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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越来越冷了。
风不知从哪个方向钻来,钻进我们的脖子,钻进我们的袖子里,好冷啊。母亲给我们买的新棉袄再舍不得也得穿了,可还是冷。屋子里到处都是风,最好的避风港就是被子里了。所以,每天晚上我们都早早地说再见,钻进自己的被子。被子的被面硬硬的冰冰的,我们缩着身子睡觉。
早上真不愿起床啊。干嘛要读书呢(父母亲“无罪释放”的第二天就组织大家到学校去上学了)?真希望一直窝在被子里。可是不行。爸爸妈妈已经把稀饭煮好了。给我们烤火用的火筒里的炭已经红了。妈妈将我换洗的内衣已经捂滚了。非得起床了。
吃好了稀饭,我们跟着我父亲母亲一起去学校。霜风拂面,感觉鼻子和耳朵都冻僵了。田地上白茫茫一片。
郝爷爷门口的柴垛上,稻草垛上,田野里扑倒在地的干枯的野草上,都铺满了厚厚的一层霜。水田里的水都结了厚厚的冰,我试着踩上去,不裂。你用力跺一跺,才裂开来。小溪边的缓水区也结了冰了。
这种打霜的日子最怕的是过木板桥了。木板桥上也铺了一层薄薄的霜,好滑啊。再也没有人敢在上面奔跑了。河面上冒着水汽。
父亲牵着我的手,我牵着母亲的手,母亲牵着郝珺琪的手,我们四个人小心翼翼的迈着步子,都低着头看脚下。
父亲不断地嘱咐我们小心。即使这样,也有打滑的时候,一旦打滑,赶忙收脚,背上已经冒冷汗了。
终于过完了桥,大家都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我们又可以嬉闹几声了。父亲总是严厉的制止,母亲倒不说什么。
永泰小学建在永泰村的村头。一条青石路从学校门口经过,穿过一个亭子,往村里延伸。亭子已经很古老了,站在亭子里,可以看见横梁已经烂了,透过那些缝隙可以看见蓝天。
老师们一再叮嘱我们不要在亭子里逗留,可我们总是忽略老师们的命令,一下课,就在亭子里跑进跑出。
亭子边,路旁,学校的操场上,有两棵很古老的树,一棵是樟树,另一棵我叫不出名字,一到秋天,这棵树上会结很多很多细小的果子,圆圆的,绿绿的,可是不能吃。两棵树的腰围都很粗,我们几个小孩一起才能将它围成一圈。
出亭子,是一座只有一个桥拱的石拱桥,一条小溪穿桥而过。
说是学校,其实只有一栋房子,平房,砖房,很扁的那种青砖。三间,两间大一点的是教室,一间小而略长的是我父母亲的办公室。办公室的门对着走廊。
我们是复式教学,一二年级一间,三四五年级一间,老师只有两个,一个是我父亲,另一个是我母亲。
我和郝珺琪一起坐在三四五年级的那个教室里。郝珺琪读三年级,我读四年级,同桌,同坐一条长长矮矮的凳子。地面凹凸不平。抬头可以看见房梁,青瓦,以及挂在青瓦上往下垂的蜘蛛丝。
那些被不知什么人推倒一地的桌子凳子被我们一一扶了起来。在黑板上写的打倒郑仁森和严琦的字句在恢复上课的第一天我一进教室就把它擦掉了。
教室里又恢复了往日的那番生机勃勃的气象。进了教室,才又会觉得比睡在被子里舒服,虽然空气还是那么干冷。
那天早晨,我们一进教室,同学们就围过来了。
“郑启航,我们听说,郑老师、严老师这个学期一结束就要回城了,是这样吗?”同学们问道。
“没有啊,哪有这回事?”
