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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暑热一贯来得早,三月才过了一半,日头一出,空气中便很潮湿闷热了。随云山脉的密林中,这种潮热更是明显,人一进去,就好像要喘不过来气,脸上的汗成股淌下。
这样的天气,那个人却从头到脚裹得严实,连眼睛都不露出,在障碍密布的丛林中飞速地穿梭。林间的藤蔓被灵力操纵,从四面八方围追堵截,却总被他堪堪地灵活逃脱。
“还不施展身法么?”一个轻灵的女声从林间传来。
那个人没有回答,只是用朴实的轻功和灵活的脚步躲闪着,眨眼间又奔出去百尺距离,而后猛地顿住了身形。
一根流光溢彩的淡青色琴弦横在他面门之上,削去了他覆面的黑巾。
“转过身来。”女声冷冷道。
那个人沉默着,过了片刻,慢慢转过身来。
淡青色的灵体从四面八方的藤蔓中溢出,汇聚成一个高挑的女子身形。她略带怒容地望向那人,一时语塞。
面巾之下,还是更多的面巾。
追来的正是梁王妃萧凌梦。她在那人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忍不住抬头望了眼树梢间的阳光,想道,他还真是不嫌热。
到这份上,其实无所谓戳不戳破了,她只是私心想给他一个台阶。其实她第一次就确认那是君执,但没有当场扣下他。而作为一军统帅,这第二次的容忍与试探已经是她的底线。
“你是故意的,九公主的消息。”那人用磕磕绊绊的南疆通用语说,语调和音色都很陌生。
萧凌梦没有回答这一句,她收回了琴弦,道:“你若有什么难处,跟我们说。”
“只有我能做,我欠你们。”他仍旧说的是南疆通用语,但说这话便是低了头承认了身份,“八年前,有错误。”大概是难以表达,他终究是换了齐国官话,腔调很不自然,语气中微微带着颤抖,“我不该为叶家和苏勒牧跟家里牵线。”
萧凌梦身形晃了晃,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原来……还有这一节。”她忽地便明了了,“难怪。”
“所以只有我能做。”那人继续说道,“一个失踪的人。而不是你,不是你们任何人。”
“可你不该来。”萧凌梦道,“至少不该这样频繁现身。”
“玩的就是明牌啊。”那人轻轻笑了,“你们在考量什么,他们便也在考量什么。”
萧凌梦明白,他要走最难的那条路。此时方圆百里无人,唯独千年雨林在侧,她才能够真正确定他的立场,进而感到心神震颤。她沉默了很久,道:“下次见面,出招记得情真意切一点。”
那人没有答,而是道:“下次还是戴个面罩吧,你就是太情真意切了。”
萧凌梦愣了下,继而冷笑一声,手中琴弦瞬间变招,利刃般直冲他咽喉而去:“就这么想让我送你走?”
“哎……”那人终于没忍住溢出了一丝熟悉的音色,咬牙绷住了,勉强稳住了脚步,仓皇逃窜而去。
“臭小子……”萧凌梦收回琴弦,微微叹了口气。她有不少弟弟,按说揍弟弟的经验丰富,但这个属实让她束手无策。
她慢慢地往回走去,路上顺便逮了两个南疆的细作,交给在关外等候的亲兵。君墨也在这里等她。他看着她的神色,道:“他走了?”
“是啊,成全他了。”萧凌梦有点生气,“一个两个的,都抢着当这无名英雄。”要她说,当年的事也是,苏凌远、叶家,一个个搞得忍辱负重呕心沥血,最后伤的伤死的死,没人承情不说,还得背负恶名。但到底是打了这么多年仗,尤其是进了镇南关,看见城内安居乐业的百姓,她到底还是心软了。
留仙谷教的是天下大义,无愧于心即可。
君墨一路上并未出声,此刻看她神色缓和,才道:“你要是真的气不过,回头也给他写本书立个传,我看你这几年文笔又有进步了。”
萧凌梦被逗笑了,说:“怎么不说给你也写一个?看你眼馋的。”她之前匿名写的关于苏凌远的话本在民间很有知名度,君墨念叨了好几年了,说自己斩妖除魔的故事一写出去,肯定有更多人看。
进了营房,闲人都退了,君墨才问她道:“问清楚了?他怎么回事?”
