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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运辉按照报到证上给的时间范围,取了个中间值,既没早去,也不太落后,一条扁担挑简单生活用品去往金州总厂报到。东西几乎全是他大学里带来的,前面挑一个被妈妈洗得很干净的红白相间粗线网兜,里面是两只脸盆,一只搪瓷杯,一只竹壳热水瓶,一只铝饭盒,两只搪瓷碗,几根筷子,很多书,外面再捆一条草席;身后一捆被子一只旧皮箱,还是爸爸当年用的,除了一年四季没多少件的衣服,就是书和文具,以及大学几年与家人及梁思申的通信。

    下车,他就看到远方林立的烟囱和高塔,都不用问,朝那方向走就是。看见大门时候,也闻到空气中飘扬的特有异味。已经是下午,金州总厂的门卫显然比他实习的地方森严得多,可一听说是报到的大学生,门卫里间坐着的都走出来瞧,看西洋镜似的,还有人说这都到齐了,外来的一共五个,原来是四男一女。大家七嘴八舌指给宋运辉看厂门边的一幢三层楼,告诉说总厂干部处就在二楼楼梯拐角第一间。

    宋运辉微笑道谢,挑起行李告别。听着身后传来的窃窃私语,他仰首,将扁担换了个肩膀,心中隐约有走向风云激荡舞台的感觉。

    总厂办公楼人进人出,穿工作服的工人见一个挑扁担的人进来,都下意识打量几眼,甚是奇怪。宋运辉也知道自己的奇突,可也没办法,这么多行李,一路不靠扁担怎么过来。当年下乡时候挑猪泥挑得很溜,四年大学下来,今早刚挑起担子时候他还得好好适应一番,如今肩膀也是生疼。毫不意外,他在干部处也收获一堆惊异眼光。

    但里面的人很快就叫出他的名字,问他是不是宋运辉,说他这名额还是水书记年初亲自问学校要来。宋运辉没问水书记要他的原因,更没问水书记何许人也,他心中有对自己的自信,以他年年高居榜首的成绩,用人单位当然得抢着要他,但他本来就话少,他只是微笑感谢一下,心中却有骄傲。立刻有人问他跟水书记是什么关系,他只得说他并没听说过水书记,但他从众人眼光中看出不信。一室都是闲聊和打量的眼光,宋运辉听而不闻,只管自己填写所有表格,然后一会儿被支到保卫处登记,办理出入证,一会儿被支到财务处登记,交上表格,又被支到总务处登记,买些饭票菜票,最后被支到总厂生技处,大概最后的落脚点就是生技处了。这时都快到下班时间。办理所有手续时候,都有中年妇女在门口探头探脑看他,他不知道什么原因。

    另外四个新分配来的大学生正好劳动回来,满头大汗,蓬头垢面,显然是在做清污工作之类的体力活。但对于大学生,这叫锻炼。生技处也一样热热闹闹的,都是香烟灰和聊天声。只有一个管总务的过来接待一下宋运辉,交给他一把寝室钥匙和一把书桌抽屉钥匙,要他跟其他三个新分来的男大学生一起下班去找寝室。这位总务一边做事一边发牢骚,说他这种自学成才的土八路最倒霉,“文革”时候说他是臭老九,打倒,现在又说他没文凭,评职称没他的份,提拔没他的份,净让他干总务的活。宋运辉依然是听着,微笑不语。总务牢骚发爽快了,这才开恩似的跟五个大学生说,明天还有三个厂子弟报到,既然大家全到齐了,明天开始干正事,费厂长和刘总工准备接见他们几个一下,今天恩准提前下班。

    五人鱼贯出来,其他四个疲倦得都懒得说话,一个叫虞山卿的下楼后指指车棚一辆三轮车,对宋运辉道:“你拿那车驮行李去寝室吧,就大门口那条路一直走,过桥左拐,我们晚一步过来。”

    宋运辉见那三轮车上横七竖八放着几把扫帚和铁锹,心说这可能是他们几个的劳动工具,便道:“你们都坐上去,我带你们走。”

    众人欢呼一声,上了后座。可宋运辉发现踩三轮车的技法与骑自行车不同,跳上去那笼头直打滑,车子原地转大圈。四个人在后面终于笑出声来,叫他慢慢适应,不急不急。宋运辉适应会儿,撞了两次黄砖花坛,才终于可以歪歪斜斜地对准回寝室方向。大家坐稳了才互相交流姓名,唯有女生是入大学前就已婚的。后面四个都是抱怨,说总务安排给他们的这哪是锻炼,这是摧残。又说那些工人技术员没事聊天时候最热情,可话语间总是透着一股酸味,又羡慕又嫉妒,仿佛这一届大学生捡了本该属于他们的宝;但遇到找他们办事了,都一个个拖拖拉拉架子十足,更多的是出气一样地把大学生当牛使,而工友们好奇之外就是不友好,事事处处别苗出头。又叹宋运辉命好,说早知道也晚点来报到,少受几天摧残。宋运辉客气地说,他以后工龄总是要比先到的短好几天。

