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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二十三年,腊八这日,岚琪在慈宁宫支应着,应付了送往迎来的人,下午才在太皇太后身边歇口气。老人家悠闲自在地教胤祚下棋,这孩子天天活蹦乱跳,屁股上长针似的坐不住,倒是下棋迷住了他,像模像样地跟着太祖母安静了一整天。
傍晚皇帝过来,祖孙三人还是圣驾回京以来第一次聚在一起。玄烨终于有机会把岚琪一路上的大小乌龙事告诉祖母听,太皇太后和苏麻喇嬷嬷听了都笑得合不拢嘴。岚琪又羞又急,可见老人家高兴,也乐得哄她们笑笑。
当然玄烨也不只记得岚琪闹笑话的事,还说她在外头如何端庄大气,如何让那些酸溜溜自以为是的江南读书人佩服不已。太皇太后高兴,自然好好夸奖了岚琪一番。
待他们离了慈宁宫,太皇太后私下问起皇帝这几日在何处安歇,苏麻喇嬷嬷说皇帝去过咸福宫一趟,且好好的没发生什么不高兴的事,宫人都说温贵妃真的变了个模样。可太皇太后却叮嘱苏麻喇嬷嬷:“还是要留心些,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夜渐深,咸福宫的灯火已熄灭了不少。觉禅贵人的配殿早早就暗了,她似乎还没缓过旅途疲惫,这几天都很少出门。温贵妃无暇顾及她,每天都打起十二分精神随时准备皇帝来,但今天忙碌一天空等一晚,圣驾还是去了永和宫。
冬云本以为主子又该失落绝望,可温贵妃却云淡风轻地吩咐:“关上宫门,该歇的去歇着。”
之后洗漱更衣,冬云收拾好要熄灭烛火时,却见主子穿着寝衣爬到炕上,打开了带锁的匣子,层层叠叠拆开一个纸包,纸包里头又散着许多更小的纸包。冬云掌着蜡烛过来,瞧见温贵妃揭开一个小纸包,摊开是细腻的似珍珠粉般的东西。
“娘娘,这是什么?”
冬云问着,温贵妃却不回答,张嘴舔了一些吃下去,皱着眉头似乎有些不舒服。渐渐地,冬云便见她脸越来越红,双眼迷蒙,柔情四溢,身子也柔软得有些坐不住了。
“娘娘,您?”冬云吓得大声喊她,温贵妃一个激灵回过神,忙收拾好那些东西,扑到窗棂上推开窗户。寒冷的风夹着雪粒子灌进来,终于让她发热的身体冷静了一些。
“主子?”
“别问了。”温贵妃吹着冷风,黑暗中看不见她脸上什么神情,只听见说,“吃不死人的。”
寒风吹冷了身子,也吹冷了心,温贵妃的神思越发清醒,终于合上窗户,将冻得已经哆嗦的身体蜷缩起来。冬云赶紧送来手炉端来热茶,都被她伸手推开,只是再打开那匣子,看着那些纸包直愣愣地发呆。
冬云捧着手炉犹豫半天,终于问:“主子,这是什么药?您的身体才好些,吃坏了可怎么好。要不让太医来瞧瞧,看看是不是能吃的东西。”
“混账。”温贵妃冷然呵斥她,昏暗摇曳的烛光下,那双眼睛寒森森的很吓人,“太医来了,我可就没命了,你想我死吗?”
“奴婢不敢,可是……”
温贵妃痴痴地笑道:“你放心,不会害了我的身子,不是给我吃的,多半是要给他吃的。他吃了这个就会喜欢常常来咸福宫。可若是真有用,两个都吃我也愿意。”
冬云大骇,她日夜跟着贵妃,却不知咸福宫里还有这东西。晓得那个“他”是指皇帝,这才是真真要命的事,于是她苦苦劝道:“主子要三思啊,一旦被发现可怎么得了?”
“发现什么?皇上会到处去跟人说他贪恋我的卧榻?”温贵妃很不屑,脸上的笑容几乎狰狞扭曲,纤纤手指摩挲着那些纸包,慢慢说道,“他那样喜欢德妃,对宜妃啊皇贵妃啊也都很好,我猜想她们到底能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可你看宜妃又怀着孩子,至少这床笫间的温存是有的。既然床下的我没法儿让他喜欢,那么但凡他来,床上的那个我,要好好讨他欢心才是。”
冬云越听越不安,又听她说这药是今年腊八家里来人探望时带进来的,说是一般催情的药物,服用后男女皆会动情求爱。照他们的话说不会伤人身体,家中女眷私底下也用这东西。府中妻妾成群,女人们为了拢住丈夫的心,都用尽浑身解数,要弄这些东西,并不难。
“可您要怎么把这些东西弄给皇上吃?娘娘,万一被皇上发现……”
“我们现在就来好好研究一下,怎么做才万无一失。”温贵妃很兴奋,丝毫不在乎这可能带来的恶果。对她来说仿佛一切都无所谓了,只要皇帝能常常来看她,哪怕只是贪恋她床上的温柔,她也满足了。而她也一直明白,床上的自己始终不大能放得开,可男人哪有不喜欢女人在床上热情的?
这一晚,贵妃折腾着试了很多种方法,怎么才能让皇帝顺利服食这些珍珠粉似的东西。而她的折腾也算没有白费,两日后皇帝驾临咸福宫。原本那天只是想坐坐就走并不留宿,可突然决定住下了,之后隔两日又来咸福宫,再之后往来频繁胜过从前任何日子。整个腊月里,咸福宫的温贵妃,俨然成了宠妃一般。
宫里的人都想,皇贵妃、德妃一并佟嫔和几位之前讨皇帝喜欢的常在、贵人们,都经历了两个月的旅途疲惫,皇帝或许只是想让她们都好好歇歇。而温贵妃这两个月里脱胎换骨光彩照人,身份又尊贵,皇帝常常去咸福宫,也不是不寻常的事。
即便连连有记档之事,皇帝正当盛年,床笫之事频繁也不为过。于是,在所有都看似正常的情况下,温贵妃的连连得宠,并没有在宫里掀起什么风浪。这让她更加胆大更加贪恋玄烨的宠爱,腊八那日才送来的东西,很快就用完了。
腊月眨眼而过,除夕元旦后,宫里很长一段日子都在节日的喜庆中。皇帝自南巡归来,对江南园林念念不忘,便与诸大臣商议,在前明京都第一名园清华园残存的水脉山石之上,仿江南山水营建畅春园,将来作为皇帝避暑听政的郊外离宫。
这日做下决定后,玄烨便兴冲冲地来告诉皇祖母,告诉她畅春园如何格局,建后更要侍奉祖母去那里居住,让祖母不出京城也能欣赏江南风光。太皇太后知道如今四海升平,国力强盛,修建园林虽然耗资巨大,但总及不上战争军费的消耗。见他如此欢喜,也不提出什么反对的建议,只笑叹自己这把老骨头,还不知能不能等到园林落成的日子。
玄烨只管哄祖母高兴,又有胤祚在跟前活蹦乱跳,小家伙更缠着父亲问:“皇阿玛,等那个园子建好了,儿臣是不是也能上书房了?”
玄烨笑道:“你这样淘气,书房是最枯燥的地方,你愿意去?”
胤祚认真地点点头:“四哥喜欢去书房,四哥喜欢去哪儿我就喜欢去哪儿。而且四哥说,儿臣好好念书听话,额娘也会很高兴,就不会天天骂我了。”
岚琪在旁嗔怪:“你又告什么状,昨天谁又闯祸,差点儿把环春的衣裳烧起来?没打你已经便宜了,就说你几句,还敢告状?”
