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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悄然放开了我的手,饮下汤药的海棠已是一脸茫然,愣愣地看看师傅,又看看我。师傅的药当真是有奇效,她脸上泪迹未干,唇边到面颊的那道难看的疤痕已然消失不见。
我这才留意到,原来,她生得极美。
她向师傅屈膝,显得极为恭敬,目光移向我时,却柔柔一笑,带着些疼惜:“这样好看的小娘子,怎将脸哭花了?”
她似乎想伸手来拭我的面颊,瞥见一旁的师傅,便又笑了笑,放下了手,报赧自语:“造次了。”
殷乙走上前相请,海棠朝师傅再礼过,便随着殷乙往那暗火浮动的大门走去。走到门前,她驻了足,回头又瞧了我一眼。
这一眼直将我强做的持重击溃,我不管不顾地追上前,想也不曾想便要跟着她一同穿过那道门,门旁的吴甲眼看着拉不住我,粗哑惊恐地喊了一声“阿心”。殷乙反应较他快些,不容海棠回头,一掌便将她推出那道门。
我眼睁睁地瞧着海棠的背影在门外消失,连同大门一起消散,只觉心里难以名状的悲伤,那是一种没有记忆却有感情的古怪的悲伤,来势汹涌,无法遏制。
一声瓷器碎裂似的哀嚎,突然从我的喉咙里冲出来,我的手臂被牢牢地钳制住,寸步都挣脱不出去。旋即一个火热的胸膛将我包裹住,熟悉的淡淡的草药苦涩气教我的神志彻底溃散,无比委屈地埋进那胸膛,放声嚎啕。
过了良久,我才被这一场离奇的哀恸折腾得精疲力竭,无力地偎在师傅胸膛前抽着鼻子。
师傅温和平淡地在我头顶道:“方才你所见的,是海棠前世里的记忆,她记得太深,才能在饮药后教你看见。那给她当归汤的少年郎君,便是今世的伢儿。海棠是个重信义的,她说要倾尽所有相报,果然就应验了。该还的都已清偿,如今,她走得甚是轻快。”
我清了清哽塞的嗓子,小声问:“所以师傅才要我来诊治她,亲手奉还当归汤,以报前世她舍命救我的恩情?”
“于她是前世,于你却是今生。”
我止住了眼泪,脑袋里发懵。海棠的两世,于我都是今生,那如今我该有多大年纪?岂不该七老八十了?我跟随了师傅许多年,确没有认真计较过究竟有多少年了。与师傅一同过的年月,恬然静好,我不愿细数年份。
显然师傅也并不想停留在这个问题上,他在我的后脑轻轻拍了几下,将我从他的胸膛前推离,略带了懊恼叹道:“教了你这么些日子,怎还会为那过眼云烟的前尘往事羁绊住,可见你不曾用心。”
我暗自一思忖,自认师傅说得不错。不论从前与海棠有怎样深的纠葛,早已烟消云散,而今更是连因果业报也偿还得干干净净。身为朱心堂的学徒,竟还看不透这个,甚是惭愧。
想透了,便恍然了。这一番,师傅是要教我在业报轮回中看清因果,不论尘世变幻如何,心念巍然不动。
心里既通透了,人便释然了。我拭干眼角鼻翼残留的泪水,抬头四望,吴甲和殷乙仍旧担忧地瞧着我,师傅却已走开,在柜台里稳妥笃定地擦拭他那汤药罐子。
“师傅。”我蹭到柜台边,低头服小,细声嗫嚅:“阿心知错了。”
师傅放下手里的布帛,若无其事地一笑:“师傅又没说要罚你,哭丧着脸做什么。你答应了海棠去照料伢儿,天将亮了,可想好了说辞?”
我这才猛记起来,确有这么一桩,忙去后院打水洗脸。
海棠借住的小屋离茱萸巷其实不远,这一路我却因想不出如何对伢儿交代他阿娘的去向,走得格外艰难。直到了小屋门前,尚无头绪。
师傅去玉枝家唤人来帮手,留我独在门前徘徊许久,一颗心提吊至嗓子眼,心口空荡荡地发凉,好不容易才稳住了心绪,要往屋里去。
小屋破旧,门上无锁,轻轻一推便开了。屋里燃着小半支残烛,火光轻轻曳动。窗外天已半明,我鼓起勇气往床榻上望去,果见海棠一动不动地躺着,形容枯槁,俨然是耗尽气血、油尽灯枯的模样。
我上前探她的鼻息,毫无气息,再摸摸她脖颈上的脉搏,早已一片僵冷。她半侧着脑袋,双目半阖半开,似乎是临终前竭力想要再看一眼身边的小娃儿。
伢儿在床榻内侧睡得甚是香甜,小脸儿红扑扑的,全然不觉他最依赖的人已悄然从他身边消逝。
我的眼眶又不争气地热了起来,立在床榻边不知所措。
身后屋门轻响,玉枝娘领着两个壮汉进来,将近床榻时抬手止住了那两人,率先探头望了望,见榻上的海棠衣裳齐整,方才挥手让那两人上前去搬抬。
两个收殓的人许是事先得了关照,轻手轻脚,连呼吸也刻意压着,小心翼翼地将海棠的尸身抬出了屋子,半点都不曾惊动睡榻里侧的伢儿。
我跟着一同出了屋子,外头置了块门板,竟围了不少人,皆默然注视着被抬出屋子的海棠。师傅也在一旁负手看着。
“朱先生,阿心姑娘。”有人上前轻声招呼,打破了我的恍惚。
我一抬头,竟是邢家大公子那位新过门的夫人,忙屈膝行了一礼。
“说来也真是难教人信服,昨夜里……我竟是梦见了她,只说自己要走,说她的孩儿,往后便是我的孩儿。我鬼使神差地信了这个梦,一早吩咐去找了收殓搬抬的人来,来的路上心里还笑自己荒唐,没成想……”她向门板上的海棠看了一会儿,幽幽地长叹了口气。
“她终究是邢家小公子的生母,邢家也是要体面的人家,不论如何也不会教她死无所葬。朱先生与阿心姑娘若无异议,人便由邢家送出城去安葬了,可否?”
她瞧起来年纪并不比我长多少,这样的事只怕是头一回操持,慌乱中还须得端着持重,也是难为了她。
“邢家的家事,在下外人怎好置喙,夫人请便。”师傅退开一步,向她摊了摊手。
当下她向几个家仆吩咐了几句,有人在海棠的尸身上盖了白麻布、草席等物,简单收殓一番,也有人飞跑去城郊东街的棺材铺子置备棺木祭物,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几人便安安静静地抬着海棠离去,屋门前只剩了玉枝母女、我与师傅、邢家新妇主仆二人。
待他们的身影远去时,我忽然想到,这竟是我第二回送她走了。我庆幸自己并不记得前事,不若如此,这该是怎样摧心摧肺的一桩事,恐怕我是承受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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