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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缕香魂无断绝
广袤苍穹,深黑如墨,夜色浓浓,凉白月光稀落在雄雄宫阁,弦月如钩,隐匿在深深浅浅的流雾之中,星色一点也无,静寂的宫、冷透的城,仿佛一夕之间,陷落在惶惶死寂当中,生气全无,唯余冷冷肃杀!
杨若眉遇刺昏迷不醒,李世民将其安置在自己寝宫,不时陪在床前,只听她呓语喃喃,却含混不清,兕子回来了,但吓得一直不肯说话,徐惠陪着她,看着帝王紧锁的愁眉,下朝后伴在杨夫人左右,柔情关切,情意流露,不禁也有动容,可杨夫人却一直没有醒来。
御医说许是哪刻便会醒转,许是永远都不会醒!
听说四皇子李泰,亦在东宫附近遇刺,才出东宫便被前些日越狱刺客刺杀,幸好来人及时保护,只是皮外之伤,并无大碍。
前些日越狱之人!徐惠不禁心中颤抖,难道竟又会是儒哥哥吗?儒哥哥,为什么你要这样?你走了又为何要回来?回来,却又为什么要去刺杀四皇子?
而最是紧张凄惶,人人谈之变色的便是太子东宫,东宫歌姬侍女慕云下狱,太子被禁足宫中,不得外出半步,使得众多议论纷扬而起,种种猜测甚嚣尘上!
而承乾,只是独自失落在东宫,雉奴去看过几次,可承乾却不肯与他说话,雉奴回来,李世民亦询问过他,他却是无言,李世民亦不再追问,他早知承乾痴心于慕云,若非如此,亦不会每每提及太子妃,都旁顾左右而言他了。
李世民心念坚硬,只冷冷看着东宫的一片萧索。慕云,最初见她时,便感觉心意烦乱,如今果真惹出了祸患来,承乾,朕,但愿一切与你无关!
夜色深黑,星月光薄,冷雾凝结在月梢一角,泄露几点凉华。
沉暗的牢房,厚重牢门缓缓启开,明光倏然乍现在浓浓黑暗中,令人眼目微眯。
潮湿的牢房,女子清白裙裾仿与这黑暗污秽格格不入,可偏偏一张秀静的脸,望见帝王凝聚深眉,却无端冷肃非常,那眼神,仿欲将眼前男子焚烧于烈烈灼火中,不得生还!
然而真正水深火热的却是自己,慕云侧过脸,唇角却是冷冷笑纹:“她死了没有?”
李世民令众人退下,自己坐在牢外藤椅之上,眸光犀利而销黯,深深吸一口气道:“你为何如此盼着她死,杨夫人与你有何仇怨?”
慕云笑意微微一凝,随即露出冰凉跃然:“看来她是死了,不然怎会不与你说明有何仇怨?”
慕云倏然站起身来,直视帝王的眼神,煞冷如冰:“不共戴天之仇,噬心切骨之怨!”
李世民沉静地望着她,道:“你不怕死吗?刺杀皇妃,必死无疑!”
慕云冷冷一笑,狠色凝结在流波美眸:“死?我早便该死了,此时又有何惧?”
“那么……”李世民略一沉吟,眼神威慑如鹰:“那么承乾呢?”
慕云骤然怔忪,冷漠面容倏然沁入丝缕复杂光色,惊诧、沉痛、黯然萧瑟,皆自波澜涌动的眸子中流泻,方才还是生死不惧的眼神,墨睫缓缓垂落,暗淡昏光,遮掩眸中流动意韵,慕云转身,沉声道:“我要见太子!”
李世民冷笑一声:“你不知太子已被禁足,不得出东宫半步吗?”
越发绝狠的声音,令慕云猛然转身,狠厉光痕,重又镌刻在眼底,承乾被禁足东宫?果然,果然如此!
狠色渐渐融化在颗颗零泪中,慕云凄然地望着他,唇角颤抖如残叶飘零:“我要见太子!”
只是一句重复,李世民却缓缓站起身来:“不准!”
慕云迎上几步,眼中仿有刀枪箭雨迸射而出:“你想知道一切吗?”
李世民依然冷笑:“你威胁朕?”
慕云不语,只是定然地望着他。
许久,黑暗牢中都如死一般沉寂,微弱烛火嗤的一声,惊破死沉!
“好!”李世民点头:“朕便叫你们见上一面又有何妨?”
慕云心下涌动,转身之后,再也无言!
忍泪闭目,紧紧攥住薄纱衣袖,深入掌心的疼痛,反令她有痛快淋漓的感触!
殿下,你定是站在窗边仰望星天,与酒相伴,不食不眠,不言不语!
身后牢门声重,脚步声无,慕云颓靠在墙边,终究泪流成河!