玄烨听说差点要烧了环春的衣裳,问了缘故,少不得也冷着脸训斥儿子,小家伙便扭头往太祖母怀里钻,寻求庇护。
太皇太后虽心疼,也不免对两人说:“我偶尔担心他被宠坏了,可一到跟前还是喜欢得很,容不得你们说半句重话,这样总不大好。既然他喜欢上书房,不如早些去也好,他这样聪明,要学好也很容易。”
玄烨一时兴起,便说领儿子同去书房瞧瞧,正好正月里重新开学,他还没去过问过几个孩子的学业。起身来要从皇祖母怀里抱走胤祚,不知是不是起身猛了,玄烨眼前一阵发黑,身子一软就要跌倒下去,幸好身体底子强,平日又勤加锻炼,他还是稳稳地站住了。
但太皇太后、岚琪和苏麻喇嬷嬷都清清楚楚看在眼里,玄烨摆手说没什么,在她们眼里可是了不得的事情。由不得皇帝拒绝,赶紧把他安顿在寝殿,立刻传召太医来。
玄烨也不逞强,静卧休息,岚琪寸步不离地在他身边,紧张得眉头紧蹙。玄烨淡淡笑着哄她:“朕大概是累了,没事的。”
岚琪心疼得不行,忍不住嗔怪:“总是不听劝。”
玄烨还有心思欺负她:“你捞得机会念叨朕了是不是?一会儿皇祖母也要责怪朕,你又能在边上偷乐。”
“哪个愿意偷这乐子。”岚琪给他掖了被子,“皇上赶紧睡会儿,睡着了太皇太后也舍不得把您叫醒来骂了。”
却见苏麻喇嬷嬷进来,脸色有些尴尬,请德妃娘娘出去一趟。瞧见她这神情,岚琪心里慌得什么似的,生怕玄烨得了重病。可等到了外头,却被太皇太后劈头盖脸骂了几句,问她为何不知检点,勾引皇帝夜夜春宵。
太皇太后是急了,总是拣最亲近的人发脾气。等内务府送来这一两月的记档,岚琪侍寝的夜晚一只手都数不满,最勤最多的,是咸福宫温贵妃。
“主子方才是急了,那些话也不是冲着娘娘来的,您可别往心里去。”苏麻喇嬷嬷替太皇太后向岚琪道歉。
可她并不委屈,只是被吓着了,这会儿更知道太皇太后是最心急的人。她伏在太皇太后膝头说:“臣妾委屈什么,您不要着急动气才好,要不然皇上更难过了。”
太医还未离去,又被叫到跟前,太皇太后细细盘问下,总觉得那太医眼神闪烁,还隐瞒了什么。再三讯问,太医终于撑不住,说怀疑皇上用药,但没有切实的证据,他们不敢断定,除非问皇帝本人。
太皇太后一手把玄烨拉扯大,对孙子还有什么不好意思问的,立刻亲自进来质问玄烨。玄烨很茫然,太皇太后知道他不敢欺瞒自己,唯有先下令此事不得让外人知道,近些日子皇帝更要禁房事。至于是否用药,也绝不放过,要暗中追查下去。
咸福宫里,钮祜禄家的女眷正在这日入宫探望贵妃。好些日子不见贵妃与娘家往来亲密,而这次急着又把人喊进来,自然是因为她留住皇帝的法宝用完了。断了那么些天,贵妃心中很不踏实。腊月里的温情缠绵教她无法忘怀,总觉得若能再多些日子让皇帝贪恋她的身体,往后就会真正喜欢上她这个人。
可家里的人才离宫不久,温贵妃正小心翼翼收藏起那些东西时,外头突然传话说太后的轿子到咸福宫门前了。温贵妃觉得很奇怪,自己这儿没好事没坏事,太后跑来做什么?等她赶紧收拾好东西,将太后迎进门,只见太后满面怒色冷冰冰的,不知为了什么不高兴。
太后二话不说,先屏退了闲杂人等,便冷声问贵妃是否做了不该做的事。等温贵妃听得是皇帝房事过度被怀疑用药所致时,直吓得脸色苍白。可她终究有胆子做没胆子认,矢口否认她这里有猫腻。
原以为能躲过一劫,可太后是奉太皇太后旨意来的,来就没准备对她客气,一声:“既然你说自己是清白的,就不怕我搜一搜了。你也别觉得委屈,我可是一路搜过来的。”
“太后……”
温贵妃还想辩解,太后根本不听,喝令来人搜查整个咸福宫,连配殿的觉禅氏也不要放过,宫门紧紧关上不让往外走漏任何消息,觉禅氏莫名其妙地被喊来。等看到太监送来带锁的匣子放在太后面前,太后勒令贵妃打开时,温贵妃竟是激烈地拒绝,甚至反问太后:“臣妾总要有些私密的东西,太后娘娘何必这样为难人?”
她不说尚好,一说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太后也不顾她的脸面,当场让人砸开匣子。等那一个个小纸包进入一众人的视线,只见身边的温贵妃身子一软,重重地跌倒下去了。
太后怒极:“她怎么了?”
觉禅氏赶紧来搀扶,却见贵妃已经不省人事。
小半个时辰后,太后回到慈宁宫复命,很是尴尬地告诉太皇太后:“皇额娘,温贵妃她有身孕了。”
谁也没想到,温贵妃这样偷偷摸摸折腾了一个多月,竟能有幸怀上身孕。玄烨听说后只是一脸沉郁,闷声不响。太皇太后叹了叹,便吩咐岚琪:“带胤祚去玩儿吧。”
岚琪默默答应,转身往外头走,将出门时听见太皇太后说:“皇帝宠幸自己的妃嫔,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有了身孕更是老天赐福。只是温贵妃那些勾当要不得,传了出去,皇家颜面何在?”
她没再敢听下去,出门来找胤祚,答应带他去找四哥。胤祚却问母亲:“皇阿玛好了吗?是不是也要吃很苦的药?”
岚琪蹲下来擦擦他额头的汗,小声说:“皇阿玛只是累了。”
六阿哥和额娘大手牵小手慢慢走出慈宁宫,他娇滴滴地说:“额娘,胤祚也好想上书房。额娘,我会好好念书,和四哥一样厉害。”
儿子稚气的声音说着充满志气的话,让岚琪心境平和了许多。刚刚过去的时间里,她都无法想象自己如何憎恨起了温贵妃,她这算是哪门子的爱情?她知不知道会害了玄烨的身体,更丢了她自己的性命?
若非有身孕,太皇太后一定不会放过她。可太皇太后说得也不错,皇帝宠幸妃嫔,是再寻常不过的事,玄烨从来就不只有她乌雅岚琪一个人。她早早就对玄烨说过,不晓得彼此的感情能延续多久。曾经惠妃、荣妃当着自己的面,也说若干年后如何如何。也许她们的今天就是自己的明天,将来会怎样,谁知道呢?
“胤祚,额娘抱抱你。”无助消极的时候,孩子是心中最大的依靠,岚琪想起她的小女儿,对胤祚说,“皇祖母在太祖母这儿说事呢,额娘带你去看小妹妹好吗?”
胤祚却嘟囔:“我不喜欢小妹妹。”
做母亲的很为难,笑着问:“怎么不喜欢妹妹了?”
“因为四哥喜欢妹妹多,四哥现在可喜欢妹妹了。”胤祚伏在额娘肩头撒娇,“额娘是不是也更喜欢妹妹了?”
岚琪无奈地笑着,手臂也越来越酸,笑着说儿子越来越结实了,之后走了几步终究放下他。而他们这样一折腾,半天也没走多远,却瞧见后头慈宁宫有人进出。跑来的人匆匆行礼后又不知跑去何处,而皇帝的暖轿也准备起来,不多久就看到玄烨从门里出来。
玄烨以为岚琪已经走了,这会儿瞧见他们母子不远不近地在这里,一时愣住,两边似乎都有些局促。岚琪定了定神,拉着儿子站到一旁,想等御驾先行。可玄烨见她如此,索性径直走过来。胤祚不懂事,欢喜地问皇阿玛是不是领他去书房,玄烨却无视儿子,直直地问岚琪:“你生气了?”
随行的环春赶紧过来把六阿哥抱开,小家伙问环春做什么,环春笑着哄他:“阿玛和额娘说悄悄话呢,咱们不能听,环春带六阿哥去等四阿哥下学可好?”
这边德妃随皇帝去了乾清宫。咸福宫里方才匆匆从德妃面前跑过的人,则带来太皇太后的懿旨,说温贵妃娘娘怀了皇嗣,万分金贵,这些日子不要出门多走动,在家安胎。又说钦天监测算贵妃娘娘怀孕的日子有些犯冲,其他宫里的娘娘们也不知什么生辰八字会不会相克,所以这几个月里,也不必来走动,要觉禅贵人好生照顾着。
得知德妃娘娘跟了皇帝去乾清宫,太皇太后又以皇帝伤风为由让皇帝静养,并命德妃侍疾,这样的安排显然刺激了温贵妃。
“你看你看,把我撂倒了,乌雅氏立刻就凑上去了。”温贵妃不反省自身的错,反而一股脑将怨恨发泄在岚琪的身上,甚至恨恨地说,“皇上的身体何至于那么不济,一定是她嫉妒我得了皇上喜欢,才挑唆的。”
觉禅氏是最聪明的人,不再开口说什么安抚规劝的话。她同样明白温贵妃不傻,过几天她自己就能想明白到底错在哪里。也许从一开始她就知道是错的,但为了想要得到的一切,不惜闭着眼睛咬牙走上这条路,哪怕是不归路。
乾清宫里,皇贵妃得知皇帝抱恙,风风火火地就冲过来,可却被挡驾拦在外头。岚琪出来迎接,一见面就被骂。皇贵妃忧心玄烨的身体,责怪岚琪连这种事都要大包大揽,毫不客气地说她:“你就不会反过来劝劝太皇太后,劝劝皇上,你就不怕这样子遭人恨?皇上不是你一个人的,平时多偏心你也就罢了,连生病也要霸占着吗?”
