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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五铢钱与加皮酒(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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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晚,闭了店,闲来无事。师傅在柜台后头煮了一壶青梅酒,新鲜的青梅酸冽清爽,在米酒里稍稍一煮,放凉了再吃,恰到好处。

    白天自刘兴儿走后,师傅没再提过刘家的事,我却憋了满腹的话,思来想去不知从哪一句讲起才妥帖。两盏青梅酒落肚,到底是提起了些胆气,借着从肚腹升向喉头的一股子热气,脱口问道:“师傅,今日九儿托兴哥儿带来的酒,便是人常说的合衾酒罢?”

    师傅往我的杯盏中又添了些青梅酒,淡淡地“嗯”了一声。

    我磨磨蹭蹭地将那盏酒水吃尽,从齿缝间挤出话来:“师傅不肯收她的酒,她便要嫁给吴三利了呢。”

    “倘果真如此,往后哪里讨这口好酒去?”师傅转动手里的白瓷盏,轻嗅酒盏里澄澈的酒液。

    “酒肆不还在么,难不成九儿出了阁,师傅要收回少康瓮?”少康瓮的酒最是少不得的,倘若往后真没了这口酒吃,想来我也该惊慌的。再一转念,那少康瓮,竟是师傅特意借给九儿的么?就此一念,青梅酒的酸气仿佛蹿到了心间。

    “酒肆尚在,佳酿不继了。”师傅显然未觉察,犹自说道:“有她在少康瓮才得用,她不在酒肆里了,少康瓮不过是寻常古旧陶瓮一尊罢了。”

    青梅酒的滋味在我口中越发酸了,不知不觉间一壶将尽。我的面颊渐腾起绯热来,脑袋昏昏,说话便没了遮拦。“师傅既贪她的酒,便不该拒了那埕合衾酒,拂了她一番托付之意不说,人家恐是连造酒的心思都淡了,好没意思。”

    师傅凑近来查看我的面色,一只手掌恰托住我往下坠的脑袋,我的面颊红烫,可他的手掌竟是比我的面颊更热几分。

    “都怨这梅子太酸,煮了酒就更酸了。”我瞧不真切师傅的神情,只听见他饱含着笑意的声音,“痴儿,给她少康瓮,只因她是杜康后人,我也是寻了许久,才知这杜康后人竟是酒肆中不起眼的丫头。”

    我嫌热,摇晃着脑袋甩脱他的手掌,仰脸冲他傻呵呵地笑。笑着笑着,便觉身子一轻,转瞬又躺在了不知何处。过了片时,汤药气味冲了过来,我被人拉起身,就着碗沿灌了几口汤水,纵然是迷蒙不清,一入口我便尝出是醒酒茶汤。

    吃罢了茶汤,给我灌汤的那人起身要走。我闭着眼胡乱拽了一把,拉扯住他的衣袍。

    那人转身重又坐回我身旁,无奈地长吁:“下回断不能再纵你吃酒。”

    我哪理会那么多,踏实地放下心,手里握着半截子衣袍睡沉。

    这一觉睡得与以往每一回吃多了酒一样,梦魇沉沉。往常梦中总是白雪皑皑、悬崖高台、刺骨锥心的冷,并那在我垂死之际出现的火团。

    这一夜,却是不一样的情景。杏花细雨,玉宇云窗,看着像是座尊贵的园子,我独自一人在廊下坐,身后护着一头巨大的通体火红的禽鸟,手里焦急地打着火镰,想要将那火镰打出火来,可是春雨连绵,火镰受了潮,费劲力气,连个火星子也不见。园子突然就嘈杂起来,一群凶神恶煞的人涌进园子,有人一把夺了我手里的火镰。

    我转身扑倒在那禽鸟身上,却教人掐住了脖颈整个提了起来,喊不出声,又使不上力。我聚起了浑身的气力,拼命想要挣脱喉咙上的束缚,猛吸了口气,倏地从床榻上坐起了身,这才发觉只是发了一梦,窗外天光已透亮。

    我不自觉地伸手去揉喉咙口,仿佛那处还残存了些痛感。懵了许久,才渐忆起昨夜里吃多了青梅酒,好似还借酒撒了一回泼蛮,其余的一概不记得。

    这边尚未喘定,门上便传来叩门声响,吴甲在外头粗声道:“阿心,起了不曾?”

    “起了,起了。”我忙从床榻上下来,披起衫子,时辰许是不早了,有客上门来买药问诊了。

    “不忙,朱先生差我来问一句,前些日子的香加皮,收在哪儿了?”

    香加皮?我挽发的手忽然顿了一下。香加皮一般并不直接售卖,都是磨成齑粉,制成鼠虫药再贩出的,什么人会单要买香加皮。

    这味药材师傅平日里收藏得也甚是慎重,我自然不敢怠慢,一壁打发了吴甲先去,一壁麻利地梳头穿衣,开门去库房取出那一小包香加皮片来。

    隔着帘子,我便听见了前堂有人说话,一个是师傅的声音,另一声音听着耳熟,一下听不出是谁。我打起帘子,师傅眼尖,率先望见了我,向八仙桌边背对我而坐的人躬了躬身:“夫人稍候,这便命小徒将药配齐了来。”

    那位夫人顺着师傅的指,向我转过头来,我乍然一惊,来人正是吴三利的夫人。许久不见她,恍如变了个人,身上的裙衫更显贵重,赤金珠翠绕头,软绸细绢裹身,光鲜得犹似那带着品阶的官家夫人。

    只是金钗玉环掩不住她发丝里闪出的丝丝银光,绫罗绸缎也盖不了她面容的垮塌,老相赫然。

    她冲我微微一点头:“阿心姑娘。”

    我近前还了她一礼,抬头观她的面色,无需第二眼,便知她身子有恙。也是,若非如此,作什么要一大清早来找师傅看诊。

    “阿心,还是先前炮制加皮酒的方子,抓三贴来。”师傅吩咐道,随意地指了指我手里的那包香加皮,“吴家新宅子里闹鼠患,包二两香加皮给夫人。”

    我一时没听明白,分明是吴三利的夫人抱恙在身,她不抓药,反倒还替吴三利抓药,这是何道理。我瞧了瞧师傅,他正与那夫人说话,并不见有劝说她也诊治诊治的意思,遂也搁下不提。

    吴家娘子接了药,仔细地将一小包香加皮令揣在了腰间,也不多话,转身便走。她发髻上的步摇与腰间悬着的佩环因她的一个转身,一同“叮当”作响,这钗环金玉相击之声原该是清脆悦耳的,可在她那儿,听来却是一片透人心魄的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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