“遮遮掩掩的想瞒着我们,倒是三天两头地送情报,再没比他更明显的卧底了。也亏得对面也想利用他,将信将疑地就让他传出了消息。”萧凌梦有点无奈,“我听他说,竟是因为八年前的事。”她皱眉问君墨道:“他说他给叶家和苏勒牧跟乌家牵过线,你知道有这回事么?”
君墨仔细回想一下,摇头道:“没有印象。你也知道,那会儿我都不管这种事。”
萧凌梦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她这个大师兄过去一直沉迷修行和除魔来着,谷里的事还不如君执和君识他们两个管得多。她叹了口气,道:“我就在想当时叶家怎么找上的乌家,原来是这样。这倒是更说不清了。”
说着,便听外面有人高声通传道:“王妃,殿下回来了。”
苏凌远大步进来,身上还是那副猎户打扮,脸上的伪装已经擦掉了。他直奔水壶,拿起来一气喝光了,这才缓了过来,问道:“有吃的没?随便什么都行。”
萧凌梦吃惊道:“又去哪了这么着急?瞧着觉都没睡。”她四下看了看,抓了个昨天晚上没吃完的点心连盘子丢给他。
“没睡呢,一会儿再睡。”苏凌远道,一面稳稳接住她丢来的盘子,“还去益州转了转——幸好是去了,赶着回来的。”他看君墨在旁,就没对萧凌梦表现得很亲昵,心里略有不爽。不过眼下却顾不得这个。他三两口吃完东西,含糊着说道:“有个事你得知道,不过千万别激动啊。”他言简意赅地说了傀儡人的事,然后说了玄天承的猜测,接着道:“我已经派了一队金吾卫回去守着了,还有无极阁的人一起,也跟母皇说了,请她把孩子们带在身边。”
萧凌梦深深吸了口气,闭目缓了缓,点头道:“好。我再让青阁也派人回去守着。”她这时表现得很冷静,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这是在努力克制。混元珠当年救了她的命,却也不可避免地让她变得更暴躁易怒,虽说随着年纪增长她已经能够控制这种影响,但这些情绪仍然会被混元珠积聚,终有一天会爆发出来。
苏凌远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指尖冰系灵力探入,制住了混元珠的躁动。萧凌梦反握住他的手,轻轻摇了摇头,道:“没事了。”他们其实心里都知道这事不简单,但是除了加派人手回去守着也别无他计。
君墨见状便道:“正好我也没什么事,我去帮你们看着。”
苏凌远和萧凌梦道:“有劳大哥了。”他俩这么商量着,但心里已经在合计排班轮流溜回去看孩子了。凭他们的身手,镇南关到上京再回来也不过一两日的事,只盼着战事不要吃紧。
这事暂且告一段落,话题又回到君执身上。
萧凌梦道:“我拿阿勒纳的行踪诱他,同时也给苏勒牧和阿苏纳提的人放了假消息。他出现在林中,大概率不是这两边的人。”
君墨道:“南疆王除了这两个王子之外,还有两个成年的呼声比较高,之前他们在月城决斗,七王子胜出,随后便死于暗杀。但那时老三已经失踪好几天了。应该也不是这两个。倒是南六城应该还有不少贵族世家,过去乌家也在那边。”
苏凌远点头道:“这个我查到了一点眉目。南六城平城如今的城主叫做dangk mennz,这个人通晓中原文化,还给自己起了个汉名叫宇文昭。刺客是他手下的。但此事并非他一人设计。南疆王的大妃还生有一个公主,排行第六,多年来一直在神庙供奉,在当地教众中呼声很高。她一直在接触宇文昭,希望能得到南六城的支持。按照继承法,如果王子都死完了,这个公主是有继承权的——如果没有王之令的话,她的继承顺序还在阿勒纳之前。”
君墨道:“神庙?那倒是可能早就和乌家有关系。”
南疆自古多奇事,贵族世家众多,宗教派系林立。这个神庙供奉的算是国教,教众多半会术法。之前九公主阿勒纳被称为术法天才,正是由神庙的祭司断言的,阿勒纳也在神庙修习过一段时间。乌家灭门前也是大家,出过十几任祭司。
萧凌梦闻言,问道:“八年前,这个六公主几岁?”
