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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从戎
第二日,皇帝在朝堂上决定,出兵西击匈奴,试图再通西域。
举朝震动。
王莽之乱后,大汉失去对西域的控制已久,西域城邦国家林立,但都向匈奴纳贡,控制权实际在匈奴手里。
先帝光武在乱世中开国,天下重归汉统。先帝虽雄才大略,但念及民生凋敝,一直休生养息。本朝皇帝也维持着这一国策十余年,如今真的要大展宏图了。
皇帝派显亲侯窦固为主将,驸马校尉耿秉为副将,命他们筹措计划,一个月后出征。
游冶台里,班超和耿恭喝酒。
而那胡姬仙奴,自那次闹事后再也没有回来。
耿恭向其他姑娘打听,说没人知道她的踪迹,可能当日就出城逃了。
“我们是不是把她给害了?”耿恭道。
“是她把你给害了。你被斥责了吧?还被罚俸了一年。”
“这不算什么。倒是你不做官了,打算干吗?”
“朝廷决定举国伐匈奴,正是从军的大好机会。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征西域?”
耿恭眼都亮了:“我也想呀,可我是禁军羽林郎,哪能随便跟你走?”
“本朝几十年没有大军举措了,这不是你们这些将种百年难遇的军功吗?”
“你也知道,大军的副将是我哥,我跟他说了,他刚开始答应,但我嫂子不肯,说哪有兄弟俩都去死地的道理。”
“你哥堂堂的驸马校尉就……”
耿恭苦笑:“那有什么办法,他怕我嫂子。”
“这事包我身上。”班超一脸神秘地看着耿恭。
兄弟俩正聊着,舞城侯携着家奴也来了游冶台。
舞城侯脸上还抹着重粉,班超知道那是在遮挡被打的印记。家奴还是有几十人,朝着班超这边怒目而视,却也没敢上来动手。
两人不为所动,谈笑风生。
舞城侯眯着眼,盯着这两人,却有点不知所措。那日被连番羞辱之后,他查过这两人,都有官身和背景,尤其那姓耿的。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请京兆府参报二人的不敬之罪,竟然泥牛入海。如今两人在这里交杯换盏,就是对他生生地打脸。可是能怎么办?两人身手了得,打也打不过。如果自己就此退走,以后在游冶台就不用混了。
游冶台的凌大家想来也四十多岁了,但还是三十多岁的样子。听闻凌大家当年也是名震洛都的烟花班头,歌舞双绝,如今穿着却规整素淡,但一路行来,那腰肢摆动的风情,妙龄少女也不能比。
凌大家本是来迎接舞城侯的,看到这场面旋即明了,走向班超、耿恭这一桌,给二人倒了一杯:“两位公子,妾身有个不情之请。”
“哦?”班超抬眼看着这美妇人。
“恳请两位公子喝过这杯后速速离去,今日算我们请的。”
“为什么不是他们走?”耿恭笑着看了看舞城侯那伙人。
“因为二位公子已占了上风,你们退了,双方都有余地。”
“你倒是直率。”班超笑。
“要余地做什么?我就喜欢淋漓尽致。”耿恭手里切着鹿肉,用小刀扎着吃。
凌大家盯着班超:“班二先生一定没有睡好吧?早些回去歇息,才有精神再去打架不是?”
班超陡然抬眼,凌大家笑容不变,静静地对看。班超将酒一口饮尽,一拉耿恭:“我们走。”
两人在金市踱着,班超说:“这游冶台不简单,凌大家更不简单。”
“那当然,听说身后有舞阴长公主。”耿恭道。
班超没再说话,心下已然明白,这凌大家实际是宫里的眼线,难怪皇帝什么都知道。
两人不自觉又来到那胡人瞎子的算命摊子。
一把大伞立在那桌边,瞎子站在阴影里,还是那般白眼朝天。
“老先生。”班超笑着向瞎子行礼,“前几日多谢您点拨,我这就要准备西去了。”
“你果真来了。”瞎子转过他的白眸,“我等你半天了。”
“您能算到我要来?”