李世民思来想去,终还是没有亲自前往东宫,自小,承乾看他的眼神都是敬畏而清冷的,如今这样的时候,想来更是心间疼痛,他不知,是他不敢面对承乾的眼睛,还是心中有隐隐芥蒂。
静夜思量,靠在软锦龙榻上,紧紧拧眉,右手撑在眉心轻轻揉着,今夜并未去看杨若眉,徐惠哄睡了兕子,缓步走近龙榻,幽弱的殿堂火光,跳曳在帝王脸侧,影动随风凄然,疲惫的侧脸、纠结的侧脸,倦意满心。
徐惠亦知道,此事涉及慕云,涉及太子,兕子不肯说话,杨若眉又躺在床上,真相不明,想他心中定有许多盘结,调理不清,更纠缠成麻。
不禁走上两步,轻唤:“陛下。”
李世民缓缓抬眸,眼底有微微红丝:“是你啊,兕子睡下了吗?”
声音有微微嘶哑,徐惠道:“陛下且放心,公主今天睡得极是安稳。”
李世民坐直身体,眉心却仍有万分纠结:“那就好!”
正自言说,殿外侍从便踱步而入,拜倒在地上,李世民眼神微微一侧,只道:“太子怎么说?”
侍从道:“太子应了。”
应了?李世民眉峰一挑,沉声道:“如何应下的?”
李世民目光深深,侍从只微微一触,便慌忙低下头去,并不解帝王用意,片刻方道:“太子只问了何时相见……”
“混账!”李世民不期然一声怒斥:“朕是问你太子是何反应?你却来说这些个无用的?”
侍从吓了一跳,忙道:“太子……太子有些意外,后来也便再没什么表情,便只问了何时能够相见。”
侍从将头压得低低的,唯恐帝王触见他目光一般,李世民闷哼一声:“哼,他倒是急切!”
转头吩咐道:“下去吧。”
徐惠在一旁看得真切,那侍从显然欲言又止,言辞亦有闪躲,只是向来英睿的帝王,却似乎并未察觉,许是心中太过在意,深陷其中,便不若旁人般清晰。
帝王,亦不过凡人,纵是经国圣主,亦不可免俗!
只是太子一事,实在蹊跷,表面看来,该是太子派人刺杀了四殿下,可是,儒哥哥怎会与太子纠缠在一起?又怎会为太子去行凶杀人?而慕云,又如何要抓走兕子,更刺伤了杨若眉?
想到慕云,心中不免一颤,思及过往,自己一步一步,似皆离不开这个女子,难道……
背身倒流丝丝冷汗,眼神闪烁,难道自己亦被不觉间设计其中吗?会不会……终有一日亦会牵连出自己完全无知的某些事情来?想着,不免暗暗心惊,眉间纠蹙成结。
“你在想什么?”一个沉而坚冷的声音刺入耳鼓,徐惠怵然一惊,只见君王犀利目光如雨夜电闪,划过自己眸心,掌中冷汗涔涔,惊望着他,一种冲动翻涌胸中,娇唇微微一动,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李世民凝视着她,她眼中一闪即逝的犹疑一览无余,起身缓缓走至徐惠身前,娇小的身子,笼罩在深深暗影之下,温暖的呼吸,仿佛就在脸边,令她心意骤乱。
“想救承儒吗?”一句不着喜怒,声色不形。
徐惠猛然抬头,帝王墨黑夜眸如潭,深邃旷远,令人望不见底。儒哥哥,她当然不希望儒哥哥死去,亦不希望儒哥哥无端牵连进这场争斗,可……是无端的吗?心中有太多疑窦,却又不知该不该与眼前的男人说起。
他,毕竟是天下至尊、是盛世之主,生杀予夺,不过一句话而已,并非一个普通的男人或……丈夫!
徐惠暗暗镇定下心神,与其掩饰,倒不如直接言来:“妾只是在想,儒哥哥怎么会与太子牵连上了。”
李世民望她一会儿,眉间蹙起一纵浅沟,眸光骤然暗淡,缓缓垂落:“他们,亦是自小识得的。”
似触动了心事,转身走向殿门,殿门大敞,透进夜风徐徐流冷,吹干眼底一点温湿:“只望一切都与承乾无关。”
似是叹息沉沉坠落在心里,徐惠转眸望去,帝王背影与夜交融在凉雾之中,寂寥如山。
徐惠知道,他说出这句话时,内心便已有所倾向,他已认为太子与之必定有关,才会有如此深沉的叹息、如此沉痛的感怀。
正自思想,李世民却道:“朕要去审问承儒。”
微微侧眸,光影闪动:“你也随来!”