    而令大伙儿更气不过的是,宋运辉分得的宿舍居然在二楼,而且是两人一个房间,他们早来的三个男的和一个女的都是分散住四人间,都是一楼。宋运辉心里隐隐想到这事儿大约与干部处那些人提起的水书记有关。因为大学住宿舍,都知道先来先得,后来的吃残羹冷炙,后来者想居上,除非有特殊原因。他不清楚那个水书记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绝对清楚自己这时候对不认识水书记的表态,对现实未必有什么好处,目前也看不出坏处,所以他只是谦逊地说句鼓励后进,挑行李上楼了,多说无益。

    等宋运辉熟悉全部宿舍环境,洗完澡,打来饭菜开始吃,同宿舍的人才出现在门口。这是一个高大强壮精悍的年轻男子,穿着工作服,理大鬓角,头发偏长,看上去像《追捕》中的矢村警长。宋运辉见此人不急着进门,倚在门口冷冷扫视他这个不速之客,他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但可以看出明显的不友好。宋运辉微笑着打个招呼:“你好,我叫宋运辉。”

    那人神色没什么表示,嘴上也没什么表示,却动身进屋,坐下吃饭,眼睛一直没离开宋运辉。

    这下轮到宋运辉好奇,吃几口饭,终于忍不住问:“你看我半天,看出我第三只眼长哪里了吗?”

    那人却忽然抖着肩膀愉快地笑,笑得令宋运辉想到不正经女人的“花枝乱颤”。过会儿,那男子才道:“昨天我在楼下也这么看你们这回分来的大学生,结果个个像大姑娘一样红了耳朵,吃饭差点吃进鼻孔里。你胆儿大,你以前是班干部?”

    宋运辉想到虞山卿说到工友不友好别苗头之类的话,这才恍悟。好笑地对那男子道:“你这也看得出?高明。我怎么称呼你?”

    那人颇有深意地看了宋运辉一眼,道:“我叫寻建祥。都说你住到我这屋是因为水头儿说话,你是水头儿亲戚?”虽然《加里森敢死队》放到一半给咔嚓了,可小伙子们说到领导就是“头儿”。

    宋运辉这时候晚饭吃完,索性拿起饭碗走到寻建祥面前,微笑着摊开手道:“你看,四肢五官,没多没少,正常人。你问的问题,我自己也不知道大家为什么都这么问我,我们以后住一起,来日方长,你我都会知道答案,不急在今天。”

    寻建祥没料到宋运辉这么快就轻易地反客为主,瞄着他出去洗碗的背影,不由老脸一热,后面充满八卦探究的居高临下的问话再也问不出口,却很想揍上一拳。这会儿,心中隐隐有些猜到传说的水头儿亲自找关系要来这个叫宋运辉的大学生是什么原因了。

    宋运辉洗碗时候觉得好笑,哪儿都有老资格,他在学校时候作为四年级生,常见同学眼睛里闪着调戏的眼光老三老四地盘问一年级生,这会儿毕业了轮到别人调戏他。他连以前做狗崽子时候都不曾让人调戏,何况现在。但从寻建祥嘴里再次听到水书记,难道是全厂上下都知道他与水书记有关?他究竟哪儿撞到过这么个大官?宋运辉心中一点印象都没有。

    但等他回去寝室,寻建祥兜头就给他一句:“你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宋运辉愣了一下,淡淡一笑,道:“多谢你提醒。”心说难道被水书记关注惹祸了?那可真是飞来横祸。

    寻建祥气得一拍桌子,怒道:“问我一句难道会死吗?我才不会像你一样给句来日方长敷衍人。大学生就是肠子多。”

    宋运辉不紧不慢地道:“我今天才来,才知道大门朝哪儿开,你们谁是谁我一概不知,你却追着问这问那,还拿居委会大娘才有的警惕目光扫描我,你说谁没道理?你既然有话,那就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藏着掖着干什么?你这人弯弯肠子比我更多。”

    寻建祥哭笑不得,又是双肩乱颤:“那就再问你一个问题,晚上干什么去?我去看电影,《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听说特刺激,你一起去?”

    见寻建祥好好说话,宋运辉也说正经的:“不知道有没有阅览室,我想去看看报纸,你能不能带我去?”

    “有工人文化宫阅览室,开到九点,我等下顺路带你去。其实你急什么啊,自打《小字辈》放了后,人模鬼样的都拿本书到公共场合装看书钓小姑娘,你额头上都凿着大学生了,还装啥样子,现在全厂有女儿的老娘都盯着你们。”

    宋运辉听得直笑,道:“你这一说,我坚决只看报纸不看书,我还不到婚龄呢。我虚岁二十一,你比我大吧?”

    “知道你小,我大你五岁,以后你叫我头儿。你怎么这么小,这届共八个人,中专毕业的都比你大,我只知道你最小,没想到你这么小。小弟弟你等我,我洗碗洗澡,时间还早。”说完大脚一蹽大摇大摆出去了。

    宋运辉心说这厂子怎么这样,他人还没来,底细早让人摸清楚,好像全厂人都翻了他档案,大学生吃香也没到那么恐怖的地步吧。但心中又有些骄傲,人未到,声先至,先声夺人,多大的排场。寻建祥说的以后日子不好过,没怎么放宋运辉心上,他才来,一介书生,又没得罪谁,谁能看他不顺眼?

