎么就突发奇想闹这一出?皇帝为了你,才把孩子送来慈宁宫,你看看这宫里头的女人,就算上我年轻时,也不曾有这样的福气,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一语说得岚琪浑身颤抖,她不知太皇太后是真的无法理解自己,还是故意说这些刺激人的话,边上玄烨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她明白,为了自己皇帝想了多少周全的事,只怕入主永和宫也就在眼前,可哪怕自己进了永和宫,她还是希望把胤禛送去承乾宫,而真正在心底的原因,她说不出口。
“为什么?”玄烨终于开口,眸中有伤感,或许是觉得岚琪辜负了自己的用心,又或许是明白了她的心意而为自己无奈。
岚琪深深朝上座俯首叩头,一字一字道:“玉泉山行宫里的事,臣妾至今难以释怀,午夜梦回看见四阿哥发青的脸,就害怕得再也睡不着。太皇太后、皇上,有些话臣妾说不出口,也不能说,臣妾不在乎什么位分,能伺候主子已经是天大的福气,可臣妾还想求一份福气,求四阿哥健健康康,求他能平安长大。”
太皇太后微微眯起眼睛,眼角泛起岁月沉淀的皱纹,一道一道都是呕心沥血走来的人生,很快,皱纹渐渐松下来,老人家的眼神变得温和,轻声说:“玄烨,你做主吧。”
“皇祖母?”可玄烨知道,祖母这一句的意思,就是“我答应了”。
岚琪望着玄烨,皇帝竟被她渴求的目光逼得不敢直视,别过脸深深蹙眉后,才终于说:“就应了你的话,明日让贵妃来,把四阿哥领去。”
眼泪扑簌簌落下,迷蒙了双眸再看不清玄烨的脸,岚琪伏地谢恩哭得抽噎,她也舍不得,骨肉分离的痛,痛得她几乎要昏厥,可这一刀是她自己切下去的,现在流的泪流的血,可以让儿子平平安安成长,承受不住眼下的痛,将来的血就要从胤禛身上流走,做娘的女人,怎么能让孩子流血受伤。
“可是……为什么?”玄烨又问一句,似乎还是不能理解岚琪这奇怪的念头,哪怕想明白了,还是会痛心她质疑自己保护妻儿的能力,心内五味杂陈,不及向祖母行礼告辞,便转身拂袖而去。
可玄烨的龙靴还未踏出殿阁门槛,就听身后惊呼,他闻声看过来,见方才俯首叩头的岚琪已经瘫倒在地上,心里一紧,排开众人亲自抱起来,又听边上宫女惊叫了声“血”。
玄烨还在发蒙,太皇太后已喝令皇帝不要再碰,几个老嬷嬷上来把德贵人从皇帝手里抢走,七手八脚地抬出去,玄烨被推到后头,瞧见地上巴掌大的嫣红。
“皇祖母?”玄烨意识到了什么,转身亦见太皇太后眉头紧蹙:“这些日子她没日没夜地在这里伺候我,谁都疏忽了。”
时下已在九月末,巡幸玉泉山前的几天,德贵人天天在乾清宫侍驾,但之后到了行宫,终日照顾太皇太后和四阿哥,六月里只和玄烨在一起过两天。七月之后,地震、赈灾,还有太皇太后染病,她竭力照顾着老人家的身体,两三个月的光景里,所有人的心思都不会在她个人身上,连环春、玉葵都疏忽了。
太医赶来诊治后,竟说德贵人已有四个月身孕,上上下下都震惊地说不出话,这四个月里她什么辛苦的事都经历了,直到今天来求送养四阿哥,也没意识到自己有了身孕。
旧年产下四阿哥后,德贵人的月信一直没能调整好,因太医说这也是常有的状况,一年半载后会恢复过来,于是她自己也不在意,环春几人没留心,那几日在乾清宫回来后,紧跟着就出门,马不停蹄忙碌至今,竟是不知不觉已孕育了四个月的生命。
太医说虽然见了红,产妇也过度疲劳,但胎儿脉象尚平稳,将养得好,孩子能保住,只求德贵人再不能劳动辛苦,这一两个月必须卧床静养。
玄烨松口气,近到床边看岚琪,她正清醒着,两人一见面,皇帝本来很心疼,可看到她眼底还透着几分方才的倔强,没来由地就燃了心火,冲口而出责备:“你成天在想些什么,瞎操心这些可有可无的事,自己的身体也不知道当心,你要朕和皇祖母为你操碎了心才好吗?”
被劈头盖脸骂这一句,岚琪抿着嘴不敢开口,太皇太后嗔责孙儿不体贴,轰他回去忙他的事,玄烨竟真的头也不回地就走了。看见他怒气冲冲的背影,岚琪竟也倔强地抹掉了才要滑出的眼泪。
“你啊,真是要折磨死我了。”太皇太后爱怜不已,轻轻掐了岚琪的脸颊,眼中晶莹着,“若是为了照顾我这把老骨头,失了我的小孙儿,你叫我怎么能安心。”
岚琪稍稍坐起来,被太皇太后抱在怀里,俨然祖母与孙女一般,软软地说:“臣妾想了好久好久,胤禛留在臣妾身边不好,太皇太后……您能明白吗?”
老人家怎会不明白,那拉贵人会跟去玉泉山的事,让苏麻喇嬷嬷稍稍查一查就知道了。如今日子越来越好过,宫里妃嫔越来越多,公主阿哥也多,从前清清静静的日子是再不能有了。中宫虚悬,这些女人们为了自己为了孩子的前程,能不开始作乱?她这把老骨头还能管多久,曾经问岚琪自己不在了她怎么办的话,还记在心里呢。
“我答应了不是?”太皇太后哄着她,欢喜地说,“四阿哥送去给贵妃,肚子里这个,往后就自己好好养着。过几日我让皇帝下旨,就说为了安胎,封了你嫔位。好好再给皇上生个小阿哥,知道吗?”