徐惠一怔,审问儒哥哥,是啊,他定是希望找到蛛丝马迹,证明一切皆与太子无关,可是为什么要自己一起去?
突地,慕云、太子、儒哥哥,一个个人,一点点过往划破心河,小小心中,突有如被千斤巨石狠狠压住,这些个人看似与自己无关,却又丝丝缕缕的有所牵连。为什么,自己竟禁不得李世民一个侧眸、一句言语?
身体发僵,木然跟在李世民身后,夜树扶风,露重更深,万籁俱静中,却似有惊涛拍岸而起!
这夜,几缕乌云遮掩月光,星色浅淡,夜风撩过树梢儿,声声如诉。
一人长身挺立,华衣飘摆,背影自风中逸然:“听说最近宫中不甚安宁。”
身边之人应道:“是,据文公公言,杨夫人受伤,东宫侍女被囚,四殿下被刺,疑为太子所为,太子更被禁足东宫。”
那人一笑:“听说还有一女子,隆宠后宫。”
侍人点头:“是,此女姓徐名惠,本只是才人而已,却一夕升为婕妤,并隆幸于陛下。”
那人仰望星天无色,眼光却耀夜清明:“疑为太子所为?禁足东宫!哼,怕一切远非表面看去这般简单。”
转眸宛然一笑:“太子可没那么愚蠢!”
侍人只是低头应着,夜雾流风,荡起男子修身绸衣,白绸的衣襟,飘如飞云,暗夜如墨。唯这一点清白,洒然风中。
漆黑寂静的天牢,潮湿憋闷,这个夜,却灯火明耀,热流涌动,帝王君威赫赫,正坐于雕龙明丝藤花椅上,身边立着亭亭女子,碧丝绸锦芙蓉裙,青藤环绕纹绣花跃然披帛,荷塘望月图精致抹衣,酥胸如玉,相映流光,简洁通透的珍珠流苏串子,流曳摇光,一绢薄透丝纱海棠,含苞乌丝,女子黛青唇红,却微微凝了忧色,点染眉心。
承儒本是波澜无惊的心,翻涌如浪,痴狂眼神无一丝遮掩,李世民微微侧眸,徐惠却只是垂首,避开他直视的眼睛。
李世民只作不觉,看向出神的承儒:“承儒,你既逃了,又为何回来?你以为朕会一次又一次地纵容你吗?”
李世民眉眼间不着半点情绪,承儒转眸望向他。眸中精光如火:“李世民,若这一次我还能出去,定也还会再回来,我杀不了你,亦要叫你不得安宁!”
这样的话,他说过无数次,只是从不曾若他所说般心狠手绝,李世民心中知道,只是他这样执迷,究竟如何才能令他清醒?
李世民无意再纠缠于他的执着,亦无心力过问其他,只道:“朕只问你,为何会在东宫之中?”
李承儒眉心一聚,仿佛有一卷冷风吹拂而过,他的眼中不期然闪烁一纵悲凄。
东宫,自慕云将他放出暗室,他的眼睛便倏然被周边一切刺痛,一路之上,一花一树、一草一木,都无不切割着他的心,依旧是草翠花飞、粉香花浓,悠悠风中,树影摇飞。曾经,母亲执手花下,教他如何做一个有用之人,父亲挺剑树前,教他怎样才能驭马天下。如今,却是花已非花,树已非树!
东宫,自己自小长大的地方
,却已再不是自己的家!
一时恍思,眼中热流心酸涌动,李世民察言观色,料他定是忆起了曾经往事,心中亦有感慨,微微一叹:“你与承乾……”
“承乾?”不待李世民说完,承儒仿似被利剑刺中心头,激然一个转身,仰天而笑,直视着李世民的眼中,有冰凉嘲讽:“李世民,这就叫作因果报应吧!十二年前,你弑兄杀弟,十二年后,怕是又要上演一出玄武门了!”
一句,如狂浪拍击脑海,尘封多年的记忆,乍然在脑中翻腾,李世民猛然起身,逼上牢门两步,怒火燃烧的眼眸,充斥赤红光色:“你说什么?”
心中最不可触及的隐秘伤疤,被生生揭开,撕扯的疼痛,令双拳指节“咯咯”作响。
承儒反而冷然轻笑,望着李世民如此大动肝火,便似有难得的畅快得意,冲涌心间:“怎么?有人给了我如此难得的报仇良机,我又何乐而不为?”
李世民压抑下心中怒气,沉声道:“谁?是谁指使你去刺杀青雀?”