岚琪默默听着,皇贵妃的脾气就这样,急的时候一阵上来,之后就好了。眼下比着温贵妃那般恶劣的行径,岚琪瞧谁都觉得顺眼,反正怎么都比温贵妃强。皇贵妃又直来直去,更是不用花费心思去对付,被她骂几句抱怨几句,很快就过去了。
等岚琪再回到玄烨跟前,正熬好了药要请皇帝服用。试药的太监一遍遍查验过,岚琪才端到皇帝面前。玄烨瞧她神情淡漠冷静,想到刚才听见几句皇贵妃训斥人的话,她伸手递过药碗来,他不接碗,却握住了她的手腕,轻声道:“是朕不好,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面前的大男人,像做错事的孩子,做出一副无辜可怜的模样。可岚琪心疼不起来,越看他就越让人生气。
“皇上趁热吃药吧。”岚琪定了定神回答他。今天这事儿起了,她先被太皇太后没头没脑骂一顿,接着又被皇贵妃抢白,回头宫里还不知道怎么传她,她跟这事儿有什么关系,怎么全算在她头上?温贵妃若晓得是她在乾清宫侍疾,指不定又觉得是自己挑唆了太皇太后去查咸福宫,从此结怨结仇,合该她里外不是人?
岚琪心里想了这么多,脸上却波澜不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玄烨看得心里急,男人到了几岁都改不掉小孩子脾气,对着外人不会有,对着可以让自己信任依靠和喜欢的人,一辈子都长不大。这会儿岚琪这样子,他就先发脾气了,推开药碗说:“朕不吃药,还吃什么药?”
本想岚琪会劝劝他,好歹多说几句话,谁晓得岚琪竟只应了声是,便把药端下去,吩咐外头小太监来取,说皇上现在不想吃,让他们随时准备着。
“回来,朕几时说不吃了?”玄烨气哼哼的。岚琪便又将药碗递过来,玄烨刚要伸手,岚琪问:“皇上,这回想好了,真的要吃吗?”
玄烨一怔,没好气地瞪了瞪她,伸手拿药一口气灌下去,苦得眉头紧皱。若是平日,岚琪早就拿水来让他漱口,又拿糖递蜜饯的,今天她却只顾着把碗送出去,在那儿磨洋工,细细地嘱咐小太监盯着吃药的时辰,别耽误皇上养病。
等她再折回来,玄烨嘴里的苦味都淡了,可屋子里的火药味却浓了,不晓得两人会为了哪句话吵起来。别人玄烨不会想,但眼前这位虽不会有胆子跟皇帝真翻脸,说几句戳人心窝子的话却令人难以招架,一定能说得人哑口无言。可这次是他理亏,还是那么窘迫的事,根本在岚琪面前硬气不起来。
“这是什么药,这么苦?”玄烨随口嘀咕一句,眼神往岚琪身上瞟。人家淡定地立在一旁不言语,见皇帝看向自己,才问:“皇上问臣妾吗?”
见她搭话,玄烨有些高兴,忙接着说:“这药苦得很厉害,你让太医院的人弄几味顺口的加进去吧。”
岚琪从容地说:“良药苦口,太医说了,此番用药大苦清心,要压住身体里旺盛的虚火,不苦不成,皇上忍着点吧。”又紧跟上一句,“太皇太后下令皇上一个月内禁房事,臣妾不能像从前那样留宿在乾清宫侍疾,天黑后就要回永和宫。”
“放肆!”被这样暗着挖苦,玄烨怒了,可抬眸就见眼前人应声跪了下去。他又心疼得不行,亲自从床上起来,赤着脚就过来拉她。手才凑到人家面前,一滴眼泪就落在了他的手背上,叫玄烨心头一凉。
岚琪仓促地抹掉不知怎么跑出来的眼泪,赶紧说:“天冷得很,皇上快回床上去。”
玄烨见她泪眼凄楚,又绷着严肃认真的神情,又心疼又无奈,竟说道:“不要再生气了,是朕错了,你别生气了。”
岚琪却紧张起来,这回真的生气地说:“皇上又胡闹,您岂能对臣妾说什么错了的话,这几句话要将臣妾置于何地?”
玄烨却是一笑,堂堂大男人竟耍赖似的笑着说:“你不理朕,朕急了,跟自家娘子认个错,怕什么?”
岚琪哪儿顾得上与他开在江南时相公娘子的玩笑,自己先站起来,奋力把他推到床上去。玄烨赤脚站在地砖上,双脚都冰冷了。岚琪一面拿汤婆子给他好好焐着脚,一面就把肚子里的怨气都发泄出来,如同百姓家小两口丈夫做错事乖乖被妻
子训话一般,玄烨听她这样絮絮叨叨了,才安下心来。
“皇上还笑?”果然,岚琪抬头见玄烨乐滋滋地看着自己,更加火大,“臣妾被太皇太后骂不知检点,又被皇贵妃骂霸占着您,臣妾可笑不出来。”
玄烨招招手要她靠过去,岚琪说过一个月再讲。他现在虚火旺盛,很容易被撩拨,太医说了一定要静养,她可不想犯错。两人便只能这样对坐着说话,更不避讳地说起了温贵妃那边的事。玄烨却叹道:“朕早该自己发现,却一头沉迷进去了,果然人都有贪念,朕亦如此。皇祖母虽然盛怒,朕却不怎么怪她。”
岚琪随口说:“可不是吗,贵妃娘娘都怀上皇嗣了,还怎么怪人家?”
玄烨不悦:“你还在生气?”
岚琪却正经地回答:“臣妾不是生皇上的气,皇上从前连着几天在永和宫里,臣妾也从不知道要收敛,男女之事再正常不过了。臣妾是气贵妃娘娘走歪门邪道,不把皇上的身体当一回事。皇上如今还说什么不怪她的话,您让臣妾怎么想?”
“朕说不怪她是因为她太可悲。”皇帝眼中的笑意锐利而深沉,冷幽幽一句话从口中飘出来,“这样子,朕再也不用惦记是否该眷顾她。她自己断了后路,钮祜禄家的人也不敢再闹了。难道她给朕下药,朕往后还要笑着去安抚她?”
倒是岚琪怔住了,皇帝这几句话,不啻将温贵妃打入冷宫,更听他说:“往后就以礼相待,她若再不知轻重,自寻死路,朕也拦不住。”
还以为皇帝真的不怪温贵妃,可这些话说得,却是抓着人家最在乎的地方下刀子,从此以后,贵妃所想的一切再也得不到,她被她的男人抛弃了。
岚琪说不上是唇亡齿寒,可心里真不怎么舒服。原以为温贵妃若受到惩罚她会高兴,结果恰恰相反。不晓得触动了心里哪根弦,让她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释怀。
好在和玄烨不再有矛盾,悉心照顾几日后,玄烨体内的药物残存渐渐都排干净,旺盛的虚火也变得和缓。因是说伤风,不过歇朝两三日,虽然还在静养,一应政务重新开始打理。再有户部已呈送二月选秀的名单,此次不比往年大选,人数并不多,而早就说好由太皇太后和太后挑选。玄烨转手就送去了慈宁宫,并不过问此事。
毕竟是有新人入宫,女人们多少会在意,如佟嫔几位进宫不过是眨眼的事,这都要成旧人了。一时宫内对即将到来的新人传言纷纷,被念叨最多的,就是赫舍里皇后的亲妹妹。
这日惠妃去咸福宫送贺喜贵妃有孕的贺礼,果不其然,与别人一样吃了闭门羹。她也不在乎,不过是做个样子,交代了冬云后就往翊坤宫来瞧瞧宜妃。宜妃是五月就要生的人,肚子已经大起来,咸福宫的礼她还没准备,她对惠妃说:“不是讲不要去打扰吗,我就没想送东西,反正贵妃也不稀罕的。”
“总是个礼节,我也不过是应付而已。”惠妃坐下喝茶,宜妃凑过来问她,“姐姐听说了吗,温贵妃是犯了什么事儿,才被太皇太后关起来的。可你说她能做什么,让慈宁宫生那么大的气?我瞧这些日子德妃在乾清宫侍疾,是不是她嫉妒皇上连月都在咸福宫,就跑去挑唆了?”