岚琪点着头,但想起方才玄烨愤怒的身影,想着自己要被他厌恶,心里翻江倒海不是滋味,不敢在老人家面前流露,等被送回钟粹宫,避开了端嫔、布贵人几个,才在环春怀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场,而哭过这一次,就干净地收起眼泪,为了胤禛,为了腹中的小生命,她要做个坚强的额娘。
天灾之后,宫里终于传了件喜事,钟粹宫的德贵人有身孕,因德贵人照顾太皇太后凤体痊愈,侍疾有功,皇帝奉太皇太后旨意,晋封德贵人为德嫔,入主永和宫。然而这样的事,虽然比着宜嫔怀孕后就被扔在家里安胎,一家老小去玉泉山避暑,上头仿佛完全没当回事来看,德嫔的隆宠的确不得不让人心生嫉妒,可伴随一道恩旨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说四阿哥胤禛即日起由佟贵妃抚养。
两个消息同时游走在六宫,谁也不能理解,到底为什么升了嫔位还要把孩子送去承乾宫,有人说是贵妃太霸道强行夺走的,
也有人说是德嫔为了永和宫的地位,不顾骨肉亲情,将儿子作礼物送走。众说纷纭流言蜚语间,倒是冲淡了宫里头灾难后人心惶惶的抑郁气氛。
十月十三是吉日,册封选了这日举行,在那之前岚琪一直还住在钟粹宫,为的是太医说尽量不要挪动,到册封这一天她的身子好些了,可太皇太后还是说免了繁文缛节,让她直接搬进永和宫就好。而此时,四阿哥已经抱去承乾宫半个月。
钟粹宫里的东西该拿的几乎都已经搬去永和宫,这些天都是荣嫔、端嫔在为她打点,岚琪只管躺着安胎,偶尔应付几句话,什么都不必她操心。
今天就是去永和宫的日子,外头忙忙碌碌,她一个人坐在里面,细细将屋子的角角落落看了一遍又一遍,抚摸着肚子温和地笑道:“好孩子,哥哥他就在这里出生,虽然哥哥现在去了贵妃娘娘那里,长大了你们还能在一起玩儿,你若是个弟弟,要和哥哥一起读书习武将来好好给皇阿玛办差事,若是个小妹妹,哥哥他一定最最疼你。”
外头有脚步声,走进来,是布贵人和戴答应。戴佳氏跟着钟粹宫这些日子,身体好了人也漂亮了,都说她眼睛长得像自己,现在胖了一些,自有她自己的眼眉模样,选进宫的女孩子,果然都模样出挑。
两人行了礼,如今岚琪已是德嫔,曾经布贵人的宫女,现在已高高在上,幸好彼此姐妹真心相待,谁也没不自在,可布贵人近些天总是愁眉不展,这会儿说了几句话,戴答应见外头忙,就出去搭把手。布贵人扶着岚琪坐下说:“往后不在同一屋檐下,娘娘在永和宫里自己要当心些。”
“姐姐和我就不必用什么尊称了,我们还是一样的。”岚琪娇滴滴拉着布贵人的手说。
布贵人却颔首:“我知道,可我心里……”似乎犹豫纠结了一番,才定了心问,“为什么要送走四阿哥?我还是想不明白,我们曾经说,若有一日你做了主位,就把端静抱去,我能时常看看,现在有端嫔娘娘在固然也一样,可你连端静都替我舍不得,为什么舍得四阿哥?岚琪,皇上封你做嫔是风光,可我问你,打从你被抬回来到现在,你见过皇上吗?”
岚琪心头发紧,半个月了,她和玄烨再没见过彼此,哪怕赈灾最忙的日子里,他也会去慈宁宫和自己说几句话,她知道玄烨在生气,甚至生气得连承乾宫都没去过,半个月没再听见贵妃弹过琴,仿佛这附近地方,他都再不想来了。
“我和皇上没什么感情,皇上疼爱端静又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对我和和气气,我心里已经很知足,也因为没有感情,或冷或热都无所谓。”
布贵人伸手将岚琪发髻上的钗子扶周正,又抚平她胸前绣工精致的领巾,笑容里掺了些许无奈,胜在平静又温和,语重心长地劝着岚琪:“我冷眼瞧着,你和皇上的感情早胜过荣嫔、端嫔他们,皇上是天子,更是个男人。小时候在家总听我额娘和妯娌们凑在一起抱怨,说男人再长年岁也还跟个孩子似的,咱们女人家要人哄,自家主子自家男人更要哄。”
岚琪笑着说:“姐姐是想说,让我去万岁爷面前卖乖邀宠?”
布贵人一笑:“谁叫你说出来的?我是那个意思,可也不全是一回事。”她朝外头看看,转身来轻声道,“送去承乾宫是你的主意,没和皇上商量半句,他心里能好受吗?万岁那么疼你,事事周到,到头来你一句话求上去,白费皇上那么些苦心,换作谁都不高兴。你也别太倔了,难道还有主子来哄你的道理?过几日身体好了,就去见见皇上吧,我是弄不懂你的心思,皇上那么聪明,不会不明白的。”
岚琪靠在她肩头,软乎乎地说:“还是姐姐最疼我,你的话我记着了,我会好好想一想。”
“往后可不能这样撒娇,你都是德嫔娘娘了。”布贵人笑着,却还是抱住她说,“看着你越来越好,我心里才舒服,当年你对我好时,我就想你若是一直跟着我,我又不得意,该多委屈你。果然你的命数摆在这里,天生富贵。”
说话时盼夏进来,瞧见她们这样,也跟着开玩笑,布贵人嗔她没规矩,岚琪则嘱咐她往后自己不住这里了,要她好好照顾布贵人,再说一会儿话,外头就来迎接了。众人簇拥着岚琪出门,虽然只是几步路的距离,还是升轿抬过去,绕了一圈到永和宫门前。
永和宫一样是二进院的格局,前院正殿面阔五间,有东西配殿,后院有暖阁,和钟粹宫并无太大差异,只是钟粹宫里正殿东西两处并后院之前都塞得满满当当,从端嫔到戴答应,手下宫女太监就二三十号人,如今突然独自一人居永和宫,自然就觉得宽阔冷清。
而岚琪为人行事素来低调谦和,一并内饰家具也简简单单,不比承乾宫、咸福宫里富丽堂皇,她这个德嫔娘娘住在这里,的确少了些主子娘娘的霸气。
众人簇拥她入宫,扶在软垫上跪着听恩旨,但太皇太后免了她三跪九叩的大礼,一切都是走过场,让她尽早上床休息才是正经。至于六宫之中,更是免了她向佟贵妃、温妃行礼,荣嫔、惠嫔几人也不轻易尊大,早早就亲自来恭喜过她,说往后都是一样的,要更加和睦。
数一数如今宫里头,佟贵妃的地位不可撼动,温妃不和六宫亲近,荣嫔、端嫔、惠嫔三人早些时候起就淡了,宜嫔如今安胎,虽然也是进宫就尊贵,没出几年就封的嫔,但相比德嫔从一个宫女到如今的荣光,差别就不是一点半点。再回首看荣嫔和端嫔,同样的路,她们比德嫔整整多走了十年。
寝殿里,突然换到陌生地方,岚琪尚不能适应,好在环春最有心,她爱用的东西照着原样都搬过来,床上褥子被子也是原来的,本该都换新的更好的,但想着指望虚无缥缈的图吉利,还不如踏踏实实让她住得开心,所以求端嫔去请了旨,把原来的东西都搬过来了,也省了宫里一大笔开销。
“这里明窗下采光比从前更好,炕头也更大,往后小阿哥在上头打滚都成。”玉葵在一边收拾东西笑嘻嘻说着,可却被绿珠在身后掐了一把屁股,拉出去后眼睛瞪得大大地骂她:“别提小阿哥什么的,不怕主子想起四阿哥伤心?”
