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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前夕的皎月几近浑圆,嵌在初冬夜幕当中,清冷光华映亮了大半幅夜空,将周围星子的光芒压了下去。不远处传来万马奔腾的响声,声音渐行渐近,一眼望不到头的万人队伍急速奔来,仿似在月色下穿行的巨型蜈蚣。一辆宽大的马车被拱卫其中,整个队伍像是背负什么要事,马蹄飞踏、急速前催,不刻便渐渐没入前方树林。
此时已经入冬,树梢叶子早就落得光秃秃的。在月光的映照下,稀疏的树林愈发显得枝影交错,展目远望前方,只有一根根孤零静立的笔直树干。树林中间有条供车马经过的道路,但是并不宽阔,庞大的队伍不得不挤成细长型,速度也被迫放慢下来。领头将官留神着周围动静,提剑紧贴马车,俯身道:“公主,等会穿过这片树林,前面的路也就开阔了。”
“嗯。”马车里的女子应了一声,并不多话。
“什么声音?!”将官突然大喝了一声,勒住缰绳寻声望过去,西面有人马呐喊声逼近过来,在寂静夜晚中格外清晰。对方少说也有四、五千人,将官大惊失色,赶忙拔出配剑喊道:“那是逆军,护驾!”
不过眨眼的功夫,西面人马便挥刀冲了过来,双方厮杀在一起,顿时在树林里混乱纠缠成一团。贴身侍卫们紧紧护着马车,欲从人群中冲出去,因为先前四周都有人马保护,眼下反倒一时难以脱困。一片混乱之中,有人悄悄挽弓射箭暗地偷袭,数道银色光芒钉入马臀,马儿顿时悲声嘶鸣奔了出去。
“快追!公主危险!”将官急得嗓音都破了,自己却被几人围合攻击不休,始终出不了阵,只能眼睁睁看着马车跑远。
马儿吃痛受惊一路狂奔,将领命来追的侍卫甩在后方,车上马夫手忙脚乱,差点被上下颠簸的马车抖落下去。大约行了两、三里地,马儿终于渐渐放慢速度,马夫赶忙拉住缰绳,不过身后早已经没了人影。“公主,公主殿下……”马夫慌得六神无主,隔帘急道:“咱们这会儿可不能回去,只是单凭奴才一人,又保护不了公主安全,眼下该怎么办啊?”
马车内一阵无声沉默,似乎也有些拿不定主意。马夫正在急得抓头皮,远远的有一队人马奔过来,高声喊道:“公主……,公主玉驾可好?”
马夫闻声吓得不轻,结结巴巴问道:“什、什么人?!”
“公主,我们是齐王府上的人。”那人报了自家来历,探头往马车帘口望了望,“在下章弥,现在齐王身边做事,得知公主路经此地有险,特意带人过来保护。公主,前面的乱军似乎不少,此处不宜久留,还是先随在下到安全之处再说。”
“不行!”对方数十人手握钢刀,面色不善,马夫自然害怕,却哆哆嗦嗦挡在车帘前面,“谁知道你们是什么人?公主不能跟你们走!”
章弥听毕一笑,与身边人低语了几句。身后数名大汉慢慢围拢过来,钢刀宽阔,在月色下泛着冷刺的光芒,情势一触即发。马车上终于有了动静,乐楹公主隔帘道:“章大人说的有理,也只能如此了。”
章弥笑道:“那好,还请公主赶紧下车。”
“下车?”车窗锦帘露出一条细缝,看不清里面的人脸,只见露出半截染着蔻丹的纤手,乐楹公主声音不悦,“你们连个车都没有,难道要我骑马不成?哼,本公主岂能随意在人前露脸?不行,还是赶着马车走罢。”
“公主,马车太慢不方便。”章弥甚是着急,倘若带着马车一路行走,不仅速度过慢,并且目标也太明显,确实有些额外的“不方便”。没功夫再磨蹭下去,乃劝道:“公主殿下,今夜状况事出紧急、非比寻常,还请公主以身家性命为重,稍稍将就一些。”
“那你等等。”乐楹公主似为所动,在马车内窸窸窣窣了半晌,方才戴着双纱羽帘圆帽出来,周身裹得严严实实。人刚被章弥扶上马身,后面“呲”的一声利响,一柄钢刀贯穿马夫的胸膛,快得连半声叫喊都没有。
“公主,赶快走罢。”
乐楹公主像是吓得说不出话,连头也不敢回,双手紧紧抓住缰绳紧贴马身,只朝章弥点了点头。旁边的大汉纷纷翻身上马,有人狠狠抽了马儿一鞭,带的乐楹公主身形微晃,一行人踏着月色绝尘而去。
树林里混战了小半个时辰,悠然一声哨响,袭击者竟作鸟兽散退出密林,转瞬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地上的尸身横七竖八,夜色中也分不出是哪边的人,将官更是顾不上这些,赶忙整合队伍拼命追车。阿璃被人带在马上飞奔,不刻赶到,因见马夫惨死在车前踏板上,吓得放声大哭道:“公主……,公主你哪儿?”