    但等下跟梳大背头,穿花衬衫、喇叭裤的寻建祥出去,宋运辉发现跟寻建祥打招呼的个个都会后面问一句,这就是跟你住的大学生吧,然后都是若有所思地用目光打量。这目光,一而再地出现,宋运辉心中不得不警醒,咂出异样的味道来,他很想钻进那些跟寻建祥打招呼的人心里看一看,看他们没招呼出来的话是不是“这就是水书记要的人?”,他这时仿佛看到有条无形的绳子将他与水书记捆在一起,这让他想到寻建祥不知是真是假的话,他以后的日子难道将因为水书记而不好过?

    金州总厂看来很富裕,有新电影院,电影院边上是有点老旧的三层楼的工人文化宫,报纸杂志阅览室在文化宫二楼。寻建祥居然没去看电影,跟着宋运辉进了阅览室。但他没坐下看报,他趴门口跟两个管理员说笑。宋运辉自己找到一叠《人民日报》,没想到旁边还有《参考消息》,他不客气,两挂报纸都拿来放自己面前。这种报纸没人看,不像《大众电影》《读者文摘》《新民晚报》之类的早被人从书架拿走。他看到虞山卿也在阅览室,看的是《小说月报》。

    那边两个管理员追着寻建祥打听宋运辉,寻建祥说人年纪还小呢,说两个管理员在人家眼里跟老咸菜一样,只有他寻建祥拿她们当玫瑰花。气得两个管理员拿装订得跟砖头似的杂志揍他。寻建祥被追杀到宋运辉身边,一看,这小子居然在认真阅读《人民日报》头版的社论,而且看得出绝对不是装模作样。寻建祥顿时看宋运辉如看神人,顺手拿了一份报纸坐旁边看,一看头大,他拿的居然是同样严肃的《解放日报》。他一边翻看里面稍有趣的,一边斜眼看宋运辉看什么,看了之下心中郁闷,这小子越是严肃的内容看得越仔细,他看得仔细的第四版,这小子却是扫一遍就过。果然是神人,难怪水书记会特招这小子来。

    一直到管理员催促,宋运辉才将报纸放回报架,跟寻建祥一起出来。他不知道寻建祥为什么一直陪在阅览室,又总打量他。走到外面,他才笑问一句:“寻头儿,我脸上刻着花儿还是刻着乌龟?你一晚上就在研究我。”

    寻建祥肯定地道:“你整个人就是怪物。”

    宋运辉奇道:“我又怎么你了?”

    “你哪能怎么我。小子听着,阅览室两个大妞对你有兴趣,在打听你,你想不想认识她们?”

    宋运辉回想一下,委婉拒绝:“年龄有差距。”

    “我就说,她们在你眼里跟老咸菜帮一样。”

    宋运辉想了想,问道:“你们都说我是水书记亲手招来,难道水书记家里有女儿?”

    寻建祥一听“噗”地笑出来,自行车骑得乱晃:“亏你想得出来,幸好水头儿家两个儿子,没女儿,否则你真惨了,冲水家人那品质,你得娶个丑姑娘。告诉你,你不懂可以再问我。这个厂本来是水头儿说了算,他招你时候正是他当权时候,没想到前不久部里文件下来,说什么由厂长说了算了,

    现在两方闹得够僵,一个要权,一个不放权。你说,都知道你是水头儿的人,你以后还有好日子过吗?”

    原来是这样,宋运辉心想,但估计水书记权威还挺高,还能关照他宋运辉的生活细节,让他不用进门就做苦力,不用住厕所水房对面的四人寝室,不用住潮湿的一楼。但是,小恩小惠,也让他进门就掉进派系斗争漩涡,他只会苦笑:“你说我该怎么办?这厂里我谁都不认识,谁都没见过,我这不是很冤吗?”

    “谁让你太神,敢看《人民日报》当消遣,你看我就没人来找我。”

    宋运辉想了会儿,才道:“大学班里,我最小,大伙儿把读报的任务派给我,四年下来,我才会习惯成自然,拿《人民日报》当消遣。我们班里那些同学才是神人,有些都看得到家里的内参。”

    寻建祥在前面“哼”了一声,懒懒道:“你别拿我当傻大个儿混,跟你说了一晚上话,我还看不出你斤两?我这五年干饭真是白吃的吗?我跟你不打不相识,敬你是个聪明人,给你指条路,来日方长。”

    宋运辉没料到寻建祥真的帮他,不由伸手在背后给了寻建祥一拳:“多谢,我听你的”。

    寻建祥回头敲上一句:“那你明天开始给我打半年开水。”

    “一个月!”

    “是朋友吗?”