岚琪见她们这样出去,又好笑又心疼,已经半个月没见过儿子,从一开始的不舍难过,到如今的淡定从容,她明白既然要把胤禛送给贵妃,就不能总去表白自己生母的身份。太皇太后说本来也瞒不住什么生母养母,虽然四阿哥往后要喊贵妃额娘,但各宫都不必规避这些事,她知道老人家是疼她,是顾忌她的心情,可她不能拿来当福气,为了儿子好,就必须让他好好和贵妃亲近,她这个亲额娘,看着儿子好就是了。
“太医院下午才来请脉,主子先歇一觉吧,各宫娘娘们碍着太皇太后让您安胎,都只差遣下人来送礼,承乾宫和咸福宫奴婢过会儿就去磕头,您不必担心。”环春来加一床被子,轻声问,“您有没有什么嘱咐?”
“嘱咐?”岚琪不懂。
环春道:“奴婢一会儿就要去承乾宫呀。”
岚琪这才明白,连忙摇头:“你就平平常常地去,如果贵妃娘娘让你做什么,你自己再看着办,其他的该怎么样就怎么样。环春你记着,也替我对宫里其他人说明白,现在小宫女、小太监也多了,我认不过来,但是你告诉他们,四阿哥是贵妃娘娘的儿子了,在外头一定都管好自己的嘴,不要胡说八道,不然闯祸惹了麻烦,我不保他们。”
这些话却说得环春眼睛都红了,她竟哽咽了一下说:“主子心真狠,奴婢……”
“环春,连你也不理解我?”
环春使劲地摇头说:“奴婢是照顾四阿哥有了感情,四阿哥在您肚子里时,奴婢就时常说将来要给他做好些好吃的,但是往后他只能吃承乾宫里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不是奴婢失言了。”
岚琪哄她:“我肚子里还有一个呢,你就不疼了?”忍不住又嘀咕,“你别这样子,合着就我铁石心肠呀,还是太皇太后最好,她就明白我,还有皇上也是……天底下最小气的。”
“皇上小气还给您这么多恩赏?”环春一一数着,说从前东配殿的书架太小了,搬来这里显得很不协调,李公公亲自来过问,赶着日子照着永和宫正殿的规格弄来大书架,满满当当的书晒过后一本本搬过来,而且还另添了许多,说都是时兴的白话新书,给德嫔孕中解闷,自然这些都是皇帝的主意,李公公不过是办差事的。
“我可是德嫔娘娘了,你别老数落我。”岚琪瞪着环春,可一点架势都没有,环春也被逗笑了,蹲下扶着她的膝头说:“好娘娘,您就别和皇上闹脾气了,您就不能服一次软?等身体好些了,奴婢陪您去一趟乾清宫吧,那里总有李公公支应着。”
“好啊……”岚琪总算点点头,又看似故意气呼呼地躺下不理环春,实则是一想到玄烨心里就怦怦直跳,她想念玄烨想得夜里偷偷掉眼泪没人知道,可就是觉得人家该理解自己,何况也没撕破脸皮地吵架,竟是不知哪儿长的脾气,抹不开脸面去见玄烨,每天想着明天明天,一拖就到现在了。好在太医嘱咐,让德嫔娘娘静卧安胎,她还有个不出门的借口。
想着这些时,环春已经让绿珠、紫玉来看着,她去承乾宫和咸福宫替主子谢恩了。如今两宫相邻,比从前更加低头不见抬头见,环春早早叮嘱手下的宫女太监要低调谦和,自己来到承乾宫门前,更是理了理衣容,才请人通报。
等她跨进宫门,走不过几步就听见熟悉的婴儿啼哭,里头似乎慌乱成一团,再走近正殿,就听贵妃骂骂咧咧:“你们会不会哄孩子,是不是饿了?还是尿湿了?你们倒是讲话啊……”
四阿哥从前的乳母因为那次生病被换走了,新来的乳母才适应没多久,之后跟着去玉泉山,回来又进阿哥所,到如今跟来承乾宫,也的确不容易。环春站在外头想,贵妃脾气那么不好,伺候小的又要伺候大的,也难怪乳母忙不过来。
有宫女来领她进去,进门就见贵妃抱着孩子在晃悠,环春不敢多看,伏地叩头替德嫔谢过贵妃的赏赐,贵妃似乎有些忌惮,什么话也没说,就让青莲打发了。
青莲送环春出来,见她愁眉不展,拉着轻声说:“你去回德嫔娘娘,贵妃娘娘很疼四阿哥的,刚才那几声你听见了吗?可别想错了,娘娘她不是发脾气,是着急。现在她每天除了自己睡觉那会儿,寸步不离守着摇篮,好几次李公公说皇上要来,你猜怎么着,她让李公公去回话,说没空,请万岁爷别处坐去。”
见环春睁大眼睛不相信,青莲说:“我骗你做什么,你们之前也就在后头的,这些日子万岁爷来过没有?”