瞎子举起双手,掌心向天,开始唱诵:“粗臂膀的闪电之王,坎林斯的主宰,赶着他金色的战车,遇见了鹿眼睛的卡班娜,骑着牛奶里出生的白象。诸神也惊奇他们一万年没有相遇……”
这瞎子每次都能将班超满腔的敬意瞬间消融。
“说人话……”班超无力地呻吟,摇头转身离去。只走出一步,瞎子的竹杖搭在班超肩头。班超沉肩一卸,竟不能卸掉。因为班超没有感受到杖头的丝毫力量,无从借势或对抗。班超内心惊异却不动声色,缓缓转过身来,杖头依然附在肩上,轻飘飘的。
瞎子平举着竹杖,一脸殷切,白眸盯着班超:“我是说,这些日子,天象有异,两星即将交汇,或交征,或交融,命运可能就在你手。”
班超细看那双空洞怪异的白色瞳仁,像是看着自己,又像穿过了自己,看着天地交接的远处。
“你个瞎子,眼睛都没有,观什么天象呀?”班超用两指夹住杖头,慢慢从肩上放下来。
“谁说我没有眼睛?”瞎子笑起来显得很祥和,“我还可以把眼睛借给你。”
“我要你眼睛做什么?”班超看着那白眸,觉得瞎子越是难以琢磨,也就越危险。最好的方法是离危险远一点。
“告辞。”
班超转身就走,却发现自己袍子的下摆,被桌子下面的一只手抓住,迈步不得。这手五指纤纤,白如润玉,只见桌帷一掀,窜出个绝色胡姬来,盈盈而笑,不是仙奴还能有谁?
“我就是阿爷的眼睛,也是你们西行的眼睛。”
一个美丽的胡姬出现在了军营里。
这胡姬虽然身穿戎装,披轻甲,仍掩不住褐发光润,素腕金环。
汉朝大军里多有卒妻,将军也会收有营妓,但只能算是潜规则。将要远征前线的军队,往往要讲究“军中无女”。前朝连累司马迁被割了卵蛋的大将李陵,最后一战就是带五千人与八万匈奴在大漠相遇,恶战数场,觉得士兵不敢死,问军中有女人吗?到辎重车里搜出一批女眷,当众斩杀。之后兵士悍不畏死,杀敌数万,最后才矢尽剑折而被俘。
大军即将西征,这胡姬多半是哪个将军私带的营妓吧?军中不少人艳羡,难免会打听,结果说是一位新上任的军中假司马(相当于副参谋长)的随从。
这假司马是由西征主将——显亲侯窦固亲自任命的。
窦家当朝显贵,一门三侯,尤其是窦固,年少时就迎娶了涅阳公主。
而那叫班超的假司马,据说与窦固将军是同乡,都是扶风平陵邑的人,还当过文官,不知怎的就从军了。
这天,那位假司马的军帐迎来了一伙新转来的羽林卫。羽林卫的马好,高普通战马一头,这彪人马七八个人,鲜衣怒马地在帐前人欢马叫。
羽林卫是禁军中精锐,里面多有将种或是豪门子弟,高手云集,纨绔也有不少。如今国战,必有些羽林卫转来攒军功升迁的。
只听那领头的喊:“老班!老班!”
帐帘拉开,那戎装的胡姬露出半张脸来,说:“吵什么?还睡着呢。”
领头的正是耿恭,哈哈一笑,叫同伴在帐外候着,自己冲进帐里,就看见班超虽身披军衣,却趴在案上,刚仰起满是倦意的脸。身边还有个士兵,有些眼熟,再一看,却不是班昭吗?
“哇,你把小昭都带来啦!”耿恭踢了班超一脚。
“不好吗?”班超也不起来,反而继续闭了眼。
班昭侧身盈盈一礼,虽是男装,依旧温婉得体:“恭哥来了。”
“好好,就是没见过这样去打仗的。”
“见过你哥了?”班超兀自趴着。
“见了,刚骂了我一顿。他也不知我怎么来的。”耿恭不以为意,盘腿坐了,“我说我是羽林中郎将亲自拨来的,手令俱全,他也没办法。说说,你怎
么做到的?”
“做到什么?”