承儒眼光如刀,冰凉话语狠狠溢出唇齿:“李承乾,就是李承乾指使我去刺杀他的弟弟!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冷笑震彻牢笼,李世民怒目看他,眼眶几欲碎裂,亦暗暗惊讶于自己,这么多年了,竟仍能轻易被他挑痛心事。李世民牙关紧咬,生生压抑住心中怒意,明知对方有意挑拨,却仍不免气郁难禁。
狠狠转身,眼风横向一边惊战的徐惠,想她亦是惊讶于承儒的胆大妄为抑或是担心他会即刻便处以极刑吧?无论如何,李世民知道,在承儒口中,怕只能听到类似这样的言语吧?
全无意义,全无意义!
沉沉步履走至徐惠身边,低声道:“你们是旧识,望你能劝他一劝,不要……挑战朕的耐力!”
徐惠心弦剧痛,紧紧凝视着李世民的眼,那深如黑夜的眸子,倏然似风雨狂作,阴枭而冷暗。
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眼神,他望着她时,从来都是温怜而顾惜的,即使是偶尔沉郁,亦不会有这般冷如玄冰,只觉帝王眼风冷冷扫过,错身消失在沉暗的天牢中,徐惠怔怔立在当地,一时神意游离。
骤然静寂的牢房,唯余火光跳跃燃烧,光摇烛影,影动烛光,女子转眸而望,眉心蹙起愁绪几缕。
儒哥哥的眼神柔和温切,全不似适才的凉冷,而徐惠却只走上两步,娇唇轻轻颤动:“为什么?为什么要激怒他?为什么要故意说那些个刺激他的话?”
低眸似有感慨:“我还从未见过他如此生气。”
李承儒眼神一暗,音色沁入丝寒冷:“你是担心我?还是在担心李世民?”
徐惠猛然抬首,望着承儒眼中一派冷肃,光影流动中,那眸已再不复当年的深沉温惜,心尖并没有所料的疼痛感觉,只觉眼前恍惚浮过昔日种种,却不禁冷笑,眼前男子,英挺如昔,然那心中早已没有了当年的柔软慈善,有的,只是满心仇恨,只是满眼萧索,全然看不见这世上还有阳光、还有温暖!
如今的承儒,早已不是十二年前的儒哥哥了!
徐惠沉一口气,道:“不管为谁,我却知道你是故意那样讲的,是不是?”
李承儒微微侧首,不语,心间却有一丝隐痛,她终还是了解自己的。
徐惠继续道:“我知道,你越是这样说,越是证明你与太子并无牵连,对不对?”
“不对!”李承儒冷然打断她,眼中清光流动:“皇帝的徐婕妤,真的很了解我吗?对!适才我是在故意刺激李世民,可是……从我越狱到刺杀李泰,却只见过慕云一个人,而慕云正是太子侍女吧?”
“可你并未曾见过太子,不是吗?”徐惠急声道:“又怎能如此笃定是太子所为?又何必故意说出那些话来,损人不利己呢?”
“你是在指责我吗?是在指责我损人,还是指责我不利己呢?”承儒浓眉凝聚,骤然冷却。
一句一句的夹枪带棒,徐惠眼中泪意闪动,几欲掉落,儒哥哥,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非要如此咄咄逼人不可?你与陛下有不共戴天之仇,可你与我,难道也要这般如此吗?
心间涌动一阵烧灼,转身泪落:“你,再也不是曾经的儒哥哥了!”
翠色衣袂,如浮萍飘离飞絮,纷扬的裙角,轻盈却沉重地落在了承儒眼底!
惠,原谅我,原谅我!我也不想这样,可我看到你站在他的身边,便总会有莫名感觉冲顶胸口,那实非所愿,却难以抑制!
原谅我!惠!
疾步奔出天牢门口,微微一愣,只见夜色如绸,凉星滑动天际,天幕下,只见李世民负手而立,挺立巍峨的身躯,如山脉耸然傲岸,闻声转眸,目中淡去了适才的盛怒火光,修眉微蹙:“怎么?怎么哭了?”
徐惠轻轻拭去脸颊泪珠,可泪水仍不自禁幽幽滚落,望着李世民关切眼神,泪水更加汹涌,他留下她,是想要听到承儒的实话,她是明白的,可见到她难过却并不追问事情结果,而是温怜地望着她,关问她的伤心。
可是儒哥哥……
思及李承儒一句一句的咄咄讽刺,徐惠心中怅然若失,又恍然如梦,美目濛濛迷离,手心冰凉,却有暖意流淌心中……
李世民见她似愈发伤感,凄迷明眸,仿若星辰璀璨流光,眼前不禁恍惚,此情此景,如何不令人触景生情?