苏凌远道:“大概十二三岁吧。不过当年的事倒未必跟六公主和宇文昭有关系,看样子他们是最近才找上君执的。”
萧凌梦点头,认可了他的说法,又道:“如果他们都与当年的事情无关,如今乌家已灭,我们还是无从知道当年乌家的立场。”
早在陈梁兵乱之初,九州大陆上就开始零散出现活尸,各国皇室第一时间知道了消息,都陷入了慌乱,包括南疆。齐人只听说南疆人会做活尸,但不知活尸这个东西在南疆术法里算是不入流的东西,而且已经濒临失传了,只在一些古老的世家流传下来,南疆王面对他国责难也是有苦说不出。而齐国这边活尸格外猖獗。最初,大多数活尸都被修灵之人当做妖邪及时铲除,但事情总有瞒不住的一天,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齐国和南疆的特殊部门暗中展开了合作,两边牵头的正是苏凌远和苏勒牧——因为这两人有私交,而这私交与苏勒牧反水后的指证也成了苏凌远通敌的致命证据。苏凌远入狱后,陈梁兵乱肆虐,齐国国内对南疆的敌对情绪甚嚣尘上,齐国与南疆的合作陷入搁置。没过多久,已经有许多人知道了活尸的事,也知道了上面在跟南疆方面谈合作。各路人马或为了自保,或为了保护他人,抑或是为了建功立业,都开始寻找解决活尸的方法。
而还没等到大家找到解决活尸的方法,活尸就开始作为军队的一部分,参与进了陈梁的叛乱。各地驻军将士接连折戟,叶家作为女帝臂膀义不容辞,派出许多弟子前往参战并调查真相——这就使得叶家实力大大削弱;而叶鹤尧更是派遣了许多死士前去接触南疆古老的术法世家,其中就有乌家。
但是没有人知道当年叶鹤尧与乌家的内情。现在看来,君执也不知情。总之叶相应该是没有找到解决方法。
后面平息叛乱的时候,要不是青云师徒几个还有玄天承暗中襄助,差不多耗干了魂力,这活尸还真就没完没了了。到现在他们只查到活尸的源头是乌家,知道了制作活尸的术法,别的就不知道了。
他们事后回想,可能这个东西造出来的时候就没有设计特定的应对方法,不然也不能大家一起找了这么久没找到。这东西不常见,不咬到自己身上大家就当不存在,偶尔被活尸咬到了,多半只能认倒霉。而对于修灵之人来说杀死活尸并不是难事——只要他们不是那种超强力量构筑出来的灵体。一般也没人去想怎么把人变回正常。从这个角度看,那种超强力量构筑的灵体还更好解决一些,只要力量消失,就能差不多变回正常。
苏凌远道:“事已至此,追究这些也没有意义了。现在想来,叶相应是早就察觉到,国内还有人与南疆勾结,刻意放出活尸来干扰视线。他写信问安宁侯便是怀疑了,收到‘枭首’的答案后更是起疑。奈何……”他这时有点说不下去了。自从叶臻给他传了一份上元县拿到的信件的抄本之后,他更加确认了这一点。叶相其实早就对陈崇绪等人起疑,所以才会安排下死士,送出无字书,又派遣叶明南下——叶明也早在他怀疑之中。但他还是没有料到,身边还有叛徒,叛徒杀了他,并伪装成叶相对抗尸毒自刎而死的假象:这就是叶相尸体里根本没有尸毒的原因。
苏凌远吁了口气,转而问道:“你们真的放心君执就这么去?他应该没接触过政事吧?”
“那也没办法。”君墨说道,“他是个很有原则的人,认定的事一定要做到。这几年我也看得出来,他有桩未了的事。揍肯定是要揍一顿的……等他回来再说吧。”他笑了笑,道,“亲缘关系毕竟斩不断的。”
他这话是一语双关。他们都知道,君执夹在两方之间,怎么样都很难做。
“他给的消息你们判断着相信就行,就当通过他和对面交锋。”君墨又道,“这毕竟算是私情。”
苏凌远说:“多谢大哥体谅。”他也算是夹在中间,也怕自己难做,或者一时失了理智。
“你也听见了啊。”君墨点了点萧凌梦,“下次直接让他知道你的厉害,把人揍一顿揪回来,实在狠不下心,就让他自生自灭去,反正他自找的。”他吁了口气,“掰扯不清,就又是送上门的把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