惠妃心想德妃不是这样的人,而她多少知道些缘故,但毕竟是宫闱禁忌,不说也罢。敷衍了几句,便岔开话题,说即将入宫的新人。她在明珠那里得知了些消息,说了让宜妃很是惊讶的话,弄得宜妃连连问她:“怎么可能,上头是不是搞错了?”
宜妃的激动并非大惊小怪,等那一日圣旨下,等小赫舍里氏入了宫,宫内上下无人不惊讶。谁也没想到,赫舍里皇后的亲妹妹再入宫,皇帝只给了一个贵人的位分。倒是看似眷顾地给了个“平”字为封号,可所有人都以为会风风光光入宫的人,如今只是个平贵人,实在叫人匪夷所思。
太后安排平贵人随佟嫔住在储秀宫的东配殿,说她们都年轻,好相处,又都是贵族人家的小姐,出身背景相同,说得上话。而佟嫔和平贵人从前的确见过几次面,但如今再相见,身份地位却有了差别。两人位分之间虽只是一步之遥,可一个是主位有定数,一个不过是随人而居的贵人,皇帝想要多少都成,即便有个封号,也不过如此。
新人入宫后,要至慈宁宫、宁寿宫和承乾宫行礼请安。太皇太后道乏免了,皇贵妃也不愿人多聚在她的承乾宫,跟太后在宁寿宫与诸妃一同见了新人,说的不过是刻板的体面话。待一众人散去,皇贵妃都没正眼瞧过平贵人,压根儿没把赫舍里皇后亲妹妹这个身份当一回事。
妃嫔之中倒是不少议论,年轻的都没见过赫舍里皇后。岚琪从前跟着布贵人远远见过一两次,只记得赫舍里皇后雍容华贵,具体什么模样,如今都是看画像上的样子记着,不能作数。
只有荣妃、惠妃和端嫔她们见得最多,众人相问时,都说:“皇后若是美人,妹妹算得上绝色美人了。这些年瞧着觉禅贵人美艳无双,没想到平贵人年纪那么小,眉眼都已经长开了,倒是能和她比一比了。”
平贵人的确美艳,年纪虽小,身量、面容都长得极好。相形之下,佟嫔反而像个新人似的,性子上也差了许多。即便是在储秀宫里说话,佟嫔客客气气的,可平贵人总仿佛浑然天成的傲气和贵气,才到储秀宫住下,东配殿就被她收拾得焕然一新。佟嫔就看她立在院子里,指着那些太监宫女说:“手脚麻利一些,轻一些,你们怎么做事的?”
朝廷之上,对于皇帝此次选入赫舍里家的女孩子,却只给了贵人之位也颇多议论,索额图的政敌们都当笑话看。这日散了朝,几位大臣还故意去恭喜他的侄女成了平贵人,索额图表面上客客气气,心里头则是一肚子的火气。
几日后,因容若继室有了身孕,明珠夫人进宫向惠妃报喜,恰遇见索额图也请旨入宫见平贵人。按说贵人身份低微,不能像惠妃她们这样可以时常与家人相见,但毕竟平贵人出身不同,索额图的地位不同,宫里宫外的人,都卖一份情面。
储秀宫里,索额图来时,佟嫔正不在家,平贵人迎了叔父。走在正殿门前时,她很不服气地一叹:“纵然叔父您百般安慰我,我心里还是难受极了。怎么同样是做妹妹的,一个是贵妃,一个不济也在嫔位,就我只是个贵人?宫里那些出身低贱的还以为能和我平起平坐,前天那位安贵人,还对我颐指气使的呢。”
索额图只轻声道:“还请贵人谨言慎行。”
平贵人睨他一眼,许是自小就知道自己要接替姐姐入宫,生就心高气傲的脾气性子,小小年纪气势十足。这会儿更是冷笑道:“叔叔多虑了,佟嫔是个闷葫芦,你在她面前喊打喊杀都不用怕。”
索额图不言语,随平贵人进了配殿说话。说些宫里要紧的规矩和避讳,更叮嘱她:“皇贵妃娘娘脾气不大好,惹谁也不要惹她不高兴。皇上这么多年对皇贵妃是一再地宽容,仿佛任何事都能有转圜的余地。对旁人可就不同了,咸福宫温贵妃就是最好的例证。贵人如今初入宫闱,务必小心谨慎,揣摩清了圣意才好。”
“家里人常说皇上对姐姐情深意重,虽然我对姐姐毫无印象,可毕竟是亲姊妹,皇上必然也高看我一眼。叔叔你说这个贵人位是迫皇上不得已,我信,可我更明白,入了宫前程就要靠自己挣了。”平贵人与年纪很不相符的美艳面容上是满满的自信,她高傲地笑着,“德妃荣妃能从宫女爬上来,我以为是多了不起的人,进宫后看看也不过如此。叔叔且放心,我在这里住不久的,前几日瞧过,永寿宫是个好去处,您等着下回来见我,去那边正殿里坐坐吧。”
“还请娘娘诸事小心。”索额图谨慎,心想侄女年轻气盛,自然与其他妃嫔不同,生得又是美艳无双,只要能得圣宠,来日前程不可限量。而今太子没有母亲扶持,后宫诸妃膝下也都有了皇子,对他来说处境很不乐观。毓庆宫从来不怕狂风暴雨,却是忌惮听不见摸不着的枕头风。
然而因温贵妃对皇帝用药,太皇太后暗下命令皇帝禁房事一阵子,正好新人入宫这段日子,太皇太后还未松口。皇帝为了自身着想也不着急,对新人更是没什么情分,她们进宫后就一直撂在后头不曾过问。旁人还好,平贵人必然坐不住,但她到底在家没少得教养,撒泼吵闹的事断不会做,可想些别的法子引起皇帝注意,并不难。
只是年轻人容易把事情想得太简单,虽然平贵人没比太子大几岁,可她到底是正经的姨母,自以为去毓庆宫看望太子不会有人阻拦,却不晓得毓庆宫的规矩,没有皇帝的命令或太子的邀请,随便谁都不能擅自出入。平贵人进宫第一回碰钉子,就在这事情上。
这日岚琪从乾清宫出来,打从毓庆宫前过时,见那边门前聚了四五个人。她只是停下脚步随便看了两眼,可那边却有人急匆匆跑来,恭敬地对德妃娘娘说:“娘娘能不能和平贵人说说,奴才几个真不能让平贵人进毓庆宫,可平贵人不肯信。”
毓庆宫的规矩,皇帝不会张扬地告诉天下人,反正天下人也来不了紫禁城,算是内宫隐匿的规矩。但平贵人出身贵族,不该不知道这里的门道。岚琪并不想多事,也不愿以妃位之尊刻意教导小赫舍里氏。平贵人身份特殊,苏麻喇嬷嬷一早就叮嘱她,离得远远的就好。
岚琪想推托了走开,可平贵人瞧见这边光景,似乎不服气那些太监找德妃来压制她,摇摇曳曳地走过来,手间帕子轻轻一甩,很不周正地行了个礼,便笑道:“这些奴才也真是的,好好和嫔妾把话说了就是,做什么还要来劳动您。”
岚琪言笑客气,不过几句敷衍的寒暄,并不提毓庆宫的事。平贵人也识相,没有偏在这件事上找不痛快,但也很不客气地问:“娘娘从乾清宫来?听说皇上这几日政务繁忙,娘娘可要多劝劝皇上保重龙体。”
“这是自然的。”岚琪应付着。边上紫玉机灵,说到了主子该回去吃补药的时辰,不能耽搁,一行人便要走,可平贵人却跟上来说:“听说德妃娘娘爱读书,嫔妾不才,在家时也爱写写画画,不知可否到永和宫坐坐,和您讨教几分?”