正自怔然,却觉胸口一阵幽香扑鼻,女子温软身体已倒在自己怀中,隐隐抽泣的声音,似浅溪脉脉流过心中……
手在半空停滞片刻,终还是缓缓落在女子肩头,纤柔巧丽的细肩,有微微抖动,李世民一声轻叹:“朕,实不该叫你前来……”
轻轻抚过她的秀发,安抚怀中女子。
夜空薄雾,仿似烟雨渺然漂泊,一缕缕的丝云,淡淡浮流在皓皓星天,烟云如幕,袅袅翩翩,飞抹缭绕在月色星迷之上。
李世民并不追问徐惠与承儒究竟说了什么,但却知道一定是伤及人心的话,徐惠说,承儒与她亦只说过从始至终只见过慕云一人,李世民惊讶于自己心中的怀疑竟那样丛遽,承乾,希望我是错的!
次日一早,晨曦雾霭流荡天际,天牢窗隙,泄漏一抹微弱清光,为这仍旧黑暗的死牢,平添一点生气。
女子失神地靠在墙边,地上饭菜已是冰凉,丝发随意散着,无一些装饰,却很是整齐,一袭白色素衣,宽大却洁净,衬得女子玉容惨白如雪。
突地,门声“吱吱”,缓慢扩大的微光,令慕云眼目微眯,心中一紧,随即站起身来,奔向牢门,双手紧紧握住牢柱,如星美眸漾着期盼光芒。
只见,一男子华衣玉带,长身修立,步履沉缓如石,凝重眼神随渐渐关闭的牢门逐渐隐没,凝固的空气被瞬间击破,慕云娇唇颤动,凄然轻唤:“殿下……”
承乾眼神冰冷,便似寒潭深涧,幽静深沉得令人心惊。
慕云纤手颤颤抬起,欲要抚上承乾瘦削的脸颊,可承乾却冷冷地偏过头去,不语。
停在半空的小手,仿佛一只飘零无辜的玉蝶,慕云惘然一笑,缓缓垂落玉手,便似玉蝶折去了双翼:“殿下该恨我的。”
承乾回眸看她,眼神如火:“那天,妹妹才刚失踪,我心绪低落,你要弹琴与我,没一会儿,父皇便来了,并不是巧合吧?”
慕云身子向后倾倒,面对承乾质询诘问的冰冷眼神,心脉骤然剧痛,一言一语都似冰箭,穿透心房:“殿下,我……”
“你,又要用什么样的言语来哄骗我?又要用什么样的眼神来勾引我?”承乾猛然逼上一步,修指紧紧钳住慕云凝细下颌:“如星辰一样美焕的眸子,却谁知道,这其中却都是虚情、都是假意、都是忘恩负义!”
慕云眼中流落清莹泪珠,一颗一颗,滴落在承乾手背,倾决的泪水,铺天盖地地奔涌。
不,不!
慕云无力地摇首,喉间却哽塞如被千万绳结缠绕,不能言语。
承乾冰冷地笑着,眼里亦有流光冽冽流动:“不要再这样看着我,不要……再在我的面前流眼泪!”
狠狠拂去她脸颊泪珠,沉郁的、冷硬的目光咄咄逼视。
慕云紧紧握住素白衣袖,布帛仿被撕裂一般,一下一下撕扯着自己的心,他不容置疑的目光、幽凉深邃的目光,令曾经情意缱绻的眸子,如沉入深深海底,再也寻不见往日温情。
心尖处尖锐的疼痛,令慕云麻木地向后撤去,娇凉的唇角,隐隐抽动淡淡漠然,眼中泪意不绝,沾湿的睫毛,在席卷的黑暗中方向全无:“对,对!我都是骗你的,都是利用你的,我的心早已经死了,对你……从来没有爱过,从来没有!”
承乾胸口沉闷一痛,眼神却更如鹰隼森然狰恐,一步步重重向后退去,双眼失神地望着慕云,曾深爱女子决然冷漠的背影,仿佛是天际一缕冷冷拂过的清风,缥缈而虚无若水。
从来没有、从来没有!
只是自己一味地相信相爱至深,只是自己一味地因她而一次次地顶撞父皇!
一切都只是自己,一往情深、一厢情愿!
冰冷笑声,倏然震彻整间牢室。
慕云转身,只见承乾跌撞地向后退步,眼神沉痛,悲狂地望着自己。
心如刀绞,却无可奈何!
慕云眼神空洞,僵冷的身子,颓然跌坐在地板上,狠狠关闭的牢门,逐渐远去的森冷笑声,绝望的笑声、悲愤的笑声,落在耳里,痛在心间!
泪水如泉,紧咬的双唇,溢出猩红血色。
承乾,忘了我吧,忘了我!我不是好女人,更不是你心中的云中仙子!
我面若柔霞,心如毒蝎,都只是在迷惑你、利用你!
忘了我,忘了我!
慕云掩面而泣,泪水湿透袖襟。
痛到已无知觉的身心,颤抖的倒下。
我是坏女人,是天底下最坏的女人!