将官赶忙掀开车帘查看,因见内里空荡无物,脸上神色大变,手上佩剑“哐当”掉在地上。阿璃只当公主已经遇难,更哭得不可收拾。忽听车坐下面传出女子声音,甚是混沌不清,“阿璃……,快帮忙让我出来。”
阿璃一头雾水,迷惑道:“公主,你在哪儿?”
将官抢先领悟明白,赶忙冲上去撂开软垫,再奋力掀开车身内横坐的隔板,将内中的桃色锦衫女子扶了出来。眼前气喘吁吁、花容失色的女子,可不正是乐楹公主,不禁大喜道:“公主,公主!你还活着?!”
次日晌午,章弥一行人终于赶到锯州。众人连夜奔袭皆是疲惫,章弥却还顾不上休息,亲自将公主的住处安顿好,又匆忙乘轿来到孙府。府上下人告知,说是齐王正在和老爷商议事情,还得一会儿功夫,只是端茶上来让他稍坐等候。
当初水患之际,齐王特意请旨来闽东赈灾,为的就是到锯州方便,后来一连好几个月留在外地,遂将齐王妃接到锯州小住。眼下齐王急着上京,原是要带齐王妃一同返京的,孙裴却甚为难,叹道:“王爷,王妃在兄弟姊妹中年纪最小,深得家中人疼爱,此番回家不过月余,实在不舍得将王妃送走。再说,王爷此次上京要办大事,身边带着王妃,也着实让人放心不下。”
“是,岳父言之有理。”齐王赶忙应承,王妃安全与否倒是其次,眼下正是有求于孙裴之时,当然不能逆他的意思。只做一副真诚至极的模样,眉头微蹙道:“本王想着此次入京甚是仓促,担心王妃路上劳顿,也觉得先留在锯州更好。等到京中的事情平定下来,自当再派人过来相接。”
孙裴很是满意,朝外道:“来人,把孙绍叫过来。”
自门外进来一名皂袍青年,浓眉方脸、目光炯炯,行走之间如有旋风掠人,先对着齐王抱了抱拳,方道:“父亲,儿子都已准备妥当。”
孙裴点了点头,朝齐王道:“王爷,老夫身为钦命锯州守将,保得京城四周平安首当要冲,不便轻易走动……”
齐王皱眉道:“难道,要本王自己回去?”
“王爷放心。”孙裴颔首,指了指旁边的孙绍,“让绍儿先领精兵四万,加上王爷从涿郡带回来的队伍,总共凑齐六万整数,定然全力护送王爷回京。但凡有什么事情,一切任凭王爷调派差遣。”
“好!”齐王闻言大喜,想了想又道:“只是,涿郡还有四万多兵马,前时因为当地边防阻拦,所以……”
孙裴笑道:“王爷不必担心,老夫已经发出将令调回。等到这边局势稳定些,兵马粮草都已凑齐,不消王爷多说,自当领着剩下队伍入京。”
齐王心满意足,忙道:“是,多谢岳父大人。”
孙裴含笑客套了两句,只让赶紧出发。刚出内院,便见章弥赶着迎上来,齐王听他耳语了几句,侧身笑道:“兄长先请,小王还有点事情要办。”
“这可当不起,王爷。”孙绍面无表情,淡淡道:“下官先去将人马调集过来,大概只需小半个时辰,王爷有事赶紧,时间可别拖的太久了。”
“兄长放心,自然很快就好。”齐王只当他是个武夫,也不以为意,待人走远,急忙赶到自己在锯州的住所。闲杂人等都已摒退,齐王带人进门,见公主戴着羽纱静坐不动,上前笑道:“姑姑,侄儿给你请安。”等了半晌也不见回答,心生疑惑,“姑姑,可是昨夜吓着了?姑姑……”
章弥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道:“昨儿起就这样,总不说话。今早也没吃东西,大伙儿都不敢打扰,不知是怎么回事?”
“哼!”那女子冷声一笑,声音听起来颇为冰凉生脆,甚是响亮,全然不似乐楹公主的娇软口气。
“姑姑?”齐王试探着走近了几步,想要掀开面纱看个究竟,忽然寒光一闪,一柄锋利的匕首迎面刺来!章弥赶忙拉了他一把,匕首仍贴着锦袍划了过去,在齐王肩膀上拉出一道长口,鲜血顿时洇洇冒了出来。
“来人啦……”章弥大喊,门外侍卫闻声冲了进来。
那女子见自己一击不中,不敢恋战,趁着众人还没醒神,一个纵步跳上书桌破窗而出。院内侍卫尚且不明所以,只当是公主想要逃离,纷纷涌上去追,眼看将那女子围拢在墙角,已经没有退路。侍卫们正准备扑上去,不料那女子朝人飞踢一脚,竟然一个踏步腾空而起,惊得众人目瞪口呆。
在她飞跃至院子墙头时,侍卫们才想起拔剑阻止。只是那女子速度更快,轻笑将头上轻纱帽摔在地上,露出素颜侧脸,仿似被风吹散般跳下墙头消失。
“不必追了!”齐王摁着伤口走出来,冷声怒道。
章弥紧追出门,又赶忙让人把医官传过来,看着院子内不知所措的侍卫,急得跺脚道:“还愣着做什么?各归其位!”