岚琪心里知道,不论平贵人为什么想去永和宫看看,都不会是什么善意的友好。虽然永和宫也该有待客之道,可她并不想私下和平贵人有什么接触,猜想她这性子是难缠的,客气一些,人家就顺着竿子往上爬,反正不要往来,索性正色道:“本宫之后要去慈宁宫侍奉太皇太后,这下回去要歇一歇,不能陪你说话,下回永和宫里摆了茶水,再请你来坐坐。”
岚琪极少在人前自称本宫,刚才也不知怎么冒出来了,说完也不多想,带着紫玉几人就离开。等走远了紫玉便嘀咕:“娘娘,这平贵人好像不懂尊卑,不过是嘴上敬着,眼睛里根本没人。看您的眼神都是斜着的,实在太没礼貌了,怎么贵族家的小姐,会这样子?”
“别在人后说闲话。”岚琪叮嘱道。可她心里想,历朝历代昏君无数,那些所谓的天命之子都尚且如此,贵族家出几个这样的小姐,有什么可稀奇的。想想温贵妃自小被家族教养,也没照着家人设想的样子长大,不就是这个道理?
平贵人四处遭冷遇,攒了一肚子的火气。回到储秀宫时佟嫔客气地招呼她去喝茶,却被甩了脸色,但佟嫔脾气好不计较。没多久宫女送来觉禅贵人打好的花样子,平贵人又不甘寂寞地跑来。说起觉禅贵人,竟高傲地问:“听说宫里最美的,是觉禅贵人?姐姐,咸福宫真的不能去吗,可你怎么让觉禅贵人打花样?我都进宫好几天了,还没见过贵妃娘娘和那位漂亮的贵人呢。”
佟嫔没多想,说是温贵妃安胎,这个孩子太金贵,怕宫里人的生辰八字冲撞了孩子,所以不让大家去探望。她以为这样说了平贵人就不会再好奇,谁晓得一转身人家就跑去咸福宫门前晃悠,虽然没进门,可咸福宫那里如今被上头盯着的。傍晚时分太后就派人来叮嘱佟嫔看好自己宫里的人,说温贵妃的胎儿很重要,绝不能有人跑去惊扰。
太后向佟嫔施压,承乾宫那边就觉得因为妹妹的不谨慎而丢脸。皇贵妃又把佟嫔叫去训斥了一顿,教训她该有一宫主位的威严。
佟嫔莫名其妙被连累,心里很委屈,忍不住对姐姐说:“她毕竟是赫舍里皇后的亲妹妹,我也不好对她太严肃了,又在一处屋檐下住着,闹僵了有什么意思?”
皇贵妃连连说妹妹没用,责备她该有自己的尊贵。赫舍里皇后的妹妹又如何,又不是皇后本人。若是真的看重,皇帝怎么会只给个贵人的位。这般一顿教训,更说储秀宫再闹出什么事让太后过问,她一定不轻饶,佟嫔无奈至极地退出来,气得连回家的方向都搞错了。
佟嫔气哼哼地走错了方向,却正好遇见要去慈宁宫的德妃。岚琪见她脸上写满了不高兴,便问怎么了。佟嫔知道德妃心善人好,两人同行时不知不觉就说了委屈,说她降不住平贵人,要是能让平贵人搬走就好了,可她不敢对皇贵妃开口。
岚琪也无奈,劝她道:“平贵人才在储秀宫住下,没有体面周全的缘故就搬走,必然要惹些闲话,妹妹你再忍一忍呢?”
佟嫔性子好,说罢了苦楚就不再那么幽怨,也愿意和温柔的岚琪亲近,不知不觉说出心里话:“皇贵妃娘娘若能像娘娘您这样就好了,偏是自家亲姐姐,对嫔妾比谁都严厉。一样的话您说来,嫔妾就十分受用,可是听着她那样讲,除了委屈没别的了。”
岚琪笑道:“娘娘她是心疼你才会着急,换作旁人,都入不得娘娘的眼不是吗?”
佟嫔想想也对,不久后两人在半路分开。岚琪到慈宁宫时太皇太后正在诵经,佛堂外是几个大宫女在伺候,苏麻喇嬷嬷不在跟前。绕到小厨房来,便见苏麻喇嬷嬷正看着火给太皇太后炖汤。岚琪闻着汤的味道不大好,不禁问:“嬷嬷炖什么汤,都是一股子药味儿。”
苏麻喇嬷嬷笑道:“炖的药膳,主子近来不大肯吃补药,炖在汤里让她进些补也好,倒是这汤还肯喝的。”
“这么大的药味儿,太皇太后又该嫌弃了。”岚琪玩笑着,说太皇太后那边快好了,苏麻喇嬷嬷便留人看着火候,一起往佛堂来。
岚琪对苏麻喇嬷嬷向来知无不言,说话间提到方才遇见佟嫔的事,说自己并不了解平贵人,但今天只是说了几句话,觉得很是合不来。说起佟嫔的抱怨,对苏麻喇嬷嬷道:“皇贵妃娘娘对佟嫔是严厉些,只怕那平贵人就挑着这个欺负她,料定她也不能怎么样,更不敢对亲姐姐诉苦。”
苏麻喇嬷嬷笑道:“主子常与奴婢说,皇贵妃娘娘为什么对妹妹那么凶,后来就想,她兴许就是瞧着宫里其他亲姐妹一起入宫的都不大好,生怕自己和妹妹也走了老路,才弄得这样生分吧。但又终归是妹妹,不能不管不过问,就成现在这样了。”
岚琪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不管皇贵妃自己是否想到这些,至少这几年看她对佟嫔的态度,因为佟嫔屡屡受亲姐姐责备,宫里人反没有说这对姐妹闲话的。即便皇帝对佟嫔不错,也没有人排挤她,都觉得她总被亲姐姐压制着,成不了气候。
待太皇太后礼佛毕,岚琪陪着她在院子里散步,松松筋骨。方才与苏麻喇嬷嬷商议了把这件事也告诉太皇太后,虽然都觉得不好插手,毕竟最早是太后安排的,不好驳太后的面子。可也不想眼睁睁看着平贵人欺负佟嫔,就她俩这性子,佟嫔还不被人生吞活剥了?
太皇太后听了,却笑道:“她们这些多年不往来的亲姐妹,一个在宫里一个在家里,怎能生得一样的性情。你看胤禛和胤祚,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性子都不一样,没什么可稀奇的。”
岚琪笑着说:“年上额娘带臣妾的妹妹入宫,是个大大咧咧的活泼小丫头,和臣妾也很不一样。”
“所以啊,我可没奢望过这个小赫舍里能像皇后那样温柔大度。当年皇后小小年纪却十分懂事,玄烨早先对这门婚事不大上心,只晓得身为帝王有一个皇后,是他的责任。直到婚后,皇后善良娴静又识大体,才慢慢打动了他。温贵妃早先不是急着和家里撇清关系,不想受他们的束缚吗?可她那些年折腾了些什么事,如今又怎么样?赫舍里皇后可不同,人家一样不受家族摆布,却什么荒唐事也没有,那样一个知冷知热的人陪在身边,钢铁的心也会化的。”
太皇太后说着说着,不禁笑起来,问岚琪:“我将皇后说得那样好,你不至于要吃皇后的醋吧?”
岚琪不服气地说:“在您心里,臣妾就那样小心眼儿呢?”
玩笑话都不必当真,太皇太后则给岚琪和苏麻喇嬷嬷出了个主意,但成不成且看那个人如何自处。竟是让钦天监再拟个名头,解了温贵妃的禁足,让咸福宫的大门重新打开。
太皇太后说:“平贵人不是看不起这个那个出身低贱吗?那就让她瞧瞧高贵的是什么光景。但咸福宫的门禁虽解了,还是派人仔细盯着她那里的一动一静。她自己要死要活我管不着,别让她近皇帝的身就好。”
可咸福宫的门,岚琪再不会走进,就是将来阿哥们长大,她也希望儿子们别和十阿哥走得太近。她不是佛爷,心里也有容不得人的时候,对于温贵妃,再无可转圜的余地。
两日后,钦天监说日月星象已改,不会再有冲克的危险。太后便下旨撤了咸福宫的门禁,鼓励妃嫔们多多去探望、陪伴贵妃安胎。而皇帝也度过了禁房事的日子,在太医的调理下已完全康复,渐渐开始眷顾新人。内务府也制好了绿头牌,但新进来的几位都已经在乾清宫转了一圈,就是没储秀宫平贵人什么事。自视颇高的平贵人,又怎能受得住这份委屈。
佟嫔身边的大宫女叫玉芝,这日她从宁寿宫请安回来,竟看到玉芝跪在庭院里。手下小宫女赶紧来告状,说是平贵人罚玉芝跪的,就为了几盆热水,没什么要紧的事。人家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平贵人这样做,完全就是不把佟嫔放在眼里。
“你起来吧,看在我面子上,别委屈。”佟嫔不想跑去找平贵人理论,让自己的人起来,拉她回去休息。玉芝则道:“奴婢没什么,如今平贵人还只是欺负奴婢,将来欺负您可怎么好?何况眼下折腾奴才们,不也是冲着您吗?”