“怎么通到我们中郎将那里的?他可是两千石的老侯爷!他今儿个和颜悦色地问我,想不想去西边累积些胡虏的人头?想带谁?随便挑!”耿恭转头对帐外喊:“玄英!”
一个羽林卫挑帘进来,正是接应劫法场的郊外小院的那个主人。
“我叫了我最好的七个羽林兄弟过来,这位玄英,小昭是见过的。”耿恭道。
班昭侧身见礼,班超也站起来正经行礼道谢。那玄英连连摆手,跑了出去。
“不装睡了?”耿恭斜睨着班超,“说吧,你都做了什么?”
“真没做什么。”班超伸了个很大的懒腰。
“你一个帐里能藏着两个女人,真当别人都是瞎子吗?”
“我是想,这西去六千里去打仗,路途寂寞,有小昭弄箫,仙奴跳舞,岂不美哉?”
班昭掏出箫来,笑道:“耿哥,要不要给你吹一曲?”
耿恭转脸一看,连一贯对他冷脸的仙奴,都对他笑得妩媚,一个胡旋,轻甲袍衣翩然盛开,又瞬间飘落。仙奴摘下头盔,捧过来:“请耿爷赏条绫带。”
耿恭掩面出帐,嘴里笑骂:“都疯了。”
蹄声凛冽,一伙人走得远了。
黄昏时,军帐里只有班超一人。
烛火下,班超把一只布卷长长展开,里面排列地缝着一个个布袋,袋子里插着散简。班超一支支地在烛下比对。
古书竹简都是用牛筋捆扎的,一旦散落,就头尾难辨,只言片语,了无顺序。
班超把十几枚有些头绪的排在案上。帐外忽有兵士来报,说有人求见。
班超将散简收了,又将案上的用毯子盖了,叫声进来。帐外进来了一位锦衣少年,不过十五岁左右。
班超有点眼熟,细看认出是皇帝身边的那位小太监,急忙起身行礼。
“小公公。”
对方冷然道:“公公便是公公,没有大小。”
班超平时只在皇帝身边见过他,有种低眉信手的伶俐,不想单独相见如此高冷。
“皇上有什么旨意?”班超压低了声音。
那孩子四顾了一下帐里,径自找个光亮处坐了,冷眼朝天:“我自己便不能来了?”
班超心想,这还能不能愉快地聊天了?细细打量这个姿态甚高的小太监,发现他其实相貌极好,有些女相,眉毛下垂,显得哀伤没落,但那瘦弱的少年身形往那儿一坐,竟有种威严的气魄,让班超微微有些诧异。
少年扔过来一把剑,打破了尴尬。
单看剑鞘剑柄,平平无奇,剑柄上甚至缠着麻绳,过于寒酸。班超缓缓拔剑,但见剑身乌黑,待剑拔出一半,剑的颜色缓缓发亮,剑尖一出,已经银亮得夺目。剑身上有三道血槽,慢慢汇在一起,消失在剑尖。班超翻过一面,见到近剑锷处,有镏金的两个篆文——非攻。
班超的手不自觉地有点抖,心中的惊骇更大,这是他平生仅见的绝世好剑。他身体里有个欲望在醒来,要通过自己的手涌到剑上,剑锋嗡嗡地鸣叫起来。班超将剑推入鞘中,剑鸣依然不止。
班超全无动作,但剑意透帐而出,方圆十丈之内,皆尽惘然恍惚。
乓的一声,班超撒手,剑落在地上。剑意尽消。
班超忽然明白,这就是师父说的,身体里剑胚的觉醒罢?
那小太监也如病初愈,缓缓地喘息,盯着班超:“原来你是天生的剑胚。”
班超转头看着小太监,心道这孩子怎么什么都知道?
小太监早没了傲色,低头轻叹:“这剑据说三十年没有叫过了。”
小太监起身缓缓走向帐帘,口中说道:“你拿着这把剑,去金市铁流坊,找一个叫齐欢的铁匠吧,他会陪你西行。”
“敢问公公姓名?”班超在身后问。
小太监头也不回,挑帘而出,只留下两个字:
“蔡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