齐王伤在肩膀上,并没有触碰到胸前要害,只是因为衣袍染红大片,看起来不免颇为吓人。待到医官包扎好伤口,换了干净衣裳,已经过去将近两刻钟,急忙出门道:“你们都手脚快点,赶紧出发!”
章弥苦着脸道:“王爷,在下失职。”
“算了,此事不怨你。”齐王让人扶着上了马,拉着缰绳兜转嘛头,极目远眺京城方向,冷声笑道:“没有公主也无妨,只要本王手中掌握兵马,不差她那点作用,还是先赶着同孙大人出发要紧。再说,刚才多亏你拉了一把,不然凭那女子的身手,本王的性命可就难说了。”
“是。”章弥松了一口气,策马紧随。
刚出城门,便可看到孙绍带领的庞大队伍,将士们戎装待发,仿佛正在等待自己呼喝施令。齐王顿时精神大振,侧首见章弥皱着眉头,不悦道:“先生哪里不舒服?既然是高高兴兴的事,何必总愁眉苦脸的!”
“王爷……”章弥犹豫了片刻,小声道:“方才王爷出府匆忙,后来又被岔开,倒是忘记跟王妃辞别,这样有点不大好吧。”
齐王皱了皱眉,烦躁道:“罢了,以后再去哄她。”
比起齐王一闪而过的烦恼,乐楹公主则是满心忧虑。经过一夜连续赶路,此时已经离开锯州境内,眼看距离京城越来越近,却仍没有迦罗的消息。阿璃见她坐卧不安,乃劝道:“迦罗姑娘武功那么好,一定会没事的。”
“迦罗她,全都是因为我……”乐楹公主满心愧疚,说不下去。
当初因怕路上有人谋算,所以兵分两路,两边都各有一辆马车随行,空车那路故意走官道,只为能够掩人耳目。乐楹公主等人马不停蹄、连夜赶路,自近路穿行返京,谁知道,最后还是被齐王的人追上。当时情势太过危急,迦罗又不可能打败数人,更何况对方早有准备,所以才想出真假公主之计。
乐楹公主故意挑三拣四,与章弥拖延时间,一边在车内急急对换衣裳,还特意戴上双纱羽帘圆帽遮掩。好在本来她二人身量相仿,换了衣裳实在难以辨别,加上夜间光线不明,竟然瞒天过海骗住章弥等人。
“公主----”将官兴冲冲赶上来,隔帘大声道:“眼前村庄已是京畿周县,只需再行两、三个时辰,就可以看到京城的城门了。”
阿璃忙道:“好,公主知道了。”
乐楹公主幽幽道:“迦罗于我有救命之恩,平日亲如姐妹,不是我贪生怕死不顾她的安危,只是……”稍稍顿了顿,“我答应过云琅,一定要好好的活着回去。为了他说的那句话,我已经整整等了十几年,我好害怕……,害怕到最后还是彼此错过。”
“哎……,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可是……”乐楹公主深吸了一口气,将眼眶中的泪水压回去,“倘使迦罗有什么意外,便都是因为我的缘故。是我害了她……,等到回京与云琅成亲之后,我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再以死答谢迦罗……”
阿璃急道:“公主,快别说了。”
“是啊,快别说了。”车外有女子笑着学话,乐楹公主闻声大喜,赶忙扑出车帘看人,一时惊讶的说不出话来。迦罗与将官打了个招呼,纵身跳上车板,“公主,我刚才可是全都听见,那就等着喝师兄的喜酒了。”
“迦罗!”乐楹公主还是有些不信,仔细看了又看。
阿璃问道:“这么久才脱身,是不是王府上很多人?”
迦罗摇了摇头,笑道:“本来想趁机杀了齐王,结果没有成功。府上侍卫不少,而且身手都很敏捷,还好我跑的快,差一点就不能脱身了。”
乐楹公主一阵后怕,伸手替她掸着身上的尘土,并没有发现有受伤之处,仍然忍不住埋怨道:“你呀,做事也太大胆了。”
“呵,没事。”迦罗满脸的无所谓,低声笑道:“倒是公主,可别再说什么要死要活的话,若是给师兄知道,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好啊,你也学坏了。”乐楹公主笑嗔了一句,心内丝丝甜蜜,见迦罗平安无事归来,整个人也跟着放松下来。看着逐渐接近的京城,不由自主想起了云琅的承诺,犹如千丝万缕金光映入胸腔,照亮心底每个柔软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