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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竹涵的师弟与他截然不同。
琼山晅曜君既不内敛也不低调,他容貌绝世、性格张扬,抱着他那把曜灵剑倚在树上的时候,身上透出的压迫感甚至比黎丹姝从石无月身上感到过的还要强。
——这个人是当真认定她为“危险”,想要杀了她。
黎丹姝在魔域摸爬滚打这么些年,对杀意的敏感远超任何人。
她本能想逃,却发现眼前的少年相当聪明。他已经吃过了一次符箓的亏,便也没有一发现黎丹姝便动手抓人,他就站在妖族领地的出口处等待。除非黎丹姝打算和他在妖族领地捉一辈子的迷藏,否则只要她想要走,便没法在这里越过他。
晅曜自然也得意于自己的决断。
他就守着出口,自上而下地打量着面色微沉的黎丹姝,挑衅道:“如何啊,你怎么不跑了?”
少年托着尾音说:“哦,因为你被我抓了个正着,跑不了了。”
黎丹姝差点就骂出口了。
好在她在魔域里碰见过比晅曜恶劣千百倍的人,眼前的状况也不是她遇到过最难的境地。
黎丹姝正欲赌上再短些寿命的代价,赌上一次破绽,忽然被土拨鼠挡在了身后。
他似乎也从晅曜的身上察觉到了危险,试图要保护黎丹姝。
化成人形也没比她强壮多少的少年颤颤巍巍地站在了她的身前,仰着头,鼓足了勇气对晅曜说:“大、大仙君!”
“女仙君她不是坏人,她救过我们。小的答应了要送仙君离开的,还请您、请您稍许移步。”
苏十八说的磕磕绊绊,词句倒是清楚。
黎丹姝有些微讶地瞧着他,心中微动。
晅曜同样惊讶,不过他惊讶的不是苏十八的勇气,而是苏十八在为黎丹姝说话。
这样的情景显然很容易勾起晅曜不好的回忆,即便苏十八恭维他为“大仙君”,他也黑了脸,恐吓苏十八:“小东西,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就是你们族长,也不敢说出让我移步这样的话。”
苏十八当然怕。
留在凡世的妖族就像是被所有人遗弃的孤儿。千万年前厉害的妖怪不是死了,便是已然堕入了魔域被称为“魔”了。他们这些在凡世苟延残喘的小怪物,说是妖族也算贴金,说他们是妖兽还差不多。
在当年的战场,弱小的妖兽躲入东海避世,待天地已定,他们自然也惹不得上清天。上清天这次愿意施以援手,已然算是恩德,妖族讲究有恩必报,从这点来说,晅曜于他也是有恩,有恩在前,莫说为敌,便是对抗也算负义。
如今他不仅负义,还要与上清天的仙君“为敌”,他已经连耳朵都吓出来了。可苏十八还是没有挪开步子。
黎丹姝瞧着不忍,她正要自己想办法,便听苏十八道:“仙君,过会儿我拦住这位琼山的仙君,你先走。出口就在前面,出去了就能用您的符咒走远。”
黎丹姝欲言又止。
她想说你比我还弱,怕是拦不住琼山派的人。
可苏十八已经下定了决心,他突然大叫:“仙君,交给我!”
话必,他便在晅曜的微怔中扑向了晅曜。
小小的土拨鼠在接近晅曜时便被他周身霸道的灵力逼出了原型,黎丹姝瞧见苏十八死死扒在晅曜的领口上,吸引了对方全部的注意,也不耽搁,拔腿就跑。
苏十八人单力薄,黎丹姝又很了解上清天的做派。上清天自诩神仙遗孤,视魔域为敌,自然也看不上这些妖兽。他们能因一时心善救他们,便也能因一时之怒杀他们。
黎丹姝心想这是妖族领地,琼山要脸面,应当不会杀妖。可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苏十八相当疯狂。
为了拦住晅曜,它居然扒住了晅曜的脖子!
晅曜看起来气疯了,可他竟未一指把苏十八打个半死不残,他甚至似乎明白苏十八这种小妖怪根本承受不住他任何的攻击,只是用着自己的手试图将这玩意从身上扒下来。
“你给我松开!”
黎丹姝瞧见晅曜气急败坏,可他越气,苏十八越怕,最后竟然还在晅曜的手背上划出了一道红印。
黎丹姝心脏骤停一瞬,她几乎要停下脚步了。
可晅曜仍然没有拔剑。
他真的气疯了,连耳朵都泛了红,却仍没有动手,他甚至在克制自己,免得自己的剑气伤到这小东西。
他居然真的在乎无辜妖族的性命。
黎丹姝看出了这一点,一时心中复杂。
一方面她想说一句,晅曜不愧是苍竹涵的师弟,算是个好人。可另一方面她又想骂,既然对妖族都有怜悯之心,不忍伤害,那为什么要追着她杀啊!?