“你别骗我们了,我们都听说了。”一个家住在永泰的同学说。
“新老师都没来呢,我爸妈怎么会走?”我自信满满,“可不许乱说。”
“是来两个代课老师。”
“不是代课老师。是什么,什么民,民代老师。”日小抢白了一句。
不用说,在我“东山再起”之后,日小,财小和永福以及东门的其他几个小孩子重新围在了我身旁。但我没有接纳那个在瘦子耳畔嘀咕的人,因为我鄙夷他的人格,不过,我也没有像刻意孤立瘦子那样去孤立他。
瘦子已经完全失去了人心,变得很孤单。他父亲因为刻意要整死我反而被雷劈死了,成了村里的一个笑话,促使他越发憎恨我,但是这一份憎恨他只能压在心里。
因为父亲死了的缘故,瘦子再也不像原来那么清闲,老想着和我“争权夺势”,他现在经常一放学就快速回家——他得帮他母亲做事。
不知为什么,每每看见瘦子艰难地做一些体力活,比如砍柴或挑水,我都会生出一点点愧意,毕竟他的命运因我而改变了。
“哪是什么民代老师?是民办老师。”财小纠正道。
“你们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不确定的事不要乱说。”我心里有点堵,同时又有点火。他们这么确信,看来不是空穴来风。
“反正就是这样。要不,郑起航,你去问问你爸爸妈妈不就马上知道真相了。”家住永泰的同学建议道。
“好,我马上就去问,省得你们造谣生事。”
我快速走出教室,郝珺琪跟在我身后。我知道我的眼圈应该红了。
不知是谁贴封在门上的纸条还没有被彻底清除干净,被人推倒的两张破旧的办公桌已经重新归位了,那散落一地的教学用书和我们交上去的练习本也被重新整理好整整齐齐地放在办公桌上。
父亲和母亲各自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他们诧异地看着我们。
“有什么事吗?”父亲问道。
“是班上出了什么事吗?这么沉着脸?”母亲心细。
“我问你们,是不是这个学期一结束你们就要回城了?”
“是啊。怎么了?”父亲问道。
“你们干嘛不跟我说一声?”父亲的回话彻底击垮了我的信念。
“这种事有必要跟你说吗?”
“同学们都知道了,可我还蒙在鼓里。”我的眼泪一下子溢出了眼眶。瘦子那般折磨我,我都不会这么掉眼泪。
“是为这事啊,这是爸爸妈妈忽略了。”母亲走到我身边。“怎么好好地掉起眼泪来,难道你不想回城吗?爸爸妈妈盼望这一天的到来可是盼得很久了。一回城,你就可以到城里的学校读书,爸爸妈妈也可以到城里的学校教书,这是多么好的事啊,应该高兴才对。”
“我不要去什么城里学校读书,我不要回什么城!”我忍不住跺起了双脚,激动不已。
郝珺琪一转身跑出去了。
“琪琪,”我叫起来。我跟着跑出办公室。
“起航,”母亲在身后叫我。
郝珺琪跑回教室趴在桌子上,我摇着她的小手臂她也不抬头。我知道她在小声哭泣。她最最担心的事情眼看就要发生了,她怎能不伤心?
同学们围过来。
但是我父亲拿着教科书走进了教室,他们不得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这节课父亲上的是什么内容,我是一点都没有印象了。我压根儿没有心思听课。我的注意力全在郝珺琪身上。
郝珺琪并没有长时间趴在桌上,父亲一开始讲课她就把眼泪抹去,认真听课。
可是我知道她和我一样受到了很大的震撼。
我至始至终想不通,父母亲为什么一定要回城呢?
我记得这一年从春天开始,郝珺琪便隔三差五地关注我会不会回城的事。
我和她拉过勾,我也信誓旦旦说我是东门人,是土生土长的东门人,我绝不会回城,哪怕父母亲回城我都不会回城。
现在,父母回城的消息一旦被证实,我的内心便发起慌来。我还能那么信誓旦旦吗?
我父母亲都回城了,我有多少可能性留在东门,这是我必须面对的。
……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我们相处得很别扭。郝珺琪的情绪变化很大。她总是生我的气,经常没来由的生我的气。
上学放学的路上会因为我走快了一步路生我的气,嘟着嘴不理我,或者故意落在好后面,漫不经心的踢着路边的石头子;
周末放山牛故意不和我坐同一头牛的牛背,她会爬到其他人的牛背上和那个人有说有笑,明明知道我很在意她的举动还那么漠视我;
常常一个人坐在坟前的那棵枣树的树干上,待我走去她身旁,她马上离开;
在门口跳“房子”的时候原来吵着闹着要和我一边,现在吵着闹着不和我一边……
不过,生过气后她总会主动找我说话。
我真的搞不清楚她是什么心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们相处的日子真的屈指可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