“我信你。”环春应着,心里想,原来皇帝最近不来承乾宫,不是因为一并连四阿哥都不想看到,而是佟贵妃挡驾?可佟贵妃也实在张扬,别的妃嫔巴不得皇帝见天去,她竟然为了一个奶娃娃连圣宠都不要了。但想到这些,心里就踏实了,一直害怕贵妃不喜欢四阿哥,没想到截然相反,若贵妃真能好好对四阿哥,也真是四阿哥的福气。
寝殿里,佟贵妃哄得胤禛不哭了,放他在摇篮里,学着孩子似的和他咿咿呀呀说几句,奶娃娃抓着布老虎自己玩起来,总算安静了。
“娘娘……”
“小点儿声。”佟贵妃听见青莲喊她,立刻嗔责,自己也颇有些腰酸背痛,扶着腰往外头来,等在炕上歪了,就让小宫女来揉一揉,皱着眉头歇了会儿,才想起来问,“永和宫里,已经搬过去了?”
“德嫔娘娘搬好了。”青莲送来一碗茶,贵妃不接,直接就着手喝了两口,似乎是很疲倦,懒懒的,不想动,接着又听青莲说,“礼物是之前照您吩咐准备的,德嫔娘娘也送来了回礼,奴婢收着了。”
“是什么?”贵妃这才略略有些兴趣,抬头莫名露出不屑,“小孩子的东西?”
青莲忙说:“不是不是,是手绣的袖笼,说是若娘娘不嫌弃的话,冬天里用。”
佟贵妃让她拿来瞧瞧,精致的袖笼柔软又厚实,面子上团花绣凤很富贵隆重,的确匹配贵妃的排场,可贵妃却鼓着腮帮子嘀咕:“她是想我把手捂暖了,好结结实实抱着她儿子吧。”
青莲笑道:“四阿哥来到现在,德嫔娘娘可是半句话都没说过呢,不管她心里乐意不乐意,四阿哥往后可只喊您额娘了。”
提起胤禛,贵妃脸上露出笑容,心情也见好了似的说:“四阿哥这几天能吐字了呢,月末就一周岁了,我盼着他喊我声额娘,眼下他冲我笑一笑我就找不见魂了,再听他喊声额娘,我骨头都怕要酥了。这孩子是我从鬼门关救下来的,虽然没十月怀胎生他,可我养得起他,这声额娘我更受得起。”
见贵妃笑,青莲心里松快,虽然最近为了照顾四阿哥总弄得承乾宫里鸡飞狗跳,但是贵妃天天心情都很好。那回四阿哥尿湿了她的衣服,不仅不气不恼,还乐呵了好半天,她一高兴底下奴才也跟着高兴,青莲觉得从她来承乾宫到现在,如今的日子算是过得最舒坦的。
“反正她明年又要生了,自己再生一个吧,四阿哥在我这里,就是我的命了,她乐意不乐意,我都管不着。”贵妃说着又略严肃起来,还似不甘心地说,“大阿哥那会儿的事若再有,她但凡敢像惠嫔她们那样对我,旧账新账我就通通都要算干净了,再去和皇上理论。”
青莲赶紧扯开话题,好端端的怕贵妃又发脾气,幸好之后没多久四阿哥又闹了,她现在一听四阿哥的声音就浑身是劲儿,围着孩子转也没心思想这些有的没的。青莲几人都满心盼着四阿哥健健康康长大,知道这承乾宫里只要有四阿哥在,她们就都有好日子过。
环春这边,去过咸福宫后就赶紧回来,把在承乾宫里的事告诉岚琪,岚琪听得出神,眼睛里湿漉漉的,半晌才缓过来,笑着说:“四阿哥是有福气的孩子,贵妃和他也有缘分的我那会儿好久没动静,那么巧贵妃送的送子观音来时羊水破了,之后生得辛苦,也是抓着她给的布老虎,现在想想,天注定似的。”
环春嘀咕:“什么天注定的,还不是您让送去的。”
岚琪瞪她一眼,撅着嘴说:“你还怪我呢?我都说八百遍了,不送四阿哥去,玉泉山的事还会再有。”
“主子是觉得,宫里有人要害您和四阿哥?”环春紧张兮兮地凑过来,却被岚琪推开,“你别打听,我心里有数,要紧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们。”又差遣环春去请端嫔几位来坐坐,太皇太后一道旨意让她安胎,结果谁都不敢来了,可她习惯了在钟粹宫里热闹,还有纯禧、端静的撒娇,在这里闷了半天就受不了,借口说“搬了新家,总要闹一闹才好”。
环春只能去请,端嫔几位本也惦记,自然就来了。
而慈宁宫里,德嫔安顿好的消息送来后没多久,皇帝就领着太子来请安了。太皇太后哄着太子说会儿话,让苏麻喇领去吃点心,见玄烨闲闲地在一旁,老人家嗔笑:“你在我这里插蜡烛做什么?永和宫那么宽敞,怎么不去坐坐?人家挪了新地儿,也不去贺一贺?”
玄烨满脸的不乐意,敷衍道:“孙儿来瞧瞧皇祖母,前头还有事忙,一会儿就要走。”
“你真当皇祖母老糊涂了?”太皇太后笑悠悠地说,半点儿没有不高兴,近来听太医说德嫔和胎儿都好,她一直担心这孩子因为照顾生病的自己而耽误了胎儿,如今松口气,又听说贵妃当四阿哥命根子似的,心情好瞧见什么都顺眼,哪怕玄烨从进门起就板着脸,还吓得太子唯唯诺诺的,她也没生气,这会儿见孙子敷衍自己,也好脾气地说,“可不是早些年了,别还都把自己当小孩子,你对着文武百官的气魄,皇祖母瞧着都震撼,偏是和岚琪一纠缠,都变小孩子了。”
玄烨终究是不知在别扭什么,但拗不过祖母相劝,便留下太子,自行领着李公公几人步行往永和宫走。不知是不是昔日习惯,或者玄烨正想别的事,直接拐进钟粹宫门前,李公公心想从后头绕过去也一样,还以为是要避开承乾宫,谁晓得皇帝径直就进钟粹宫了,吓得他们赶紧上来问怎么了。
而玄烨一头闯进钟粹宫,才醒过味儿来岚琪已经搬走了,但不等身后的人跟上来,就见东配殿出来几个人,两个宫女打着帘子,跟了一个宫嫔服色的女人出来,乍一眼瞧见有似曾相识感,让玄烨留住了目光,而那边的人抬头见圣驾,慌得什么似的,当即就跪下了。
玄烨道:“你们怎么在这里,这里换人进来住了?起来说话,你也是钟粹宫里的人?”