她虽然在魔域待了这么些年,可身上浊气几近于无,也未修魔!
晅曜为什么非盯着她!
黎丹姝心中不平,可她见苏十八无事,跑路的步伐便更无犹豫。
也就一息的功夫。当晅曜可算是把这只老鼠从他身上全须全尾地扯下来丢去一边,一回头,便瞧见黎丹姝跑了。
黎丹姝还不忘朝他颇为挑衅地笑,挑衅的话倒是没说。
她惜命,不爱惹事。
晅曜气了个半死。
他盯着怕得要命的苏十八,骂道:“你知道她是谁吗?你就护她!”
苏十八脑袋都被丢晕了,可还能倔强的说:“仙君是救我的人!”
晅曜气上加气,他指着苏十八说不出话,半晌才恨道:“她是黎丹姝!她害得我师兄半生!你碰见她,你还护着她,你完了,你也要倒大霉了!”
苏十八听见了不好的话,他也是个牛脾气,当下说:“我乐意的,我愿意!”
晅曜仿佛从苏十八的回答上又看见苍竹涵,他眼前发黑。只觉得黎丹姝这个妖女真是可怕,在师兄师姐们的嘴里,她毁了黎门,害了苍竹涵。如今一个照面,她又能哄得妖族为她出生入死,这是为什么啊?
就因为她好看?
晅曜不能理解。他也好看啊!也没人因为这对他另眼相待啊?
晅曜越想越觉得不行,他非得抓住黎丹姝不可。
晅曜是个执着的人,他决定的事情便绝不更改。
他瞥了苏十八一眼,见他也没力气再纠缠他了,这才从鼻子里冷哼出一声,追了出去。
黎丹姝不知道自己消失五十年,甫一出现,便创下了上清天的记录。
她是唯一一个从晅曜手中逃走的敌人,还是两次。
圣海宫的少宫主当年惹怒了晅曜,被他从琼山顶一路追着打到了圣海宫,若不是圣海宫主求情,晅曜甚至能冲进圣海宫,再把这少宫主揪出来打一顿。
如今黎丹姝不仅没被揍过一顿,还连续两次从他眼皮底下消失,要他满山满海的寻人。
这事若是传回上清天,震撼力度怕是能盖过她堕魔的事。
黎丹姝远离上清天这么些年,自然不知道这些。
她连苍竹涵多了个师弟都不知道。
一连用了十张符,黎丹姝逃的够远了,她才敢停下来喘口气。
在“黎丹姝”的记忆里,琼山确然是没有晅曜这人的。也就是说,晅曜是这五十年才入的琼山派,还运气特别好的成为了苍竹涵的师弟。
想到这点,黎丹姝难免替苍竹涵不值。当年摘星真人来黎门收徒,为了说服苍竹涵跟他走,是抛出过“我可以这辈子只收你这一个徒弟”这样的话的,虽说苍竹涵没当回事,也没因这个点头,但说出去的话这会儿又轻易打破,总是令人齿冷。
黎丹姝甚至有些冷漠地想,上清天这些“神仙”也没他们说的那样正直不阿,说着只要苍竹涵的摘星真人转眼不也收了晅曜吗?哪怕苍竹涵当年不全然是为了黎门,也算是为了上清天的未来在对抗石无月。
黎丹姝这厢埋怨上清天待苍竹涵不够好,却忘了苍竹涵本人一直在找她。
她先前在东海,气息隔绝,苍竹涵自然寻不见她。
如今她从相城而出,借符咒奔袭,苍竹涵对灵力的掌控乃是一绝,他只要下定了决心要寻她,只是轻微的波动,也能被他捕捉。
黎丹姝逃晅曜疲惫,刚想要在不远处的茶铺上喝口茶些许缓缓,便等来了苍竹涵。
当蓝袍的青年坐在了她的对面,黎丹姝看着对方的脸,蓦地竟生出一种“刚出狼窝又入虎穴”的微妙感。
黎丹姝想跑,可苍竹涵已经立下了屏障。
黎丹姝跑不得,只能低头喝茶。
苍竹涵找了她许多日,如今见人全须全尾地坐着,除却灵力有些许亏损并无大碍,那口从见到对方起便提着的气,也算终于舒了出去。
他并不急于同黎丹姝答话,相反,他很有耐心。直到黎丹姝喝茶喝不下去,景色也着实看够了,忍不住先问他一句“您有事吗?”,方才慢慢开了口。
苍竹涵说:“师妹,和我回琼山吧。”
黎丹姝:“!”