可是殿下……
我爱你!
隐隐一声抽泣,眼前是迷蒙的黑暗,漫无边际……
柔风偏偏如刀切割在脸上,承乾一路急奔,讽刺的笑声,愈发悲凄煞人,眼边是潮湿的迷蒙,一时之间,天旋地转,天崩地裂!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如此相信你?我明明知道有人一直在出卖我,明明一直没有头绪,可我怀疑过任何人,就是没有怀疑过你!
在我最痛苦时候,不离不弃地陪伴,最无助的时候,不眠不休地照看,难道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吗?
伸手折断身边枝叶葱郁的树枝,一片片旋落的残叶,飘零在地,俱化成泥。
身后侍从忙追上来道:“太子,该回宫了。”
承乾猛然转头,眼底血红的颜色,仿佛燃烧熊熊烈火:“我要见父皇!”
侍人一惊,随即道:“这……陛下说,太子看过了慕云,便立即回宫,不得有误!”
说着,眼神向身后一侧,承乾亦随着看过去,不远处,是几名面无表情的兵卫,眼光疾厉地望着自己,随时观看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父皇,你定要如此紧盯着我吗?唇边扯出冷冷的弧度,自嘲地笑着:“我今天就偏要去见父皇,怎样?是不是要杀了我?先斩后奏!是不是?”
锋锐如刀的眼风,扫向一边众人,众人显然微微一惊,互看之间,亦不知如何是好。
承乾目光狠狠一凝,笑意亦凝结在唇边,径自转身,阔步向太极宫而去!
侍从紧步跟着,而奉命监看太子的守卫,一时错愕,实没想过太子竟会有如此决绝的话语,和这般激烈的举动!
亦只得跟在后面,神色惶惶。
太极宫,庄素如初的巍峨伫立,只是这巍峨中莫名多出几分肃
杀与销冷,承乾略略滞足,凝目望着眼前宫宇,庄煌恢宏的殿阁,是自小心中神圣的地方,因为父皇在里面,万众敬仰的天可汗,是这天下至尊,亦是自己心中膜拜之人。
可是为什么,从何时起,我们之间竟有了如此遥远的距离?遥遥难期,遥不可及!
举步迈上阶台,泛着清白光芒的玉石砖,晃亮刺眼,殿口守卫显然一惊非小,微微一怔,正欲通报,承乾却已经走在了他的前面,守卫忙道:“太子,不可……”
胸口被重重一击,承乾头也不回,向内殿走去。
“太子……”守卫一边追在身后,一边喊道。
转弯已来到殿中,扑面而来的暖意熏香,是父皇最喜欢的味道,令人心舒畅、心旷神怡,可今日,却偏偏没有了那种感觉,有的只是憋闷,只是窒息!
李世民抬头看向他,目光冷肃,向守卫侍人挥挥手,示意退下。
眼神有如被钢刀雕刻,深而无边地望着承乾,却是不语。
此时,只听身边一个声音熟悉,温文而清越如山水:“参见太子。”
承乾这才转身,只见一男子,长身修逸如隽,白衣飘垂,碧带缠系腰间,广袖飞展,面若丰玉,修朗眉目,眸心似漆,俨然一个翩翩公子,俊秀而有从容气度,微笑地望着自己。
承乾眉心微微一凝,心下更生涟漪,忐忑感觉,不安地袭上心间,目中反更加深了沉痛,对上李世民的眼睛,相视的目光中,尽是有如隔世的恍惚。
李恪,他回来了,他怎么会在这里?父皇叫他回来的吗?
望着李世民,眼神渐渐低落,忽然什么也不想再说。
李世民沉下口气,道:“见过了慕云吗?怎么不回去东宫?”
东宫?承乾心中一冷,东宫,冰冷如石的两个字,那座冷却的宫、那座空掉的宫,全无生气、全无温暖,还……剩下些什么呢?
唇角笑纹浅淡,眼神空洞地落在一处:“东宫?不过是个大一点的、华丽的监牢而已!回去做什么?父皇……”
眼神似被殿阁微弱的暖光打破,碎了一地:“父皇,你何不将我也直接关到天牢去?何必那般费神地盯着我?何必?”
狠狠的一字一字,令李世民猛然紧握成拳,修眉凝聚,眼光顿如鹰隼。
承乾何其了解父亲,这样的眼神显然已经燃起了心中熊熊火焰,然而承乾心中却突然倍感畅快,仿佛一阵凉风拂过,侧身指向身后跪作一片的守卫,冷然笑道:“父皇,他们……他们是不是得了圣旨?是不是……可以先斩后奏!”