正是戴答应在跟前,她前头随端嫔、布贵人一起去永和宫,说话间德嫔说她藏在东配殿床底下的盒子没带来,戴答应就领着宫女来拿,可是找了半天也没看见,正退出来准备去回话,谁晓得皇帝会过来。
戴答应自从入宫后,就没和皇帝说过一句话,这么近的距离也是头一回。而玄烨已经很久没来过钟粹宫,之前每次见岚琪也都在乾清宫或别处,她们这里几时多了个答应,他也没在意。
“臣妾戴佳氏……臣妾是……”突遇圣驾,戴答应吓得话都说不出,反而是李公公知道这里的光景,将戴答应的来龙去脉说了,玄烨也不过听了只字片语,倒是问她:“你怎么在这里?其他人呢?”
戴答应等李公公说话的工夫,总算缓过神,虽然支支吾吾,倒也把话说清楚了,说她们聚在永和宫陪德嫔说话,说她是回来拿东西,等等。
“她精神不错,还能让你们去聚聚?”玄烨不知哪儿不对劲,就觉得岚琪不体贴,那样狠心地糟蹋了他的心意,不认错不服软,现在还乐呵呵地关门过自己的小日子,敢情他这个皇帝怎么样,人家根本就不在乎。
戴答应跪在地上一直没起来,等身后的宫女喊她时,才发现皇帝早不知走哪儿去了,她瘫坐在地上还在发抖,语无伦次地说:“皇上怎么来了?我……我刚才说些什么了?”
身边小宫女却嘀咕:“主子您胆子也忒小,别处的常在、答应们,还上赶着等在皇上路过的地方露脸呢,您难得见这一次,就一直在发抖,您好好说几句话该多好啊。”
戴答应却捂着心口说:“没惹怒圣驾就好,我还敢求什么呀?”
可戴佳氏不仅没有惹怒圣驾,更是她命运转折的一刻,布贵人曾说皇恩浩荡让她活出个样子来给安贵人看看,可她在钟粹宫里见不到圣驾,再者被安贵人折磨得够了,有如今太平日子过就很满足。
从来没想过这些心思,谁晓得命运造人,她好心来给德嫔取件东西,就在她原先的住处撞见了皇帝,而直到这一晚被裹着被子送上乾清宫龙榻时,戴答应也不晓得,是自己眼眉的神似,是从帘子出来时那一抹笑容,把她送来了这里。
钟粹宫里名不见经传的小答应突然得宠,甚至连着三天在乾清宫,虽然只有一夜记档,但各种传言赶不及就在宫里流转,说钟粹宫才是福地,德嫔才刚刚搬走,龙榻上就换新人了。
钟粹宫里,戴答应对着端嫔和布贵人仍旧怯弱谦卑,连她们让她搬去东配殿住都拒绝,说自己只是一时运气好,不想太张扬,更说她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德嫔娘娘,心里愧疚又不敢去道歉。
端嫔尚可,布贵人心里很不舒服,但未在脸上表露,只是说:“你若去道歉,反而让娘娘难堪,德嫔娘娘并不是那样的人,何况大家都是皇上的妃嫔,谁伺候有什么要紧?”
实则那天的事,戴答应再回永和宫后就告诉了几位,当时大家也没多想什么,直到夜里乾清宫来人接,才有些觉得尴尬。布贵人隔天去看过岚琪,人家好好地安着胎,提起来也说是戴答应的福分,可布贵人最知道她,心里哪怕难受也不会表露,心疼她背过人去难受,对戴佳氏难免不待见起来。
至于皇帝那里,戴佳氏之后再没见其他妃嫔,对戴答应似乎也不过是一夜雨露的恩情,并没有让她变成第二个当初的乌常在。皇帝照旧忙朝务忙国事,宫里头一时兴起的谣言渐渐就淡了,本满心等着看戴佳氏也得宠,让德嫔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可她们就是想不明白,这宫里头乌雅岚琪,只有一个。
转眼在月末,四阿哥的周岁生辰,两宫赏赐自然必不可少,但如今四阿哥的额娘是佟贵妃,怎么给小阿哥过生日,贵妃娘娘说了算。佟贵妃说地震之灾才过,不易铺张浪费,所以小阿哥周岁不庆祝,她自己在承乾宫给过了就成,各宫各院都不相干。
谁都晓得贵妃得了四阿哥跟得了稀世珍宝一样,轻易不让别人碰一下,四阿哥去了承乾宫后,外头的人就没再见过几次,连慈宁宫那里也要太皇太后说想见了,贵妃才会万不得已地抱来,但念她是心疼呵护孩子,上头也没多计较。
至于挡驾不让皇帝来留宿,玄烨似乎都不在乎了,倒是这天四阿哥生辰,贵妃亲自来乾清宫请他去喝杯酒,他才无奈地说:“朕以为往后你这承乾宫的门是进不了了。”
但帝妃二人往承乾宫来,才拐过门前,就看到岚琪扶着环春领着几个宫女太监站在门前,玄烨蹙眉,肩舆停下,他起身时贵妃已经走过来,笑着说:“四阿哥周岁,总要请德嫔也来庆祝,不过也就这一回,再往后四阿哥有什么喜事,都和德嫔没关系了。臣妾知道皇上最疼德嫔,可是四阿哥已经是臣妾的孩子,什么事自然是额娘说了算。”
岚琪立在边上,被环春搀扶着朝二人行礼,见玄烨绷着脸,贵妃脸上笑得也不怎么自在,她自己更是万般莫名,贵妃一清早就派人去请她,说四阿哥生辰让她务必去承乾宫一起庆祝,岚琪犹豫的工夫,青莲再来一次相邀。她知道是躲不过,穿戴齐整地过来,却看到皇帝和贵妃一起从前面回来。
算算日子,她已经一整个月没见过玄烨。
“既然来了,就进去吧。”玄烨终于开口,而后也不理会两人,径自往门里去,贵妃紧随而上,青莲客气地过来和环春一起搀扶岚琪。
进门就听见奶声奶气的咿呀声,岚琪抬头看,正殿门前乳母正搀扶着小阿哥,逾月不见,孩子长大了许多,更已经能被搀着摇摇晃晃走几步了。
“胤禛,快瞧瞧,皇阿玛来了。”贵妃声音柔亮温和,扑过去扶着胤禛指给他看父亲的方向,一边乐呵呵地冲玄烨喊,“皇上快来抱抱儿子。”
环春扶着岚琪,感觉到主子身上轻微的颤动,那一刻青莲正好松了手跟贵妃过去,不然她一定还会牢牢稳住,但青莲松了手,她也绷不住了,环春在她耳边很轻地问:“主子?”