佟嫔叹气,不想多说什么。却不料平贵人正从配殿过来,听见这些,便酸言冷语地说:“姐姐身边的人是厉害,背着姐姐怠慢我不算,还当面挑唆我们姐妹关系。咱们认识多少年了,姐姐是打算信这一个贱婢,也要误会我吗?”
佟嫔心想她们算哪门子的认识,不过是都还在家做姑娘时,府邸之间往来见过一两次,话都没怎么说过,这就算认识了?敷衍一句想要息事宁人,平贵人却不依不饶,非要佟嫔处罚玉芝才肯罢休。
正闹得僵持,外头来人,咸福宫的人来请,说贵妃娘娘请各位姐妹过去喝茶,因着正月里忙着安胎也没好好招待大家,新人来了也不曾见过,正好大家都过去聚聚。
佟嫔忙答应下,让玉芝去休息,另带了宫女往咸福宫来。正好平贵人也十分好奇贵妃和那个传说中美艳无双的觉禅氏,便麻利地跟过来,到了外头自然不好再说宫里那些琐事,都闭口不言了。
温贵妃请了不少人,荣妃和惠妃也赏脸到了,宜妃安胎不方便走动,德妃自然是在慈宁宫不得闲,其他敬嫔僖嫔安贵人几位也都在。毕竟是太后的旨意,让妃嫔们多来陪陪贵妃,她们头一回总要做出点样子,往后再另当别论不迟。
莺莺燕燕齐聚一堂,冬末初春的时节,众人衣衫都轻便不少,新式的花样也层出不穷。可平贵人觉得除她之外都是庸脂俗粉,眼珠子一个劲儿地在人群里找那位觉禅贵人。可碍着贵妃、荣妃几人在,不好意思唐突地开口相问,正不高兴,听见有人说:“哪能劳动贵人姐姐奉茶。”
便见坐在末次的几位答应、常在起身,有位佳人带着宫女来上茶,窈窕身姿轻盈而至,言笑间落落大方,肌肤白皙红润,双眸艳而不妖,朱丹红唇玲珑如樱。那身段行走间柳条儿似的,娉婷多姿,直把平贵人看得定住了,知道这个必然就是觉禅贵人。
想她在家时见过贵族千金无数,自认美貌无双,对
宫里这位觉禅氏的传说也是嗤之以鼻,哪能想到所传非虚,果然是倾国倾城的绝色佳人。
“因是新茶,嫔妾怕侍弄不好,费了些功夫,还请娘娘们尝一尝,若是不入口,只怪嫔妾笨拙。”觉禅氏恬然一笑,吩咐宫女们为诸位娘娘上茶,自己坐到一旁去,不经意地将目光落在平贵人身上,不过是客气地一点头,就再不看她了。
平贵人很不服气地摸了摸自己的发髻,想她把觉禅氏看得出神,为她的美貌惊叹,可人家都不多看自己一眼。好像她的容颜此刻竟成了蒲柳之姿,便觉眼前人心高气傲很是厌恶,又知她出身低贱,更是不服气。
正有宫女奉茶来,她伸手想要作弄一下她们,不料惠妃正开口说话,叫她失了这个机会。只听惠妃说:“这年过了才多久,娘娘这里已经有新茶,果然是嫔妾不敢比的。”
温贵妃安坐上首,听见这样的恭维,满不在乎地笑着:“茶而已,不值什么,惠妃若喜欢,剩下那些都送给你,反正我如今也不能喝茶。”
惠妃谦让,其他姐妹也跟着说起玩笑话,天南地北无所不谈。瞧着其乐融融,实则女人们都是面和神离,每个人肚子里都另有心思。佟嫔坐在一旁就老瞧见平贵人盯着觉禅氏看,可后者心无旁骛,专心看着殿内的茶点,怕照顾不周,根本没与平贵人对上眼。
许久之后,待茶会散了,佟嫔慢了几步让众人先走。她和觉禅氏关系一向不错,自然要来找她说说心里的隐忧,满面愁绪地提醒她:“平贵人性子古怪,眼里没人,不晓得往后会不会针对你,我是一个屋檐下住着避也避不开,你就别再着了她的道了。”
觉禅贵人在这宫里没几个说得上话的,佟嫔算是例外。一来觉得她性子简单纯净,是可以相处的人。二来因着早先在木兰围场的经历,故而彼此一直有往来。就算这回咸福宫关了一个多月,她还是通过宫女太监传递,帮着佟嫔改过几件绣花的样子。
“皇上近来翻新人的牌子,轮着转了一圈,就是没她的事儿。她每天在家里发脾气,我又不好说她什么。我自己也不过几年光景,大不过她几岁。皇贵妃总要我有一宫主位的样子,可我晓得自己没出息,扶不起来。”佟嫔越说越委屈,竟是红了眼圈儿,“我宁愿来这里和你们住在一起,能摆脱她就好了。这些日子皇上不来我这里,我还念佛呢。若是皇上再对我好些,她不得恨死我了吗?”
觉禅氏听得怔怔的,心想佟嫔但凡有她姐姐一分气势,也不至于叫平贵人欺负。她姐姐当年多厉害呀,自己都差点儿死在她手里,偏偏亲妹子这样孱弱,真是天与地的差别。
佟嫔怕晚回去平贵人又折腾自己宫里的人,便告辞要走,只是再三叮嘱觉禅氏:“你小心些,她不好惹,好歹你这里有贵妃娘娘做主,别出门撞见她就是了。不过撞见了你也别怕她,你们都是贵人,你年资还比她高,还生了八阿哥呢。”
觉禅氏心内苦笑,叹佟嫔心地好。可她有心提醒别人,自己却硬气不起来,心下很不忍,忍不住要出手相助。而且看得出来平贵人和温贵妃是一路人,这样的人都是纸糊的老虎,不用真害怕,便轻声告诉她:“娘娘容我想想,若能有法子让平贵人迁走,您就能松口气了。反正咱们也不得罪她,恶人自有恶人磨。”
佟嫔也知道觉禅氏聪明,本不忍心把她卷进来,单纯好心来提醒她,没想到觉禅氏这样好,不禁感激不尽地谢着:“若能让她搬走,我真不知道怎么谢你才好了,就连德妃娘娘都让我忍一忍,我以为没希望了。”
觉禅氏反问:“德妃娘娘也知道?”
佟嫔无奈地点头:“娘娘劝我想开些,说如今才住下,又是太后娘娘的安排,若不能让她有体面的原因搬走,会让太后娘娘难堪。我心知是这个道理,不然我姐姐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我被人欺负。但体面的原因能有什么,难道让皇上给她一个嫔位,去别处做一宫主位?可那样一来,她的气焰岂不是更嚣张?”
说这话时,香荷来说贵妃娘娘找贵人过去。觉禅氏不能耽误,一路送佟嫔出来,轻声对她说:“体面的原因难成全,可最最糟糕的原因就容易了,既不驳了太后的面子,也让她不得不搬出去,您让嫔妾好好想想。但这件事,便是对德妃娘娘,您也不能提起。”
佟嫔连连答应,满心感激地和她告别。觉禅氏再往正殿来,进门又见贵妃在发呆。等她近到身前,贵妃才回过神,冷笑道:“我以为我在这里关了那么久,外头要变了,可即便来了新人,怎么还是老样子?”