“住口!”李世民猛然站起身来,终于将一腔压抑的怒火,奔射而出,步步坚沉地走向承乾。
对视之中,相隔不过寸许,可是李世民心中却有无限慨然,仿佛这样的距离,是隔了万水千山,是隔了海角天涯,不过短短的相距,却仿佛那么遥远。
承乾,为了一个女人,竟然……可以令你堕落至此、消沉至此吗?
看看承乾面容憔悴、丝发不整,暗生的淡淡胡茬,哪里还是一国风俊的太子?哪里还有一些贵雅气度?
李世民紧紧咬牙,不觉一阵心痛,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他能感觉身体的颤抖,能看到承乾眼中飘零的冷绪,只是……这一切除了徒增心痛,却全然没有一点用处。
而承乾早已不知自己是何面目,只是冷冷地盯住父亲,不,父皇,终于,他终于也有了这样的体会,父亲是父亲,而父皇……是父皇!
唇边僵持的笑,仿佛镌刻在脸际,眼中却是不相称的悲伤,大殿中,暖香如熏,可怎么却熏得心上一片荒芜?
突地,自殿外跑进一名侍女,容色慌张,急忙向宫中众人见礼。
李世民侧眸望去:“何事慌张?”
侍女恭敬道:“回陛下,杨夫人醒了。”
李世民眉心顿然疏解开几条细纹,若眉醒了!
侧目望回承乾,亦有几丝复杂之色缠结在深深目光中。
冷冷一笑:“愿意随来,便来吧!”
想他心中亦有许许多多想要知道的吧?而这一切,除了慕云,怕只有杨若眉最为清楚!
承乾一怔,望着父亲疾步而去的背影,犹豫之间,终还是迈开脚步,跟在了李世民身后!
李恪站起身,冷眼望着适才的一切,一句也无,但此时,亦是紧跟上了两人走去的步伐。
内殿,近些日最是繁碌的地方,碧儿与徐惠随侍在旁,李世民免去众人礼数,靠在若眉床边。
曾经绝色女子,如今面色苍白如纸,李世民握住她纤瘦的手,杨若眉眼中却有泠泠清泪沾湿睫毛:“陛下,慕云……慕云她……”
“放心,朕已将她收押在牢。”李世民见杨若眉如此虚弱,柔声安慰。
若眉却勉力撑起身子,用力摇首,绵长墨丝飘盈在帝王指尖:“不,不,陛下,放过她,若眉求您放了慕云。”
不只李世民,站在一边的承乾亦感讶然,不禁靠近两步,愁眉紧锁。
殿内温适怡人的香暖气息缭烟袅袅,杨若眉的眼却似冰凌融化成流,蜿蜒而下的泪水,瞬间湿透眼眸:“陛下,慕云,她……她是我的女儿,我的亲生女儿啊。”
修眉凝蹙成结,李世民心中仿被重重击打,再一次撕开往事的疮痕,若眉的女儿,亲生女儿——
李元吉的女儿!
难怪,难怪自己第一次见她,便感觉心底隐隐不安,她的眼神,总似有万千纠缠凝结在目光里。难怪,她一个弱女子,竟敢在后宫之中,对宠妃下此毒手!
原来她的心中是恨,是恨在源源不绝地鼓动着她!
杨若眉无力地靠在李世民肩头,发丝缠绕帝王手指,李世民目光漂游,竟有些茫从由心而生。
承乾更加一惊非小,僵直的身子,仿佛被冻结在当地,脑中一片空白,一动也不能再动!
他无乱如何也无法想到,慕云……竟会是杨若眉的女儿!
“陛下,放过她好不好?放过她……”杨若眉一向温贤柔婉,端庄得体,从没有这般纵情地哭泣过,即使,是在初入皇宫、初得宠幸的时候,也未见过如此悲切的神情。
李世民胸前衣襟湿了大片,轻轻抚慰着女子颤抖的伤悲,正欲言语,却见承乾夺步而上,眼里尽是不可置信的光泽,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杨若眉见了,心中自然明白,慕云与承乾的种种,她亦曾常常听李世民提及,见到承乾如此憔悴的面容、失神的样子,亦可想见他心中的伤悲。
“承乾,你也不要怪她好不好?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慕云……她已经受了太多的苦!”泪水倾如泉涌,万般哽咽纠结在喉间,心里针扎一样疼痛!
是她,叫女儿受尽了苦痛,是她,叫她这一生都毁在了深深仇恨中,不能自拔!
都是她,都是她!
杨若眉紧紧按住胸口,几欲破碎的感觉,令她全身不住地颤抖!
“不,不……”承乾倏然大声吼道,高亢悲沉的声音,如滚天闷雷,轰然而下!
慕云,她是为了她的仇恨,只是为了她的血海家仇!
踉跄的步子,跌撞地退出内殿,心中狂乱,步伐亦是乱作一片,几次几欲摔倒!