岚琪听见,无声地点了点头,朝前走几步,看着玄烨把胤禛抱起来。小家伙比之前更胖了一些,岚琪最后一次见他,就是去慈宁宫求恩旨那天,彼时已经咿咿呀呀,能“嬷嬷妈妈”地发声,此刻她一步一步走近,心想着孩子还能不能认出她。
“皇上,咱们胤禛是不是很能干?嬷嬷们说周岁能这样走已经很好了,那天抱去慈宁宫,苏麻喇嬷嬷说皇上您小时候一岁半才会走路,儿子可比阿玛强多了呢。”贵妃娇语盈盈,眼波流转,围着玄烨和孩子叽叽喳喳,可岚琪才要走近些,贵妃突然挡在跟前,似乎故意将她和玄烨、孩子隔开。
边上青莲机灵,忙笑着说:“皇上快进屋吧,德嫔娘娘怀着身孕,站在外头久了辛苦。”
玄烨怀抱孩子,越过贵妃的肩头看她一眼,见她脸上绷得紧,不禁蹙眉,更在眼中闪过不悦的神情,抱着胤禛便跨门进去。贵妃立刻随行,但到门前又突然停下,转身对环春说:“好生搀扶你家主子,她肚子里的孩子金贵,今天是我们四阿哥的好日子,别闹出什么不高兴的来。”
岚琪垂首不语,环春连声答应,只等贵妃进门,才搀扶主子前行。跨过高高的门槛时,岚琪腿下一软,险些坠下去,幸有环春牢牢搀扶住,着急地在耳畔提醒她:“主子可要好好的。”
“我知道。”岚琪点头,稳稳站立后,才重新往殿内走来。
殿内已经有摆好的席面,玄烨抱着儿子在上座,胤禛不知看见什么要拿,玄烨不得法,小家伙扯开嗓子就哭,贵妃赶紧接过去抱,指着桌上的东西问他要什么,胤禛也不会说,只可劲儿伸着手,贵妃耐心地一件一件拿给他,拿到蒸的寿桃包子,他才心满意足,捏在手里又揉又掐地当玩具玩儿。
岚琪坐在对面,贵妃每拿一件东西,她心里就震一下,巴不得伸手过去递,可她不能这样做,贵妃今天让她来,就是要她看看清楚,如今谁才是四阿哥的额娘。
佟贵妃抱着四阿哥摇啊摇的,一边让青莲给皇帝敬酒,自己毫不客气地笑说腾不开手,请玄烨不要见怪,又自顾自地说:“皇上明年再开博学鸿儒,可要好好物色几个人才,咱们四阿哥转眼就要长大的,等着跟好师傅念书呢。”
玄烨睨她一眼:“你也太着急了。”
“哪里是臣妾着急,三年五载不过眨眼工夫,臣妾进宫时大阿哥还是个小不点,那日惠嫔领他来请安,瞧着可已经是大孩子了。”佟贵妃一边说着,一边终于把孩子抱给乳母。岚琪的目光忍不住跟着孩子转开,就听见贵妃咳嗽了一声,她慌忙回过来,果然瞧见佟贵妃瞪过自己,才继续说,“虽不敢比太子,可我们胤禛一定是其他兄弟里最聪明的,皇上往后可要好好栽培。”
“你还没吃酒,话就这么多。”玄烨懒懒应道,“朕的儿子当然都聪明,跟师傅念书的事也不必你来操心,荣嫔、惠嫔都不见这样,你这个额娘还真新鲜。”
岚琪心头抽搐,听见“额娘”两个字,她真是快撑不住了。
贵妃亲自斟酒敬皇帝,见玄烨喝了,才笑着说:“做额娘的不尽心,还指望别人吗?皇上日理万机,过些日子宜嫔、德嫔都再生,阿哥兄弟们一多,您顾得过来吗?自然是做额娘的费心一些,把儿子教导好也是做娘的责任,臣妾说话虽然不好听,可实实在在,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岚琪一字字听着,不由自主去握了面前的酒,正抬起手要喝,就听贵妃喊住:“德嫔你的酒可不能喝,怀着孩子怎么能喝酒?放在那里是应个景的,谁叫你喝了?”说着唤青莲,“赶紧给德嫔娘娘上蜜茶。”
岚琪不得已将酒杯放下,青莲换了一杯蜜茶来,又殷勤地给德嫔布菜,桌上气氛尴尬又压抑。胤禛清亮的咿呀声突然打破了沉闷,众人循声看,他摇摇晃晃由乳母搀扶,一步步从边上走来,乳母笑悠悠哄着:“四阿哥要去哪儿呀?”
