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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清河在茜素的照料下,恢复得倒是不错,待我们再去时,他已不在那席榻上躺着了,重又坐到了画案旁。
他这间画室虽是简陋平淡,在茜素的收拾之下,井井有条,一尘不染。一进门,我都局促起来,不知该往哪儿落脚。
崔清河见师傅来,忙从画案边起身行礼,定要谢他救命的恩情,师傅自是要推让的,二人一来一回互让了一番,才得以落座把脉。
师傅的手才刚一搭上崔清河的手腕,他便扬声向茜素吩咐:“给朱先生煮盏茶罢。”
茜素弯眼一笑,答应着出去准备。
崔清河笑眯眯地望着她从屋子里出去,我虽不知他家后厨在何处,可崔家统共不过三间房,这么几步路的距离,还惹得崔清河的目光追随着送出去,这便是鹣鲽情深么?
我不以为意地撇撇嘴,可还没等我的嘴角收回来,崔清河脸上的笑倒先挂了下来。淡淡地向师傅叹息道:“我知道朱先生不凡,这些话若不同朱先生道,也不知要同哪一个去说。”
师傅搭在他手腕上的手指倏地一动:“崔公子何出此言?”
崔清河苦笑了一声:“说来先生莫要笑我,我先前在梦中,与绿艾过了一世,临终依依惜别,万般不舍。待到醒来,发觉绿艾仍在眼前,依旧年轻,按说我本该高兴,该庆幸这只是一个梦,可我”
崔清河的眼睛里闪着难以言说的困苦,“可我自打醒来,却总惦念梦中的绿艾。我知晓梦中都是虚幻,睁眼所见才是真,但但我在梦中,大约是用情至深,我舍不下那边的绿艾。”
他一下反握住师傅正给他号脉的手,几近哀求道:“朱先生一定是当我痴了,那便就当我痴傻了也无妨。先生既能将我从那梦境中拽出来,求先生再将我送回去罢,我我难舍绿艾”
门外一阵“咣当”,不用看,一听便能听出是茶盏泥炉落地的动静,茜素在门外,十有**是听到了崔清河方才的诉求。
“崔公子,崔公子。”师傅提高了嗓门,唤了他两声,劝道:“这是怎么说的?梦境终究是梦境,只因崔公子睡得久了,一时难辨虚实,也是有的。莫要胡思乱想,梦中的绿艾,与现实绿艾,不就是同一人么。”
崔清河也听见了外头的响动,垂头叹了口气,轻声道:“我不愿伤了绿艾的心。”
我不知他说的究竟是哪一个绿艾,怕是他自己也搞不明白。
“这边对了,崔公子安心调息,吃几剂药下去,慢慢就好了。”师傅半哄半劝道。
茜素从外头进来,手里还托了几片碎瓷片,抱歉道:“朱先生莫怪,本想煮茶奉先生的,都怨我不仔细,滑了手,这下可好,茶也吃不上了。”
崔清河犹豫了几息,起身走上前,接过她手里的碎瓷片:“你莫去动它,仔细再划伤了手。”说的关切话,声音里却不含什么热度,我一个旁人,都能轻易听得出来。
饶是如此,茜素仍冲他甜甜地笑,笑中尽显羞涩:“不碍事的。”
我的目光在她雪白光洁的手指上滞留,犹记得昔日绿艾常年装裱,手指总是毛躁,离不开朱心堂的牛髓膏,手指头就从来没有白净的时候,墨斑、干浆糊总在她指头上,她也满不在乎。
“不敢劳烦娘子,铺子里离不得人,便不搅扰了。”师傅见状少不得起身告辞。
回去途中,我忍不住感慨:“这个崔清河倒不错,不枉绿艾托付终身。”
师傅瞧了我一眼,没说话。我忽意识到绿艾已永久成了一幅画像,还有什么终身不终身的,这话说得好生无趣。
那些日子里,我和师傅犹如陷入了裱糊用的浆糊,心里急切,束手无策。不过,这困扰人的境地倒也未持续多少日子。在崔清河用了师傅配制的阿魏散,醒转一个月之后,我和师傅突然就教人从浆糊团一般的困境中扽了出来。只是,这一扽来得太突然。
那日闭店之后,吃过夜饭,师傅取了酒来,鲜少见地要我陪他吃几盏,我自然极是愿意。酒不过三盏,师傅突然放下酒盏,将吃剩下的酒与酒具一同扫到柜台一旁,站起身唤道:“吴甲殷乙,有客!”
吴甲殷乙俱是意外,匆匆来开了暗火滚动的门。
我从柜台里的高椅中木知木觉地站起身,倚靠着柜台呆立,看着一脸哀婉的茜素,慢慢地穿过暗门,走进铺子。
“朱先生。”茜素朝师傅端端一礼。茜素终究是与绿艾不同,不论到了什么时候,也不会忘了周全的礼数。
她这凄苦颓丧的一声,倒将我唤醒,我这才注意到她进来时带着一身水,地下也逶迤了一条银的水渍,甚至还有水滴从她的头发、衣裳上滴落。她虽眼中无泪,可这一身湿倒像是教眼泪浸透的,惟有怀中抱着的卷轴依然干燥,她像怀抱了个婴孩一般小心翼翼。
她在师傅跟前行了礼,双手捧起怀中的卷轴,举到了师傅跟前,“朱先生可是在找这幅画像?”
师傅从她手中接过卷轴,只需轻轻一抚,便点头笑道:“正是,多谢茜素姑娘亲将它送归。”
师傅称她茜素,她既不意外,也不否认,只戚戚然道:“这作画的绢帛不是凡物,我画我那玳瑁儿时,便知晓了。绢帛是阿心姑娘所赠,赠我时是空白绢帛,归还时却成了画儿,然茜素自恃画技还堪入眼,朱先生也算不得亏了。”
说罢她凄然苦笑,转身便走。
“茜素。”我忙唤住她:“你与绿艾是双生,血脉紧连,你何故害她?”
我心里恼她,虽知事已至此,多此一问毫无意义,却还是忍不住想向茜素讨要一个说法。
“双生又如何,似她那样的,也堪配崔清河?崔清河不知,只有我才能同他相知相守,可他眼里只有她,纵然她成了一幅无知无觉的画像,我也没法同她争,还有什么意趣呢。”
茜素背对着我,身形一顿,只答非所问地丢下这么一句,连头也未回,便走出了暗火涌动的大门,消失不见。
“阿心。”我还怔怔地看着空洞洞的门外,师傅在我身后唤道。
我回过头,他已将那卷轴在柜台上展开,蹙紧的眉头里有难以描述的复杂。我向柜台上摊开的画像扫了一眼,绿艾的音容笑貌就在那上头,我几乎没勇气挪步过去看一眼。
“阿心,你来。”师傅又唤了一遍。
我鼓起勇气上前打眼一瞧,突然之间,我就不自禁地捂住了口鼻,两道热流毫无征兆地从眼眶涌出,流进了我捂着口鼻的指缝。
那画上,除了呼之欲出的绿艾之外,还有与她倚窗同座,对镜贴花的崔清河。
师傅沉沉地长叹一声,将那幅画重新卷起,默默走到药柜前,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拉开药屉,将那卷轴推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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