    宋运辉干笑,可早已没了心情。放弃考研,迫不及待想进入社会大干一场,结果却遭此无妄之灾。明天费厂长和刘总工接见,他还能有好果子吃吗?想着都心灰。难怪大伙儿看见他都这么好奇,好像他脸上画了花儿一样,原来都是等着看他好戏啊。

    寻建祥硬是要扭头看清楚宋运辉的脸色了才肯再往前骑,他看到宋运辉脸上的没精打采,心说这小子总算还是个人,心理大为平衡。

    回到寝室,才九点多点,寻建祥便洗洗睡了。他说倒班五年,害得他每天生活的主题唯有“睡觉”两个字,白班是8∶00~16∶00,晚上想好好睡觉,以免后面晚班撑不住,结果晚十二点之前肯定得被上中班的人吵醒一次,睡出一身床气;中班是16∶00~24∶00,一下班就是零点,好不容易睡着又被早班的人吵醒,只有念叨着中午睡觉补充,早上没睡足没力气,下午睡太多脱力,整一天没做事的力气;晚班回来正是一天好时候,亮晃晃的太阳照得人睡不着,中午又饿得睡不着,晚上吃完赶紧睡会儿,睡得正舒服就给闹钟叫起来上班;晚班做完了是休息天,给晚班折腾得睡觉都来不及,谁有心思去玩去闹。寻建祥说,有点儿关系的工厂子弟都很快调出三班倒,只有最没用最没关系的底层人士才做三班。做三班的女人到四十岁就跟六十岁一样满脸斑,内分泌失调闹的。不过他说宋运辉永远体会不到这种三班倒的苦,大学生是当干部的命,大学生归干部处管,他这小工人归劳资处管,最没前途。

    寻建祥在牢骚声中睡着了,这么热天,这么个血气汉子的蚊帐外面却围着一块深色床帘,宋运辉估计这是白天睡觉时候遮光之用。他自觉关掉顶上日光灯,征用寻建祥的台灯。为此赢得床里面寻建祥一声迷迷糊糊的谢。

    宋运辉虽然一天舟车劳顿,可他睡不着。早上揣着一颗跳跃的心出门,至晚上理想基本破灭。今天跑的各部门人浮于事,对大学生态度的两种极端,还有大厂小社会,流言满天飞,陷阱遍地跑,让他感觉到,金州不是小雷家,改革春风不度玉门关。这种工作环境,与他原先想象的完全不同。他失望,可他知道,他目前的处境就像是每个商店玻璃柜台上贴的一张长字条——“商品售出,概不退换”,他无回头路可走。

    既然无回头路,他只有踏踏实实立足现在。他轻手轻脚地从皮箱里取出以前帮陆教授翻译的初译稿,有的放矢地取了与金州总厂有关的一本译稿翻阅。那是国外行业期刊上的几篇文章,讲的是金州总厂相关产品的最新工艺和适配的最新设备研究成果。明天就要正式工作,宋运辉一向有预习的习惯,他得把设备原理先搞清楚,免得走进车间里面连路都摸不着。当初翻译时候为了翻译准确,被陆教授灌了几顿小灶,后来纠错工作又强化他的记忆,现在摸出来重新看,老友一般地熟悉,有些数据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但今次不同以往,以前但求无错,今天要求深解。陆教授曾说,一种产品的基本工艺全世界都是大同小异,主要设备逃不出甲乙丙丁,但是往往细微工艺对产品产量质量的影响大有区别。宋运辉来前曾就金州总厂找过资料,可惜找不到对应现有设备的,陆教授帮忙也找不到。他还记得当时陆教授叹息说,百废待兴,中国科学技术方面出现的巨大断层,需要他们这帮刚走出大学的新兴知识分子去填补。宋运辉当时听了很有使命感,今天拿起译稿想起陆教授的话,他信心倍增,挑灯夜战,被台灯照得满头大汗地将相关译稿全部看完,睡觉前不得不又去冲了一个凉。

    第二天一早,他骑三轮车到各个寝室叫上其他四个大学生,载着他们一起上班。对于没有自行车的这几个新来大学生而言,寝室到厂区的路非常遥远。可他们目前都没钱买自行车。三个厂子弟大中专生也今天来,但他们一水儿地骑着崭新自行车,家中经济条件高下立现。年轻人之间容易说话,八个人混在一起自己找凳子坐在生技处最大一间办公室一角,等待分派工作。

    大伙儿聊的都是未来会被分配到哪儿工作,三个厂子弟说,可能会被分配到全面整顿办公室,协助刚刚开展的全面整顿工作。因为别的地方一个萝卜一个坑,只有那儿最缺人手。宋运辉话不多,旁听,心中开始回忆所有有关全面整顿的资料,年初在报章上看见过有这么回事,但没太重视,当时关注的侧重点与现在不同。

    大伙儿直聊了快一个小时,总务才来招呼大家立刻到三楼小会议室。大家忙都从一楼拥上三楼。这么漂亮的小会议室宋运辉还是第一次见,会议桌是圆环形,上面铺着雪白台布,周围垂着墨绿帷幔,很是干净端庄。几乎才坐下不久,先后进来三个领导模样的人,都穿着整洁的工作服,两鬓都看得出飞霜。

