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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象骑
被裹在乱战里的,还有龟兹与姑墨的联军,他们也快到了崩溃的边缘。趁着匈奴人慢慢掌握了战局,他们才有机会脱出身来,到一边集结。
这时战场的西北方传来了陌生的号角,伴随着号角的还有奇异的兽鸣。
万马蹬踏,尘烟笼罩,从疏勒大城的城墙后面,慢慢绕出了一支奇怪的队伍的轮廓。
只看轮廓,那像是于阗大巫移动的城堡群。
但是地面在震颤,好像有无数巨大的鼓槌在敲击大地。
兽鸣越来越凄厉,慑人心魄,外围的战马因此而受惊,开始不顾主人的命令,拼命逃离,却窜进更危险的战场深处。
当轮廓在烟尘下清晰起来后,还更加震撼。那是一排排两丈高的长鼻朝天鸣叫的巨象!
这些巨象披着甲胄,脸上画着色彩鲜丽却狰狞的图案,长达七八尺的象牙,像出鞘的巨大弯刀!牙尖处套着金属锐角和矛刺……大象的背上架有藤筐,筐内突前者,是驭象人,手持一丈八尺长的长槊,身后是两名弓箭手,皆全身披甲,只露出两只眼睛……篮边则挂满了箭囊。
战场上的厮杀竟然不知不觉地停下来了。
几乎所有人都看着这些他们前所未见的巨兽,踏着震颤大地的步点,如神迹一般突然降临在面前。
贵霜战象!班超对这些庞然大物却不陌生。他在贵霜时,阎膏珍王子专门向他显摆了自己的战象军阵。只是这些战象怎么出现在疏勒了?
龟兹人的队伍突然一片欢呼,向前来的象群致意招手,挥扬龟兹战旗。
班超知道龟兹王族与贵霜王庭关系密切,他们身上都流着月氏人的血。
“他们是龟兹人的援兵。”班超对发呆的风廉等人道,“趁此机会,我们快走!”
但情况发生了突变,贵霜战象根本不理会龟兹人的示意,号角催促,象群提速,冲进了龟兹人的队伍。大象只要左右摆头,象牙扫到之处,连人带马都会飞出去,撞翻一片……第一排大象,有十几头,甩头的样子就像在共舞,又像在扫地,清扫的“垃圾”就是龟兹骑兵。“垃圾”被扬得老高,甚至空中相互碰撞……十几头象走过,就在人潮中开出了十几条血色走廊,走廊的中间,是踩扁的人与马。
龟兹人一下就溃散了。
贵霜战象的号角没有停,只是第二排大象稍微调整了方向,朝着匈奴右贤王的王旗冲了过去。匈奴人的队伍开始大乱,又是十几条“血沟”朝右贤王“犁”了过去。
右贤王没有慌乱,王旗舞动,一队队的骑兵增援过来。
本来围剿班超的匈奴人,都弃十六骑而去。
但不知怎么阻挡战象。抛射,战象皮厚,还披着甲胄,根本不怕。象背上的驭者和射手都身裹重甲,简直是个移动的堡垒和箭塔。越密集的骑兵冲锋,在大象的象牙刀下伤亡就越多。最可怕的是那种前所未有的威慑!匈奴人根本没见过大象,绝大多数甚至没有听说过。陡然见到这些只能仰望的魔兽,简直是从地狱噩梦里走出来的!大象的鼻子,经常卷起匈奴骑兵,抛
向七八丈的高空,由着他们惨叫着摔入堆积的战阵。
班超他们以及莎车军立时压力大减,都原地结阵戒备,任由那些驰援王旗的匈奴人从身边绕过……眼前已变成了贵霜战象与匈奴人的战争,做个“吃瓜群众”是最佳选择,免得被那些庞然大物误伤。
“这些大象是帮我们的!”风廉眼里的兴奋,不亚于第一次看见龙卷风。风廉从没见过大象,虽然听说江南是有象的。
战象们向王旗越冲越近,不可阻挡。右贤王的王旗后驱,却有第三列战象从另一个方向,踏进了匈奴人的骑兵战阵。
还有第四列。
第五列也加入了……
以王旗为中心,大象们扇形一般,“聚”了过来,伴随着血雨和人马的腾飞。
王旗倒了。右贤王不想作为目标,弃旗而遁。
溃败开始了。
匈奴人潮水般地向东北方散去,不可避免地发生踩踏。
但没有军队追击。疏勒军队刚才还挤在南门,哭喊着城头的同胞开门,现在愣愣地看着这一切,不敢相信,原来……我们赢了?