胤禛却停下来,不知是走吃力了,还是在看桌边的人,突然欢喜地笑起来,笑得眼睛挤成缝,高兴得咿咿呀呀手舞足蹈,然后又迈开步子往前走,乳母只是搀扶,往哪儿走完全由着他,这一步步地,竟是朝德嫔坐的方向去,胤禛圆溜溜的眼睛更是闪烁着光芒,嘴里又“嬷嬷妈妈”地哼哼着,不知是胡乱叫的,还是想要喊人。
岚琪几乎要腾起身子扑过去,贵妃突然起身离座,赶过去一把将胤禛抱起来,小家伙先是愣住,而后就撅起嘴,又见被抱远了,不由分说咧嘴大哭。这一下下哭声委屈得什么似的,贵妃赶紧把他抱去别的屋子。
桌上只留玄烨和岚琪,两人都看着这一幕发呆,还是皇帝先缓过来,但一抬手碰倒了边上的酒杯,嫣红的酒汁洒了一桌,有宫女赶紧来擦拭,幸好没弄脏皇帝的龙袍,等贵妃回来已经收拾妥当。
岚琪一瞬不瞬地看着宫女忙碌,没有去看玄烨的脸,不是她不愿意,而是不敢。天知道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要射出多少利箭直刺她的心房,就光这样坐着,已经感觉到那边蒸腾的怒气,说到底,他还是在怨自己。
一晃一年,当初分娩的痛岚琪已经记不清,可骨肉是自己的,眼瞧着在跟前不能碰一下,分娩的痛比起此刻,根本不算什么,但再痛她也要承受,痛在她的心里,怎么都好过让儿子受到伤害和威胁。
“孩子……”玄烨才开口,门前靓丽的身影又飘进来,贵妃笑意浓浓地进来说:“四阿哥平日里挺乖的,今天一定是看见皇阿玛就兴奋了。”
皇帝似乎本要对岚琪说什么,贵妃这样打断后,他便接着话说:“孩子你养得很好,朕本以为你年轻,不如荣嫔、端嫔她们稳重踏实,瞧着你得心应手,朕也就放心了。”
贵妃坐下来自斟一杯酒喝,红晕飞上脸颊,越发衬得姣好面容妩媚多姿,纤纤玉指握着酒杯,在自己杯中斟酒又递给玄烨,自信而得意的一句话从红唇里飘出:“自己的孩子当然要尽心养,臣妾得心应手也是应该的,皇上可别不放……”
她话未说完,“咣当”一声重响,门外头不知摔了什么,众人都惊了一下,忙有宫女来禀告,说正要进火锅,但宫女失手摔了,不等皇帝开口宽恕,贵妃已道:“岁岁平安是好兆头,哪个宫女摔的,赏她银子看看烫伤了没有,不要责怪。”
殿内众人都松口气,若是平日贵妃一定发难,好在今天是四阿哥生辰,皇帝又在跟前,她怎么也要做出宽仁大度的模样,果然也得到皇帝一句夸赞,说她性子好多了。
至于酒席,不过三人对坐,吃了半天也没意思,岚琪害喜胃口不好几乎不动,面前青莲布的菜都快堆起来了,她也没动几下。大白天贵妃也不敢劝皇帝多喝酒,之后只听贵妃不停地说四阿哥如何如何。
岚琪已经两耳嗡嗡作响,也不知玄烨听进去几句,只等有太监来禀告,说是吉时到了请皇帝贵妃移驾去看小阿哥抓周,玄烨问做什么,贵妃欣然笑道:“听说汉人生孩子讲究这个,臣妾也想玩一把图个热闹,皇上若是不乐意也罢了,臣妾只是觉得有趣,想测测这孩子的前程。”
“随你吧。”玄烨没有异议。
三人分别漱口洗手后便被簇拥着往四阿哥的屋子来,进门就见厚厚的兽皮地毯上已经摆了许多物件,经书笔墨,算盘元宝,再有玩具食物,沉香珠串和短刀匕首等,总之不管拿了什么,都会有吉祥如意的说辞,不过是图个热闹的事情。玄烨也略略有了兴致,要解下随身小印,让李公公摆过去。
“万岁爷。”李公公很精明,深知御印不合适,皇帝恐怕一时没多想,他便有责任提醒,笑着说,“旧年万寿时太皇太后赏您一块红田寿山石,还未开印,您说要随身带着把玩,沁些人气,得了好的词眼再开,奴才一直都伺候着呢。”
他说着,就唤随行小太监跟上来,果然有人托着锦盒出现,打开锦盒,里头卧着一块鸡蛋大的天然红田石,的确是太皇太后赏赐之物,玄烨平日想起来时就会拿过来把玩,因是难得的好石头,一直没想好刻什么印。
“就用这一块,若是胤禛拿了,就赏赐给他,等他长大了再瞧瞧刻什么章好。”玄烨欣然,拿过寿山石把玩几下,便放到一堆物件里,不显眼地埋在几个荷包里头,然后退到一旁。抬眼再看岚琪,可她好像对地上的东西视若无睹,只直愣愣地瞧着那边乳母怀里的孩子,玄烨心里一沉,又不高兴起来。
贵妃一心只在孩子身上,没在意这些小事,过去亲自抱了四阿哥来,放在地上,柔声柔气地哄着:“胤禛乖,喜欢什么自己去拿。”又唤乳母,“过去引着些,把四阿哥哄过去。”
殿内一时热闹,乳母嬷嬷们摇着四阿哥喜欢的布老虎、拨浪鼓等,发出咚咚锵锵的声响吸引着孩子。小家伙手脚并用朝乳母爬去,嘴里咿呀着,可看到那么多东西在眼前,不仅不兴奋,反而一屁股坐下不动了,乳母几个赶紧又哄他,他才慢条斯理地爬起来,撅着嘴将面前的东西看了又看,推推这个拨动那个,几个荷包散开,露出那块寿山石,鸡蛋大小在孩子的手里还是很大的东西,他一只手伸过来摸了摸,紧跟着用两只手把这块石头捧起来,其实也没见要拿给谁,乳母却赶紧抢过去,边上宫女拿红绸子捧了,送到了帝妃面前。
贵妃高兴坏了,得意地听着边上人奉承夸赞,玄烨倒没见太惊喜,只笑着说:“等他长大出宫,开牙建府时,就拿这块寿山石做印章,你替儿子先收好了。”
贵妃连忙应承,屈膝行了大礼,替四阿哥谢父皇隆恩,边上岚琪也由环春搀扶一起行礼,玄烨瞧在眼里,却又是没来由地一股子郁闷。
乳母也抱着四阿哥来谢恩,胤禛伏在她的肩头,岚琪起身时正好和儿子四目相对,小家伙笑眯眯地对着亲娘,不晓得在高兴什么。可等不及岚琪再多看一眼,贵妃的背影又挡在跟前,入目只有发髻后头晶莹耀眼的珠钗和背上华贵精致的衣袍,岚琪才亮一些的目光,再次黯然。
“朕下午还忙,不能久留。”玄烨起身要走,更叮嘱说,“等他起了午觉,你领去慈宁宫行礼,朕知道你疼孩子,可不要不懂宫里的规矩,太皇太后和太后也爱看看孙儿们,你总藏在屋子里做什么?”