    俗话说阎王易见,小鬼难缠,三个领导都和蔼得很,态度比生技处总务好百倍。领导与众人一一握手说话。三个厂子弟都认识领导,他们开口一称呼,宋运辉立刻大惊,其中一个瘦小精干,架着一副黑框眼镜的半百男子竟然就是水书记,他竟然也来了。与费厂长和刘总工握手后,才握到水书记的手。两人都已知道彼此,水书记拍拍宋运辉肩膀,和他一起坐下,同时招呼大家也坐下,一边扭头跟身边的费厂长道:“老费,这个是小宋,宋运辉,没想到年龄这么小,我也是第一次看见。他可是小徐推荐给我的,既然是小徐推荐,我问都没问,想方设法都要挖到他。没想到这么年轻,江山代有人才出。”

    宋运辉心说小徐何许人也,原来他来金州有这么个由头。费厂长早已笑道:“原来是小徐推荐,徐庶行前向刘备推荐卧龙凤雏,难怪老水亲自出马。”

    对面刘总工一点不客气地道:“小宋的档案我看过,成绩一直前三。今年分配来的八个大学生,小虞的学校最好,小宋的成绩最好。书记厂长,这两个人我都要了。”像农贸市场箩里捡菜。

    水书记微笑道:“本来我不会跟你争,看见小宋以后我才想到一个问题。这儿在座的都是或者工作或者支边支农几年后才千辛万苦考上大学的,唯独小宋应该不是。小宋是应届高中毕业直接考大学的?”

    宋运辉几乎都已看到大伙儿投来的嫉妒的眼光,见问忙道:“我初中毕业支农一年后考的。请问小徐是哪位?我怎么没有印象?”

    水书记倒是没有惊讶,但还是先回答了宋运辉的问题:“我们可以叫小徐,你不行,他是你们的父母官徐县长,啊,不,现在应该是徐书记。小徐以前是我们工厂出去的。你说你初中……”

    “我支农时候自学的高中课文,所以不算应届生,报名不受限制。”宋运辉至此才把他被招进金州的脉络搞清楚,原来是徐书记推荐,徐书记那儿,当然是姐夫老是替他在吹了。这关系!

    “难怪,难怪这么年轻。既然已经支农过,我的主意就作废吧。老费,占了你那么多时间,会场交给你。”

    费厂长本来是有话要讲的,现在他新掌权,这批新来的大学生当然是他眼中重要的新生力量,在金州有关方面,他们还是一张白纸,可以被他熏陶,与那些摇摆在水、费之间的老工人不同,所以他异常重视,可被水书记喧宾夺主这么一搅,他如果真认认真真发了言,那就跟是被水书记指定委派了似的,无形中就低了一级。他不愿,只得改变既定方案。“今天大家就见见面说说话嘛,要不,请刘总介绍一下工厂情况?这儿除了一位女同志,其他几个以后都在你手下工作。”

    刘总工本来就是备好课的,开始简单扼要介绍总厂三个分厂的布局,其中主要设备是什么,原料是什么,成品有哪些大类,产能是多少,以及本厂在全国的重要地位。他一边说,一边环视七个男生的神情,六个人不出意外地给了他激动的表情,对,谁都会为能成为全国一流企业金州的一员而自豪,唯独那个被小徐推荐的小宋果然不同,他从小宋眼里看不出激动,倒是看到小宋思索的眼神。刘总工在看,水、费两个也在看,他们都在挑选最佳白纸,以亲手画上属于水书记或者费厂长的水印。

    宋运辉只是认真地听,刘总说的流程、原料、成品之类的大致没跳出那个框框,可见陆教授说得不错,大同小异。只是他惊讶于让刘总自豪的产能和领先技术水平,据他从翻译文章中了解,这些都只达到发达国家六十年代水平可能还不到吧。陆教授总说差距极大,当奋起直追,他当初没概念,今天有了数据对比,才有深刻认识。他一边听,一边随手把那些数据记录下来,准备回寝室再仔细印证一下。

    刘总介绍完后,看看费厂长,见费厂长跟他做个眼色,了然,便继续讲下去:“目前工厂面临两大主要任务,一是挖潜、革新、改造。国家外汇有限,不可能大规模引进国外先进设备,我们要立足本厂,发掘现有设备的潜力,通过一系列的技术改造,进一步提高我们的产能,并将生产重心向消费品原料方向转移;二是将上级布置的整顿工作落实下去。整顿和完善经济责任制,全面进行经济考核、岗位责任制、质量管理等指标的制定、完善,同时通过严格按照经济考核、岗位责任制定奖惩制度,约束、整顿、加强全员劳动纪律。这两项工作的开展都需要充足人手,我调阅了一下你们的档案,看到你们有些专业侧重工艺,有些侧重设备,我按照你们的专业初步设定了一下工种分配。要不,请书记厂长先过目一下?”