莎车黑鹰骑和骠骑聚在一起,在战场的外围。骠骑的损失惨重,只剩下四百余骑;黑鹰骑也伤亡一百多骑。
班超等十六骑,紧紧拢在一起,立在那里就像血铸的塑像。所有人都浑身血污,服色面目不辨。三头战象趋近,围着十六骑转圈,观察。
十六骑也不敢稍动,不愿被误解成敌意。
只有班超隐隐猜出了战象出现的缘由。
又一组大象走过来。中间的大象有些不一样,虽然披了甲,但没画狰狞的图案,象头上画着太阳的光芒。象背上也没有藤篮和武士,而是一座精美的笼龛。
龛下围拢着素色纱幔。
背龛大象的四周,有三头战象守护,装饰远比普通战象威严。
这组大象一直走到十六骑的面前,停住不动。
气氛有些凝固。
那笼龛的纱幔后,伸出一双手来。
班超懂了,心里想起第一次见柳盆子时,耿恭说过的一句话:“那是双多好的手啊!”
那双好手向两边拨开了帷幔,露出一张绝美的脸来,满头的金饰都黯然失色。
班昭欢叫起来:“仙奴姐姐!”
风廉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松开了他的剑柄。
天山北麓的秋天太短,雪就飘下来了。
单于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这么有耐心,等到了现在。
也许更多的是好奇心,那些汉人怎么活到了现在?单于没有下令过攻城,他就像一个研究者,把半山石堡内的汉人当作了观察的试验品,想看看人到底有多强的生命力。
大萨满也在研究这些人。他觉得这些汉人太有智慧了,每逢绝境都能想出方法解决,他觉得他学到了很多东西。原来人力面对天意,也不全是无从还手。或许这其中也有更深的天意?
天意无情。
天太冷了。石堡里坚守的是一支没有冬衣的军队。
汉军是有制式的冬衣,由军司
每年统一分发棉袄。
新冬衣是不可能有了,旧的呢?
旧的都在大家的肚子里。
驻守西域的汉兵,冬衣并不是棉袄,而是更暖的、在当地获取更容易的皮袍。但在这场漫长的饥荒中,所有带皮的东西,包括皮甲和马鞭,都被汉兵煮了吃了。
冷啊,大家只能把库里的随便什么衣物、口袋、旗帜……都披在身上。
城里所有的树,都被砍了当柴烧火取暖,最后开始拆马圈,劈栅栏积柴。
更残酷的是,天地肃杀,柳盆子再也采不来野菜和野果了。
在又冻又饿的情况下,有的士兵一病不起……是再也不会起了。他们的衣物会穿在活人的身上……
齐欢半裸着上身,坐在广场的雪地里,静看烧开的一锅水,落雪融化在里面。
锅边围坐着一群拿各种布片甚至是干草捆在身上取暖的邋遢士兵。
没有什么食物能入锅了。前天,柳爷在树林里挖出了一只冬眠的獾。刚冬眠的动物都很肥,虽然大家只能分一口肉,但油水足,汤鲜啊。昨天虎头射下一只从城上飞过的老鹰,看着很大,拔了毛就又干又柴地没多少肉……但今天就只能喝开水了。
“弓弦是牛筋,”齐欢突然说,“可以吃,就拆下煮了吧。”
士兵们面面相觑,弓就背在他们的肩上。有人开始摘弓,突然有名军官低沉地说:“谁敢!”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
“我们是耿箭神的麾下,视弓如命!这是我们军人的尊严,怎么能煮?”那声音继续道,“齐爷,我知道你是为我们好,但您不是军人,未必懂得。”
齐欢一看,是三十六骑里幸存的几位羽林之一。“你们现在谁还有力气拉开弓?”
“那也不行。有些东西比命重要。”那羽林道。
“还没到那个时刻。也许我们保住命就是为了那个时刻去死。”齐欢缓缓道,“战是因为生,生是因为希望,希望是因为相信。”
耿恭走了过来:“对,我相信。相信他们会来的,一定会来的。在他们来之前,我们得活着。”
耿恭从肩上摘下自己的弓:“这是我父亲的弓。虽然我从没见过他。但这张弓,在整个茂陵——你们知道茂陵有多少军功世家吗?把他们都算上,也没谁能用这张弓,我的哥哥们也不行……也就我啦。”说着扳弓卸弦,“这弦据说是一头大鹿的后腿筋……你们很多人没吃过鹿吧?应该比牛筋味道要好……”甩手把弓弦扔进了锅里。
“您的弓得留着呀……胡狗怕的就是它呀……”有士兵哭道。
“哈!”耿恭大笑一声,“你看不起我的枪和刀吗?”
士兵们不再答话,纷纷将弓弦卸了。
……
又是一日。
石堡最大的房间里,密密麻麻地供满了木牌,有一百多个,每个木牌前都插着一张弓,有的弓下还摆着马的头骨……每个木牌上都刻着死者的名字,就像墓碑。
耿恭率领士兵恭恭敬敬地拜了,开始取弓……
一条条的弓弦扔进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