贵妃嘻嘻笑着答应,即便心里不乐意也不表露,一边要送皇帝出去,一边说岚琪:“德嫔也回去歇着吧,本宫这里没空招呼你了。”
岚琪福身称是,跟在后头出来,到了门前玄烨升舆的工夫,贵妃似乎刻意要让玄烨听见,又大声叮嘱她:“皇上既然让本宫来抚养四阿哥,德嫔往后就不要再惦记,本宫念你旧年分娩不容易,今日才想你也来凑个热闹,但往后再没有你的事。外头嘴碎的人多,芝麻点大的事也能闹得满城风雨,为了四阿哥好,也为了德嫔你自己好,将来人前人后说话做事都要有分寸,本宫是四阿哥的额娘,容不得任何人往四阿哥眼里揉沙子。”
佟贵妃如今六宫独大,教导妃嫔也是她的责任之一,哪怕此刻这些话在岚琪在玄烨听着都不舒服,皇帝也不能责怪她多事,不过面无表情地听了,动了动手指头示意起驾。
李公公赶紧让人抬起肩舆离开,走时回身瞧了眼贵妃和德嫔,心里无奈地叹一声,立刻就跟上了队伍。
贵妃说完这些话,见皇帝不吱声,越发自信得意,目送玄烨走开后,立时就吩咐宫人回去,承乾宫的大门轰隆隆关上。岚琪站在风里,听着轰隆声,眼看着皇帝的背影从眼前消失,脑袋空白一片,早已不知身在何处。
“主子,咱们回吧。”环春很心疼,搀扶她要挪动,岚琪身子晃了晃似要跌到,但很快就自己站稳了,深深一呼吸,稳稳迈开步子往永和宫走。
回到永和宫,拾级而上,跨过门槛,再要下台阶往正殿走,在门外还稳稳当当的人突然身子往下坠,不管环春怎么拉她,还是边上玉葵、绿珠来搀扶,她就是往下坠,只等坐在了台阶上,她们再要搀扶时才摆手说:“我就……坐一会儿。”
众人劝说:“主子,石阶太凉……”
“就一会儿。”岚琪憋着一口气似的,再说这四个字,眼泪倏然决堤,可又自己折腾自己不让哭,一口气一口气喘得急促沉重,玉葵几人早忍不住跟着落泪,环春更无奈至极,生怕她坐着着凉动了胎气。
“娘娘咱们回屋子里去吧。”绿珠几人又劝说,可岚琪就是不肯动,好像脱力似的没劲道再站起来。环春正打算让大家合力把她抱回去,一转身瞧见后头走进来的人,吓得伸手捂住嘴,但进来的人却摆手,让她们噤声。
环春赶紧推推绿珠几人,示意她们往后看,然后不声不响地拉着同样吃惊的大家,从边上绕着走开。门前宽阔的石阶上,就只留下哭不出声的乌雅岚琪,而她这一通发泄后,似乎也渐渐平静,却浑然不觉背后,玄烨站在了那里。
且说御驾离开承乾宫不久,拐过门前才走不远,承乾宫大门关上的声音仿佛还缭绕耳畔,李公公突然就听见皇帝喊“停下”,众人不敢耽误,放下肩舆,就见皇帝径自往回走。李公公示意众人留守原地,他远远跟在了后面,只等见皇帝往永和宫去,才松了口气,又让后头的人随时准备着,他再悄悄带了两个人等在外面。
此刻玄烨站在门槛里,石阶下娇弱的背影颤动着,听不见她的哭声,可眼泪却好像流进自己心里似的,咸咸涩涩浸得人生疼。他一步一步走过去,蹲下身子扶住了她,眼前的人猛地颤动,从他的手心传过来,震得玄烨心都碎了。
“为什么,你不信朕?”
岚琪正伤心时,身子被熟悉的力道扶住,耳边又听见她最喜欢的声音,茫然回过那张哭得花了妆容的脸,瞧见玄烨满面的心疼,心底的一切都瞬然瓦解,朝他肩头一靠,身子一下一下抽搐得更猛烈。
“你曾说朕扛得起江山,不怕背一次黑锅,为什么如今却不信了?难道朕守得住泱泱国土,还守不住自己的妻儿?”玄烨一声声问着,可在他心里,答案早就有了。
“这一次是你伤了朕,为什么还是朕来哄你?”
“你若开口,朕立刻把胤禛抱回来,谁也抢不走你的孩子,谁也不能再伤害我们的孩子。”
玄烨一句一句,一口气全部说完,轻轻推开怀里的人,凝肃地问她:“朕现在就去承乾宫,把他抱回来,你是不是不信朕?”
她摇头,发髻上的簪子都被晃松了,可好容易说句话,却道:“臣妾不要四阿哥,不要四阿哥……”
玄烨脸上一片暗沉,霍然松开了她的肩膀,转身就朝后走,台阶上的岚琪顿时蒙了,可不等回过神,身子已经本能地站起来,方才还羸弱无力的人,竟迅速冲过来拦住了皇帝,玄烨倒是被她这样子怔住。岚琪直挺挺地站在他跟前,一伸手扯住了袖口。
两人无语对视,岚琪抿着嘴也不哭了,好半天玄烨伸手要推开她,她却更用力地双手紧紧握住,脸上憋得通红,玄烨皱眉瞪着她,终于说:“想要朕留下?”
他知道,岚琪不会要孩子回来,他也明白,为什么舍得送走亲骨肉。自己的确担得起江山天下,可他没有三头六臂,管不住犄角旮旯的人心险恶,眼前的人是一边伤了他的心,一边又比任何人都体贴着自己,那些话他说不出口,岚琪也说不出。
从门前到寝殿的路,岚琪被抱着进了门,才被放下就又拉着玄烨的袖子,玄烨无奈地笑道:“朕不走了,你别总这样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