说久,也不过一个多月的日子,能变到哪儿去。觉禅氏觉得十来年了这后宫都没怎么变过,更不晓得温贵妃盼着变成什么样。但听她说:“新人你看了吗?那个平贵人可真好看。除了你,我好久没在宫里见到让人眼前一亮的姿色了,可她年纪还那么小,这朵花还能盛放好久好久。”
觉禅氏看着贵妃,忽而计上心头。贵妃虽不是恶人,可她与平贵人算得上一路,正好眼前这位满肚子的幽怨无处发泄,一举两得岂不更好。
“那件事,是不是没在宫里传扬开?我瞧她们今天都客客气气的,本以为要见到一张张幸灾乐祸的脸。”温贵妃莫名生出一分得意,“本来也是,那种事传出去,谁都没脸面,我就知道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
觉禅氏心知贵妃毫无反省之意,这些话自然要顺着她的心思来说。但刚才计上心头的事一直在脑中盘算,便接着贵妃的话道:“嫔妾没听说宫里有人对您说三道四,近来宫里热闹的,是那位平贵人。”
温贵妃皱眉道:“赫舍里皇后的妹妹?皇上喜欢她?”
“倒不见得,至今未翻过牌子。”觉禅氏暗暗定下心,笑道,“您也提起来就说是赫舍里皇后的妹妹,她也这样看自己,听说虽只是个贵人,却处处觉得高人一等。”
温贵妃不屑道:“不过是个贵人。”
觉禅氏面不改色,依旧平常地说:“听讲就是为此愤愤不平,说她是赫舍里皇后的妹妹,是太子的亲姨母,哪能是宫里其他做妹妹的能比的。”
贵妃眉头一挑,冷笑道:“其他做妹妹的?”
“臣妾也是听香荷胡乱说的,娘娘别往心里去。平贵人年轻,难免心高气傲,咱们不去亲近就是了。”觉禅氏以退为进,等着贵妃主动来问她。
“她是不是觉得,她姐姐是原配皇后,我的姐姐是继后,就不能比?”温贵妃眼中寒气逼人,鄙夷地说,“她也不把自家祖宗牌位扫一扫,瞧瞧她们家的门楣,配得上和我们钮祜禄家说话吗?”
觉禅贵人心下一定,决定不再继续,先缓一缓才好,便劝贵妃要心平气和,别伤了肚子里的孩子。之后说些别的话扯开话题,温贵妃念叨最多的,自然还是她有没有真的被皇帝厌弃。觉禅氏耐心地哄着她安抚她,如今要为佟嫔谋一个安逸,多费点心思也无妨。
转眼已是三月初,春暖花开,御花园内姹紫嫣红。往年春里都会定下圣驾于何处消暑,今年也不例外,皇帝拟定五月末或六月初赴盛京。消息传开,妃嫔中自然有人盼着要随驾去避暑,但今年还有新人在,随驾的位置比往年更稀缺难得。
岚琪这边早早就说不去的,她要留在紫禁城陪太皇太后度夏。皇帝去盛京,也非真的怕热去那里贪图安逸,自然有蒙古各部的大小事等着他去处理。她说是去了那边玩不好,又惦记宫里,很没意思。太皇太后拗不过她,且依赖她在身边,这回就没催着岚琪一同去。
至于皇帝,虽然希望岚琪能陪在身边,可祖母年迈,除了岚琪他不放心交付给任何人。唯有和她说定将来好好补偿她去别的什么地方走一遭,这次夏天就委屈她不随行。如此一来,德妃不去避暑的消息几乎是确定了的,妃嫔之中无不因此欢喜的。最得宠的德妃娘娘不在,像之前在木兰围场一样,其他女人就有机会能接近皇帝了。
而就在三月初,一直被皇帝冷落的平贵人终于有机会进了趟乾清宫。虽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侍寝,好歹和皇帝说上话了。到底是年轻漂亮的人,至少那一晚没让皇帝讨厌她。早在家里就被家人教导如何才能取悦帝王,虽然在妃嫔之中她显得难以相处,面对皇帝,绝不会是那副嘴脸。
可即便如此,皇帝对她还是淡淡的,不仅不怎么提起她是赫舍里皇后妹妹的身份,甚至完全忽视了这一点。那一晚平贵人觉得,皇帝只是把她当个普通的女人。家人明明说皇帝对姐姐情深意重,会因此高看她一眼,可她入宫以来,没有一件事与家人所说相符,她的骄傲、她的尊贵,根本可有可无。
这件事上,觉禅氏花了点心思,先请佟嫔忍耐几天,再让香荷她们在宫里传些笑话,说平贵人好容易侍寝,却被原封退回。对于妃嫔的初夜来说,这是奇耻大辱,新入宫的几乎都在档了,平贵人还是空空一张白纸。
果然受辱的人难以承受,平贵人天天在储秀宫发脾气,关起门来打打骂骂。外面的人不知道,里面的人也不敢丢脸地往外传,闹得佟嫔都有些受不了了。可她信着觉禅贵人的话,咬牙忍耐着。终于等到觉禅氏授意她之后该如何做,为了能一劳永逸地把小赫舍里赶出去,她壮着胆子照她的话去做。
这天风和日朗,平时想去园子里逛逛,怕风大扬起花粉柳絮,难得今天舒适惬意,觉禅氏便请温贵妃去园子里走走。温贵妃近来都懒得在人前出现,虽然她没有反省之意,心虚总是难免的。本是不想去,可觉禅氏一句:“听说皇上近来时常会去走走,每天若不派人就是亲自去折几枝花送到慈宁宫,供太皇太后赏玩。”
温贵妃果然心动,她好久没再见过皇帝,即便害怕被他厌弃,总想再亲眼见见,再亲口问问,听得能在御花园和皇帝不期而遇,就被说动了。
觉禅贵人心中暗叹,真不是她有多聪明,而是对于欲望强烈的人来说,任何一点点的希望,都会被他们视为救命稻草。温贵妃早已深陷沼泽,随便一句话她都会紧紧拽在手里。
贵妃本要带十阿哥一同去走走,想着若是遇见皇帝,看在孩子的分儿上人家多少能对自己客气些。可小阿哥却贪睡,出门时睡得很沉,根本弄不醒。又在矛盾是否要带着觉禅氏,但想多一个人在,即便皇帝真的讨厌她了,也不至于当面甩脸色给她,所以即便认为觉禅氏入园会让百花都失了光彩,还是把她带上了。
觉禅氏提醒她不要带太多人随行,唯恐惊扰圣驾和皇上错过了,于是只有冬云和香荷跟着她们,静悄悄地就进了园子。
而在那之前,佟嫔已经照觉禅氏说的,软磨硬泡地把平贵人也带了进来。贵妃一行入园子不久,便看到她们在亭子里歇着。觉禅氏故意道:“不晓得平贵人她们,是不是也在等皇上。”
温贵妃立刻皱了眉头,带着她往这边来,想以贵妃之尊赶她们走。行至亭子下,但听里头平贵人抱怨:“皇上真的会来吗,我们都坐半个时辰了。”
佟嫔因与她对坐,她背后的动静早就看在眼里,知道温贵妃走近了,心里怦怦乱跳,还是鼓起勇气开始把话题抛给平贵人,说的话都是觉禅氏教她的。提起太子,佟嫔心里颤悠悠地说:“太子从前在钮祜禄皇后膝下抚养,听说皇后是为了救太子才沉入冰湖,因此染病不治身亡。上个月皇后忌辰,太子前往祭奠,听说太子又在陵前落泪了。我没赶上当年的光景,可是宫里人都说皇后和太子感情深厚,如此看来,还真是很深厚。”
平贵人果然很不屑,嗤笑一声:“若非我太年轻,不然早早入宫,必然是我来抚养太子,又怎会有钮祜禄皇后什么事?再说太子那会儿才多大,能记住多少事?”
佟嫔笑道:“太子终归要皇后抚养才行的。”
“那是当年没人能和她争,皇贵妃那会儿不是太年轻吗?”平贵人傲气十足,察觉到自己忽略了佟嫔的姐姐皇贵妃,总算还客气了一句,但转眼又厌恶地说,“姐姐可不要再提什么皇后为了救太子才染病的话,弄得好像咱们太子害死了钮祜禄皇后。为什么要让他一个小孩子背负这份责任,该忘记的事就该忘得干干净净,提起来做什么?”
佟嫔心里听得直发慌,犹豫着是不是别让平贵人继续说下去,可人家越发变本加厉地说:“若不是钮祜禄皇后自己生不出,她也不会对太子好,假惺惺地做出慈母的样子,骗了全天下的人。”
这些话一字不差地进了温贵妃的耳朵。姐姐昔日对她疼爱有加,她也亲眼看到姐姐和太子如何母子情深。她相信太子多少还记着一些,她相信太子如今的眼泪是真情实意,可到了小赫舍里的嘴里,怎么就变得那么难听?她一个什么都没经历过的人,凭什么在这里大放厥词?