    水书记二话不说,起身就先接了那张名单,拿着自己看。费厂长不得不稍移一下脑袋一起看。水书记看了后道:“小虞是老三届的,社会经验丰富,应该进整顿办。小宋年纪太轻,不适合做制度核定工作,还是与小虞换一下。其他我没意见。老费呢?老费说说意见。”

    费厂长非常被动,只得大度地说:“老水说得没错,就这么定。”其实这份名单他早已过目,对于宋、虞两个人的安排,两人都考虑了水书记的影响,知道不得不照顾水书记的面子,将宋运辉放到整顿办,走高起点管理之路,另两个是厂子弟,总得先行照顾自己子弟,他们是很惋惜地将虞山卿放到挖潜小组的。没想到却被水书记自己调换回去。那就正好,只是不知道水书记究竟是什么考虑。也或许正如他所说,他一点不认识宋运辉,因此没有啥特殊考虑。虞山卿却因此欣喜异常,心中异常感谢水书记。

    会议很快结束,水书记却当着众人面就将宋运辉叫去他的办公室。宋运辉感觉自己像是一团被架上火炉烧烤的红薯,煎熬。

    水书记一进办公室,也没叫宋运辉坐下,就直截了当地一句:“小宋,我要你下基层三班倒。作为一个技术工作者,如果不到一线亲身体验设备运营,做什么都是花拳绣腿。什么挖潜改造革新,都是空谈。我不给你设年限,你既然脑子不错,你什么时候做出成绩,什么时候我对你量才录用。”

    宋运辉听着眼睛直晃,三班倒,寻建祥嘴里的最底层?

    但没等宋运辉答应,水书记又不容分说地道:“我还要你放下大学生的架子,从今天开始把文凭锁起来,不许再提起,下去与工人打成一片。你知道小徐,小徐还是高干子弟,他来的时候谁都不知道他身份,最苦最累的工作他都抢着干,工人们都拥戴他、喜欢他,他说什么大家积极响应。你既然是

    小徐推荐的,我相信他的眼光,你以后以小徐为榜样。小徐现在怎么样?”

    水书记的话来得如急风暴雨一般,都容不得宋运辉有思考时间,只能跟着水书记的思路走:“徐书记一年前还作为外乡人受排斥,今年已经全面掌握。我虽然从没直接接触过徐书记,但道听途说,如水书记所言,大家都很拥戴他、信任他”。

    水书记听了开笑道:“一个有能力有性格的人,无论扔到哪里,最后有且只有一个结果。你很幸运,有小徐推荐,但我不会给你特殊照顾,我不愿宠出一个八旗子弟,你给我从基层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做起。”

    听着这话,宋运辉不由自主挺直腰背,清楚地应一声“是”。走出来再回想一遍,虽然水书记并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可他觉得,水书记说得没错,他有信心从倒班最底层开出最灿烂的花,犹如徐书记一样。

    到生技处,水书记早已经电话下了指令,宋运辉被发配到一分厂第一车间,总厂主力分厂的主力车间,总厂的心脏。大家都不明白宋运辉究竟怎么得罪了水书记,以致一来就被连降三级用作苦力,以往对他与水书记关系的猜测又添新的调子,倒是减少了费厂长们心中的疑虑。

    一车间也直接接到水书记的电话,虽然目前规矩应该是听费厂长指挥,可大家都已经习惯水书记的指令,他说啥下面就照办,车间主任无比迅速地就把宋运辉押到一工段,工段长又亲自把宋运辉押进设备运行现场的控制室,将宋运辉交到正好轮到做白班的三班长手中。

    宋运辉才进门,于机器刺耳轰鸣中,听到一阵放肆的大笑,看去,果然又是寻建祥坐在凳子上笑得花枝乱颤。宋运辉笑着过去,一拳砸在寻建祥肩上:“以后我们兄弟共进退。”

    寻建祥笑道:“料到你没好日子过,没料到你这么快就得罪人,哈哈哈,笑死我了。”

    宋运辉心说他要真是被发配,寻建祥笑得也真够黑心的。见工段长要他过去,他忙过去。工段长指派三班长做他的师父,说三班长的技术一流,全厂都知道,要他好好跟着学。也没多交代什么,就走了。三班长是个实诚人,叫宋运辉端把凳子坐他旁边来,告诉说他姓黄,他说以前工农兵大学生分配来都是先下车间,他要宋运辉别气馁,基础打扎实一点对以后技术工作有好处。宋运辉没跟师父隐瞒,直言说下来基层是他自己愿意,不是什么得罪人。说这话时候旁人听不到,外面机器太响,墙壁隔音太差。三班长这才宽慰地笑,说这才好,这才好。

    三班长两个小时出去巡查一次,他带着宋运辉将流程从头到尾顺着液体流动走了一遍,告诉宋运辉这个是什么用那个是什么用,这种颜色的管道代表里面流着什么液体,那种颜色的又代表什么,虽然颜色漆脱落得七零八落。一趟走下来,几百只阀门,无数管道,几十只大小不同的泵,还有三步一哨的塔、罐,宋运辉记住后面忘记前面,等回到控制室,早忘得一干二净。黄班长宽厚地笑着安慰,要宋运辉别急,等明天他拿一张他以前画的示意图来,再对照着看心里就会有些谱。宋运辉问有没有书,黄班长说分厂生技科据说已经在编,但还没拿出来。