黎丹姝只能庆幸自己没有喝茶,她差点就吓到自己。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忍不住去问:“师兄,你说什么?”
苍竹涵没有开玩笑,他耐心且温和地重复了一遍:“师妹,和我回琼山派吧。”
黎丹姝沉默了。
她现在怀疑这世界最了解苍竹涵的人是不是不是她,而是石无月了。
可即便连石无月,在下达要她借着苍竹涵上琼山的目的时,用的措辞都是“你想点办法”,可见在他看来,自己堕魔后,苍竹涵即便不恨她,也不会待她如初,需得她用点手段。
然而苍竹涵,苍竹涵他——
黎丹姝深吸一口气,认真地注视眼前的青年。
她指了指自己说:“师兄,我是黎丹姝,让石无月入了黎门得了御神丹,引得上清天大乱,迫得你重伤,最后还不理你堕魔了的黎丹姝。”
她说得沉重,苍竹涵听得倒是轻易。
他点了点头,还不忘纠正她的用词,说:“我重伤不是你迫的,你也没堕魔,只是传闻进了魔域。”
黎丹姝无语:“这会儿是纠正用词的时候吗?”
大概是她的表情太过幽怨,苍竹涵竟微微笑了起来。
他也用同样的语气说:“师妹,你让石无月得了御神丹,成了传言中的魔头,你也引得上清天因此大乱,凡世至今还存有石无月旧部为祸。因为这些,上清天许多人都视你为敌,你一出现,便会有数不清的修者会把石无月身上的账算在你头上。”
这倒是没错。这也才是上清天应当对她的态度。
黎丹姝没有否认这一点,她甚至苦口婆心地说:“师兄你看,你不是也知道吗?所以我——”
苍竹涵接着说:“所以你要很努力才能躲好不被发现。然而师妹,你有没有想过,你能被我发现,便也能被旁人发现。我虽不清楚你消失的这五十年在哪儿,你如今现身,可见那去处回不去。你在凡世,犹如俎上鱼肉。”
黎丹姝:“……”
苍竹涵的敏锐她是清楚的,可如今这敏锐用在她身上,实在令她有些不快。
黎丹姝闷声说:“我自己清楚。”
“你不清楚。”苍竹涵冷静说,“你若仍是五十年前的金丹仙君,我不会对你说这样的话。可你如今神魂破损,更无自保之力。若你清楚,你便该在七日前见到我的那一刻向我求助。可你没有,师妹,您当真清醒吗?”
他抬起眼,像黎丹姝记忆里一样,用着温和的态度,说着最不客气的话。
黎丹姝闻言:“……”
苍竹涵见到她坐立难安,微微叹了口气,做了些许退让。他说:“或许是五十年太久,你怨我没能救下你,怨我放任你不闻不问五十年。你不再信任我,憎恨我,也是应当。”
黎丹姝闻言,只觉得心愧难当。
她出声反驳:“我没有。”
她甚至觉得委屈,又说:“我没有。”
苍竹涵直视着她,问:“那是为什么?”
为什么?
面对苍竹涵,她再没了在魔域时的脾气,垂头说:“师兄,我是真的堕魔了。这五十年你找不见我,因为我确实和传言一样,跟着石无月入了魔域。我的神魂,是因为我把金丹剜给了他,所以,嗯,就是——”
后面的话黎丹姝说的七零八落,她想了想咬牙道:“我确实是上清天应该要诛杀的魔头,我要逃,是因为要逃命。”
她近乎决绝道:“我们是敌人了。”
苍竹涵叹了口气。
他问:“魔域一入便不得出,你是怎么出来的?”
黎丹姝答:“因,因为我金丹没了,没法修炼,所以没有染上浊气,我可以走!”
苍竹涵静静注视她,说:“是这样吗?那我进一趟魔域,看看能不能再出来。”
黎丹姝:“!”
黎丹姝手忙脚乱道:“唉,我随口一说的,你也不要这么有求证心……”
苍竹涵就像看透了她的虚张声势。
他说:“师妹,我看不如这样。你领着我去魔域大门,我亲自试一试是不是上清天的修者就能随意进出,若是可以,我便认为你是敌人,是魔域的奸细,与你为敌。”
黎丹姝几乎立刻说:“那怎么行!”
苍竹涵微微颔首,他说:“如果这样不行,那便按我的想法来,是我当初不好没护你周全,如今我有能力,你随我回琼山,我保证你的安全。”
“二选一。”苍竹涵温声道,“和从前一样,由你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