觉禅氏猜到平贵人会对佟嫔抛给她的话题不屑,也没敢想她能说出这么难听不敬的话。她怎么会晓得,当日平贵人对索额图说,在佟嫔面前喊打喊杀都不怕,所以会对佟嫔毫无顾忌。也看得出来她把佟嫔吃得死死的,料定了她不敢去找皇贵妃搬弄是非或求助。
正想这些,身旁的人往前走了,觉禅氏赶紧跟上来。便听温贵妃冷声道:“皇上都年年叮嘱太子祭奠钮祜禄皇后,怎么平贵人就觉得不该提起来呢?平贵人若是觉得皇上的旨意有偏颇,不如本宫领你去乾清宫,你把这些话,再对皇上说说?”
亭子里的人乍见贵妃出现,都惊得脸色煞白。平贵人欺软怕硬,温贵妃真冷脸这样说她,她就了。
温贵妃瞪着她,一面呵斥佟嫔:“你怎么教宫里人规矩的,见了本宫不用行礼?”
佟嫔赶紧请安,她一屈膝,平贵人也只有跟着跪下来。温贵妃扶着冬云在凳子上坐下,抬手让佟嫔起来,却不许平贵人动一动,冷冷地含笑问她:“你见过你爷爷吗?”
平贵人怔怔地摇了摇头,他的祖父索尼早在康熙六年就过世了,她那会儿还没出生呢。
温贵妃又问她:“那赫舍里皇后呢?”
平贵人越来越窘迫,依旧是摇头,她和姐姐虽然见过,可她当初还是个奶娃娃,所以在她的记忆里,从没有姐妹相见的景象。
温贵妃冷幽幽一笑,再问她:“开国五大臣是哪几位,妹妹可知道?”
“嫔妾……”
“佟嫔,你知道吗?”温贵妃却突然不要平贵人回答了。
佟嫔吓得战战兢兢,低垂着脑袋说:“娘娘的祖父额亦都大人,是开国五大臣之首,太祖皇帝视额亦都大人为莫逆之交。”
平贵人难堪地抿着唇,温贵妃却问佟嫔:“还有呢?”
佟嫔很是为难,已经有些说不出话了。边上觉禅氏便替她继续说:“另外四位大人,分别是费英东、何和理、扈尔汉、安费扬古。”
温贵妃出身钮祜禄氏,其余四大臣则分别是瓜尔佳氏、董鄂氏、佟佳氏、觉尔察氏。钮祜禄皇后临终前曾对岚琪说,她是后宫里出身最尊贵的女人,说鳌拜嘲讽赫舍里皇后乃满洲下人之女,不配做大清皇帝的皇后。鳌拜出自瓜尔佳氏,自然看不起索尼之辈,如今平贵人处处自恃高人一等,追根溯源,在温贵妃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难怪温贵妃会对觉禅氏说,要平贵人回去扫扫祖宗牌位,认清自家门楣了。此刻她故意“哦”了一声:“原来平贵人的爷爷,不在其中。”
平贵人已是十分难堪,温贵妃没再继续为难她。她还满心要在这里等一等皇帝,伸手指了指佟嫔:“带平贵人回去吧,她看着脸色不大好,园子里风景虽美,总有花粉柳絮,别染上了不舒服。”
佟嫔领命,让平贵人跟她走。小赫舍里满脸不服气,可又不敢对温贵妃胡言乱语,被身边的宫女一左一右架着走开。温贵妃瞧着她离去,冷冷地说:“她姐姐让我姐姐伤心了一辈子,亏得我姐姐善待太子,到头来还被她这样嗤笑。”
觉禅氏立在一旁不言语,又听温贵妃吩咐冬云:“看着点儿储秀宫的动静,她口出狂言侮辱我姐姐,我就不能饶她,哪怕是为姐姐出口恶气也好。”
觉禅氏起先还想不到温贵妃要冬云盯着储秀宫做什么,她只是想让这两个人对立起来。谁料两日后皇帝又一次翻平贵人的牌子,传旨的太监还没走开,温贵妃就亲自到了储秀宫,她竟是对来传旨的太监说:“怎么这样巧,今天才和平贵人说,要一起为太后抄经的,许了佛祖的事可不敢欺瞒。公公回去禀告皇上,再翻别的牌子吧。这几日平贵人都要和本宫抄经,为太皇太后和太后祈福,让内务府不必呈平贵人的绿头牌了。”
一句许了佛祖的事不敢欺瞒,又是为太皇太后、太后祈福,来传旨的公公不敢违逆,把话传到皇帝那里。玄烨似乎还挺高兴,许久不过问温贵妃的事,今天竟还特别赏赐了笔和纸。这可把贵妃高兴坏了,她心里觉得皇帝一定不喜欢平贵人,自己为他这么一拦,中了皇帝的心意,似乎难得也做了件让皇帝高兴的事。
如此一来,温贵妃更加放心大胆地折腾平贵人。到底一个是贵妃,一个只是区区贵人,一直以来宫里几位娘娘都懒得和嚣张的平贵人计较,而今温贵妃真和她计较起来,小赫舍里毫无反击之力。
而那天代替平贵人去乾清宫侍寝的,是景阳宫的万常在,内务府第二天就记了档。平贵人气得几乎呕血,想想如果温贵妃没坏她的好事,昨夜就是她和皇帝缠绵春宵,现在却被个小常在代替了,她至今还是完璧之身。
小赫舍里本该风风光光地入宫,谁料受了大挫,只得了贵人之位。自己不甘心硬是在宫里高高抬起头,如今却被温贵妃死死压制住。她也晓得温贵妃并不是在这宫里如意的人,就觉得是不是自己在储秀宫住着离她太近了,她碍着皇贵妃不能欺负佟嫔,就跑来欺负她。
之后的日子天天抄经,抄得手酸眼花,平贵人再也熬不住,一心想摆脱温贵妃的束缚。这日便与佟嫔说,总觉得储秀宫的风水不适合她,想迁去别处居住。哪怕紫禁城里偏僻的小院落也无所谓,就觉得在储秀宫待不下去了,不想也害了佟嫔跟着倒霉。
佟嫔又意外又惊喜,面上客气地挽留她,再顺着她的意思说帮忙去上头问问。换住处本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有个说法就好,既然是风水冲着了,换了地方对大家都好。
佟嫔能问的人,当然是自家姐姐,现在是平贵人自己要走,她完全可以求姐姐点头。佟嫔第二天便兴奋地要出门去承乾宫,玉芝给她穿戴衣裳时,也欢喜地说着:“觉禅贵人真是有办法,几下工夫就把平贵人赶走了。要是平贵人长久地住在这里,咱们可真没好日子过。要说僖嫔娘娘性子挺厉害,而且也是姓赫舍里的,虽然不是一族,五百年前是一家嘛,让她跟僖嫔娘娘去住好了。”
佟嫔笑道:“管她去哪里住,只要别缠着我就好了。”
主仆俩得意忘形,不知隔墙有耳,窗外头平贵人带着抄好的经书要拿来给佟嫔送去咸福宫,那么巧将玉芝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原来这些天闹的事,全都是算计好的。原来她们一个个都在算计她,那个觉禅氏还真看不出来,不仅长得好,脑袋也好使。
心高气傲的平贵人哪里受得了这份窝囊气,还真把他们赫舍里氏当棒槌了吗?想到这里,她便不急着冲进门去和佟嫔理论了,默默退下从长计议。既然这些人都不让她好过,也别怪她不客气。她们家有太子在宫里,这宫里头多少人是为她们家做事的,那个觉禅氏算什么东西,出身低贱又无宠,还能翻出天吗?
之后几天,佟嫔只看到平贵人安心在屋子里抄经书,求姐姐答应让她搬家的事也总没个下文,担心平贵人又要反悔不想走,果然怕什么来什么。
这日她从承乾宫失望地回来,平贵人送抄好的经书给她,说口渴想在佟嫔正殿里讨杯茶喝。佟嫔让玉芝奉茶,自己客气地说:“太后这几日有些咳嗽,皇贵妃娘娘说暂时别添什么事让太后操心。过几日太后娘娘凤体痊愈,就替妹妹问问宫里可有风水好的殿阁,让你搬出去。”
平贵人却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拨弄茶碗盖,在瓷器刺耳的摩擦声里说:“嫔妾不想走了,储秀宫风水就很好,宫里再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