    寻建祥一个小时得出去巡一次,大约是现场太烦,他也懒得多说话,一整天后来都没来跟宋运辉说。宋运辉也没找他,有时间他就戴上安全帽,一条一条管线地认,一个一个阀门地确定作用,想通一个点,他就上去控制室问问黄班长,是不是这样。反而是黄班长要他不用那么心急,迟早闭着眼睛都会走。宋运辉倒不是心急,只是他这人本来就认真,工作上手后就一门心思地想做好做完,如今走进一个新环境,他每搞懂一点就欢喜一分,一点没有嫌累嫌吵。

    中饭有食堂大师傅骑三轮车送来,这儿不愧为主力一线车间。下午三点四十分时候,有中班的人上来交接班,大家对着宋运辉又是一阵好奇。四点钟下班,大伙儿走下去取自行车。寻建祥在楼梯上就对着后面大叫一声:“呔,大学生,坐不坐我自行车?”

    “怎么交易?”

    寻建祥一听又笑:“便宜一点,三瓶开水。”

    黄班长道:“你载我徒弟一段会死啊?一瓶开水,来一瓶,去一瓶。”

    寻建祥贼头狗脑地笑:“你女儿还小,等你女儿长大,大学生早让娘们吞了,你白护着他干吗?”

    黄班长操起工具袋追打寻建祥,笑道:“反正不许欺负我徒弟,听话。”

    旁边一起下班的十几个人和刚上班下来巡查的几个一起起哄挑拨,有取笑黄班长笨嘴笨舌的,有鼓动寻建祥说啥都不能听话的,更有看好戏的。寻建祥不去搭理黄班长,反而捏起刚上班一个小伙子的脖子,痛得那小伙子尖声求饶,众人打打闹闹一阵才下了班,各自骑车出去。

    这回宋运辉骑车,寻建祥坐后面,骑过吵闹的厂区,寻建祥才问:“你自己要下来的?你胆子也忒小了。”

    宋运辉笑道:“高处不胜寒,基层待着踏实。”

    寻建祥斥道:“是男人吗?怕他们干吗?他们敢拿你怎么样,你每天睡他们门口要他们好看,他们倒怕你。这全厂宿舍区全在一块儿,谁住哪儿都清楚,这儿领导最怕工人找上门去闹,懂吗?书呆子,偏现在小娘们都喜欢书呆子。”

    宋运辉倒是没想到寻建祥对他真心,忙解释道:“大学学的东西有限,如果一来就进生技处,就跟住空中楼阁一样,底盘子虚。我不希望以后每天一张报纸一杯茶无所事事打发日子,趁年轻多做点事学点东西。”

    寻建祥想了想,道:“还是傻,人这东西,下来容易上去难,你看你师父老黄,我只服他,他技术多好,遇到大修,分厂生技科的都听他,可他八辈子都脱不了倒班命,做人不能太本分。”

    宋运辉虽然不会向寻建祥承认与水书记的对话,可也向寻建祥坦承:“说实话,我也没把握得很。事在人为吧,与其让我窝窝囊囊地去整顿办扫地充开水倒垃圾,不如到基层多学点东西。”

    寻建祥道:“你倒是实在,可就不是当官的料。唉!本来还指望你升官发财拉兄弟一把。”

    宋运辉回头笑笑,道:“你更实在,其实挺热心一个人,非要装得吊儿郎当招人厌,你说你说笑时候别贼眉鼠眼有多好,本来谁有心提拔你也得被你吓跑,有见过笑起来全身都会抖的领导吗?”

    寻建祥后面“哎,哎,哎”乱摇,宋运辉不得不弃车而逃。寻建祥也不换位置,坐在后车座上扔下宋运辉骑回寝室。吃完晚饭,这回寻建祥非去看电影不可,因为早就听说《被爱情遗忘的角落》里有黄色镜头。宋运辉趁天还亮着的时候将工厂宿舍区都摸了一遍,里面幼儿园小学公园都有,比个小城镇还热闹。回来继续看专业课教材,看了几眼扔掉,上车间才一天就知道,这些真是一点用都没有。他还是拿起机械设计来看,他很奇怪今天看到的有些阀门为什么直接连在管线上,有些为什么要用上法兰。

    寻建祥很晚才回来,喝了点酒,胸前背后全被汗水浸透,两眼异常地亮。问他电影好不好看,他直说没意思,不刺激。可过会儿又两眼发直,嘴里梦呓一样吐出一句“绿毛衣……衬得两只奶子雪白”。宋运辉在大学听经验丰富大哥们的卧谈会早听得脸皮厚如城墙拐角,闻此好笑地问:“那还说没意思?”

    寻建祥急道:“可这才一个镜头,其他都是沈丹萍拉着个脸苦大仇深。哎,大学生,听说你们搂一起跳交谊舞,你有没有跳过?”