慕云,他竟对她说了那许多伤人的话,细细想来,曾经的每一次陪伴,那温柔呵怜的眼神,又岂是虚情假意能够假装的?
自己太冲动、太冲动,即使,她曾是受了何人指使,但,怕也有太多有不得已隐藏在孤寂的心中。
自己不曾明白,从不曾明白!
从不曾!
加快脚步,急奔向天牢方向,只有一个念头充满心底——
对不起!慕云,对不起!
李世民并未让侍卫跟着他,他知道,他该是去了天牢,眉心始终纠结在一起,这一切,究竟是谁的错?究竟是谁,造成了今天这样的局面?
拥着虚弱的杨若眉,轻轻闭上了眼睛。
李恪站在一个角落,始终不语,清朗的目中,却无端遮覆淡淡黯然。
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握住,心中风卷浪击!
曾经的一幕,煞红眼底。
母妃,在你病重之时,可有人如此温暖你冰冷的手!
这条路,并不遥远,却好像奔过了万水千山、绝境天涯。
天色愈发阴郁,被浓云吞噬了清灿明亮的天地,熠熠红日,顿然失色,只余一抹残红在天幕浮流。
承乾飞疾的步伐,奔到天牢门口,却正撞见牢头慌张奔出,一头撞在承乾胸口,抬眸一见,惶然跪地:“太子殿下。”
承乾匆急望他一眼:“何事慌张?”
牢头深深垂首,诺诺不言。
承乾心里一紧,观他神色怵然,修眉立时纠蹙,胸中更顿有如波涛翻卷,敲击在心口,牢头慌慌不知措的神情、闪躲的眼神、颤抖的身子,无不如万千尖刀,割破承乾的眼眸。
抬脚重重踢在牢头肩上,拔步而去,闷湿的晦气,裹挟着淡淡血腥的味道,慕然扑涌入口鼻喉间。
暗黑的牢房,几点灰淡的火光,牢门外倏然风雨急骤,风声灌入牢中,犹自播散着诡异的气息。
承乾一步步走下高高阶台,沉缓的步伐,惊异的眼光,仿佛这黑牢中的一切,皆是梦中地府的情形,他重重握紧双拳,掌心刺痛的疼,才令他觉得这是真实!
浓稠的黑暗中,一抹清白丽影,玉体横陈在冷硬的石砖上,如墨长丝,如夜间独秀的黑色夜莲,清艳绽放在秽涩不堪的牢室中!
不,不会的……不会的!
承乾急奔向牢门,撕扯般的喊声,震颤牢屋:“开门!打开门!”
牢头忙不迭地跑过来,啷当作响的声音,敲击在铁牢冰冷的门柱上,更下下敲击在承乾心里。
不会的,不会的!
近乎崩溃地推开牢头,跪倒在牢门之中,绵长如墨的柔丝,曾是自己多么钟情的一束,如今,它静静地散落在地,遮掩女子苍白面容。
颤抖的手,缓缓撩开轻柔墨发,清净秀致的容颜,睫影如华,令夜色黯然的美睫、令星辰羞愧的秀眸,如今紧紧地闭着,娴静的唇,唯余一点红润,而唇边却是妖冶如花的蜿蜒红色,淌过凝白雪颈、流过素色衣襟。
“慕云……”承乾终是紧紧地抱起女子沉静的身子,余温沁入在胸口,莫名滚烫:“快,请御医,请御医!”
牢头始终跪着未敢起身,吞吐道:“太子,此女子已然气绝,小人已经……”
“请御医!”
“是,是……”撕裂心肺的滔滔嘶喊,令牢头身子颤抖如剧,慌张地去了。
女子依旧安静地躺在怀中,冰凉彻骨的纤指,紧紧握着什么,承乾想要用力掰开她的手指,她却握得那样紧、那样紧!
他不忍用力,却更不忍见可能是她唯一留下的东西,再也不见,终究心头纠痛,猛力掰开慕云手指,一晶莹物件铛铛落地,承乾颤抖地拾起,眼底却倾泻更是汹涌的水浪,淹没英眸。
“慕云……”心脉剧颤,铺天盖地的疼痛,肆无忌惮地入侵四肢百骸!
骨节仿佛都要生生裂开,仰天怒吼。
悲怆的声音,穿透风雨,直上云天,风愈加猛烈,雨越发狂躁。
承乾将头深深埋在慕云颈侧,泪水混着慕云微凝的血色,滚滚而下……
心,仿佛被撕开!
他第一次赏赐给她的珍珠花饰,她至死都攥在手中。
可是自己呢?是怎样伤了她的心!
慕云,为什么,你不等我?为什么,连一句对不起,都让我来不及说?
徒然凄厉的悲鸣,如雨落断了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