    “没有,只一次,刚进大学时候看到老师们跳,我们都不会,以后再也没有过。你一脸猴急啥啊,剪掉长头发,穿正经点,不是说我们厂工资待遇高吗?找对象容易得很。”

    寻建祥喉咙里“咕噜”一声:“哪那么容易啊,我们厂男多女少,跟本厂女职工结婚立刻有房子分,福利翻倍还不止,分的东西都吃不完。否则,我结婚了还得住这宿舍。你以后会知道我们厂那些女的有多狂。可你看,你们这次分来的大学生都是光棍,唯一一个女的又是已婚的。谁抢得过你们啊。不说了,洗澡去。”

    这方面,宋运辉倒是不愁。虽然理解寻建祥的心情,可爱莫能助,看着寻建祥扔在床上的花衬衫心想,难怪这小子骚得厉害。过会儿,寻建祥回来,宋运辉出去洗澡。等他回来,那一向只要有人就不关的寝室门却死死关着,敲也敲不开。过好一会儿门才开,但等宋运辉进门,寻建祥早已又缩回床上。宋运辉心照不宣,没再找话跟寻建祥说,自己老僧入定一般地看书,但也有些心猿意马。

    第二天中午,寻建祥叫了一帮朋友来寝室喝酒,有男有女,录音机放得山响,一首“阿里,阿里巴巴”来来回回地放,寻建祥被喇叭裤包成两瓣儿的屁股扭来扭去。宋运辉一早走了出去,找到黄师父说的图书馆,看能不能找到点对口的资料。不出所料,有,这是宝库。

    等他回来,寻建祥喝得眼白血红,牛一样操一只脸盆满走廊乱打,寝室里聚会的男女早一哄而散。宋运辉冒险又骗又哄将寻建祥送进澡堂,冷水冲了半个来小时,这家伙才安静下来,回头却又没事儿一样跟着宋运辉去上中班。宋运辉问他跟谁吵了,他说没吵,就闷得慌。还说这是正常现象,上回还有一个是喝醉了操刀子乱砍,人跑光了他砍墙,直砍到没力气才让人绑起来。回头寻建祥指那个操刀子的工人给宋运辉看,挺白净文气一个人。宋运辉不知道这些工作挺好钱挺多朋友也多的人怎么会这么无聊。

    后来的日子,围绕着“睡觉”这个主题,日复一日。宋运辉拿到师父亲手写的资料之后,进境神速。工段没有给他安排特定的岗位,他爱干啥就干啥,因为工段长说过,大学生嘛,过几天就抽上去的,不能真拿他当一个人用。他就每天只要天气晴朗,绕着设备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跑。一个星期下来,全部流程走通;两个星期不到,原理搞通,仪表能读,普通故障能应付;第三星期开始,他可以开出维修单,但得给师父过目;第四星期起,谁有事请假他可以顶上,坐到仪表盘前抄表看动态做操作。师父说他学得很快。

    第四星期起,没人可以让他顶替时候,他在仪表室后面支起绘图板。先画出工艺流程图,经现场核对无误,又让师父审核后,开始按部就班地根据液体走向,测绘所有设备的零件图、装配图、管段图等。这工作最先做的时候异常艰难,首先是绘图不熟练,很多小毛病,尤其是遇到非标零件,还得到机修工段测绘,一天有时都绘不成一个小小非标件。如果车间技术档案室有图纸还好,可以对照着翻画,可档案室里的图纸残缺不全,前后混乱,想找资料,先得整理资料。资料室中年女管理员乐得有个懂事的孩子来帮她整理,索性暗暗配把钥匙给宋运辉,要是她下班不在的时候,让宋运辉自己偷偷进来关上门寻找资料。

    机修工段的人本来挺烦这个宋运辉,说他一来维修单子多得像雪片,支得他们团团转,有人还趁宋运辉上班时候冲进控制室指桑骂槐,被寻建祥骂了回去,差点还打起来。但后来集中一段维修高峰后,维修单子又少了下去,上面还表扬跑冒滴漏少很多,一工段和机修工段各加一次月奖,可见设备性能好转。再以后遇到维修,他们不能确定要用什么零件,打个内线电话给控制室问宋运辉,一问就清楚。双方关系渐渐变得铁起来。基层有时候很简单,只要拿得出技术,别人就服。

    这一段时间,宋运辉每天平均在车间工作十四个小时,刨去睡觉的八个小时,他还有一个小时留给阅览室图书馆,另外一个小时给吃喝拉撒走路。他做事,向来有股狠劲,越难越繁,越压不垮他。

    第三个月开始,有分厂领导开始过问他的工作,大力肯定的同时,却没再有实质性表示。

    而就在宋运辉刚刚开始安心于基层的时候,总厂上层展开轰轰烈烈的争权斗争。费厂长名义上管理工厂的日常生产经营工作,可水书记却以别家工厂基本派不上用场的职代会和本来就派得上用场的党委会,对内积极行使决定权、选举权、罢免权,对上行使建议权,一步一步地架空费厂长的管理,使费厂长的命令越来越难以推行,费厂长有个什么决定,总有一半被驳回,于是围绕在费厂长周围的一些人开始观望、动摇。

    宋运辉待在基层,这种风雨与他无关,他只要做好他的工作就是。

    风声多少传到他的耳朵里。虽然水书记对他不错,可他心里却觉得,水书记的做法极其霸道,干涉了厂长负责制的有效执行。当然,他不会说。

    他过着忙忙碌碌的清静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