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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五月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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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元二年,五月,春。

    洛阳城内春意盎然,沈府内繁花似锦。沈院里的紫竹梅,迎风娇贵。如此满园盛紫,只是因那二小姐极喜紫色。

    院里下人来来往往,人手一盆紫阳花,这些花是老夫人新赏赐给二小姐的东西,如绣球团簇一样摆在小院里煞是好看。

    某间闺房的菱窗下,象牙镂花铜镜前,一个婢女轻柔地替少女梳着发鬓。

    “小姐,您看老夫人又赏赐东西下来了,老夫人当真疼你。”

    婢女寒烟的语气里充满得意,说罢她巧笑着,替自家主子别上一支靛青新裁珠花。

    沈淑昭听到仍不露喜色,伸手抚摸着珠花,柔声道:“老夫人再疼,始终长姐才和她最亲,我怎敢去抢了长姐的风头。”

    眼见主子这般谦逊的话语,寒烟不得不感慨二小姐品德当真贤淑。虽说是名门沈府庶女,但是谁人不知沈家有个艳冠洛阳的大小姐,和似在世菩萨的二小姐?

    一个美盛,一个德极,人人都道沈大人当真是好福气。

    寒烟不自觉的便将心里赞美之词都说出来,一旁的沈淑昭却只是听着淡淡地笑。

    在世菩萨,日行一善,品德贤淑,秀外慧中?

    沈淑昭的心底在冷笑这些词语,记得前世里自己在外人的评价中,可都是善妒无子,无才无德,痴心后位,不惜惑于巫蛊,最终废于冷门。

    那美貌与才德的赞誉,从来只会在前世的长姐沈庄昭的身上出现。

    明眼人一看这个名字,不论气质和德性,便知道谁才是沈府沈太师最宝贵的嫡长女。

    庄,恭敬端肃曰庄;昭,柔德有光曰昭 。

    沈庄昭的名字倾注着沈府对她的全面期望,而自己这个沈淑昭的名字,仅是从“淑柔贤德”中拆来的,远没有长姐要来得大气。

    为何闺秀名字如此重要?只因在这京都的权贵世家中有“四姓八望”一说,“四姓”即“萧陈沈江”,所以身处其列的沈家秉承着族人家训,在子女的取名上尤为重视,也是希望有个长兴家族的好兆头。

    而那个“八望”便是它们在不同地区的分支家族,其历史之久远、身份之显赫,是连皇族卫氏都不能列进去的。

    可以看出即便再有权有势的人,也不一定被四姓八望瞧得上,所以有时四大姓氏之间也会互通婚姻,结为强党,好比沈府如今主事的大夫人,便是来自四姓中的江姓。

    如今的沈家在后宫中出了一个当朝的太后,不仅朝廷弄权,而且后宫有势,一时间家族更加显得威风八方。

    沈淑昭伸手轻轻抚摸过镜子旁摆放的一盆娇柔艳花,从中折下一朵花,放在鼻尖底下细细的闻着。那淡淡的冷香缓缓游离在手指上,香疏远而冷,如置身一场三月寒雨中,丝丝凉凉令人心生寒意。

    这抹熟悉的香她永远不会忘记,像极了前世她被家族送进皇宫的那一天,阴雨绵绵,空气里弥漫着的那一股寒雨的凉气,萎草的潮湿和将死之树的枯槁气味混杂在一起。

    叫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身为一个注定的弃棋有多可怕。

    那时她坐在车骄里,怀揣银边暖香炉,却仍是冻得发颤,鼻间萦绕着大雨潮湿而幽冷的气息。太后亲自替皇上纳妃,这不禁羡煞多少人的红眼,然而那时她就已经清楚,这不只是给皇上纳妃那么简单,还有另一层意味是……太后在亲自挑选同萧陈二位权臣作持续斗争的政治砝码。

    而这之后的两年,同样也是一个雨夜,一道加急的圣旨从皇帝宫中送出,被太后的贴身大宦官传至已经被封宫的夫人沈淑昭处。

    黑云压城,疾风瑟瑟,昭告着一场流血宫变。眼见太后的人到,未央宫内人人皆屏息,哭泣的宫女都停住了抽泣不敢多语,一齐等候着皇上对这个被判下巫蛊罪名的女人的生死旨意,这也是他们的生死判书。

    大宦官高德忠展开了圣旨,尖着嗓子高声念到:“纯妃失序,妒于妃嫔,惑于巫蛊,其德不足以承天命,其行更堪霍吕之风,朕决意攫夺封号,赐鸩酒。”

    那对面接旨的女人却在听完后笑出了声,语气里含了一份意料之中,随后只见她脸色骤变,怒斥道:“究竟是本宫有霍吕之风,还是太后有霍吕之风?本宫替她扫除大半绊脚石,却沦落至此,当年那前萧皇后之逝词,如今也要照搬到本宫头上吗?”

    高德忠微眯着眼望着眼前的人,肩若削成,腰若约素,此刻端端正正挺直腰背坐于席上,完全不受一点封宫的颓废之气干扰,一身正紫昙花雨丝曳地长裙,柳腰间系一条翡翠绿绸缎,衬得其主人灼灼紫色,妖娆万分。

    她云鬓上满头冰凉的珠翠述说着它们的主人当年有多春风得意,而那因冷冽的寒风显得苍白的柔嫩冰肌,才告诉了别人正主不过十八年华的身份。

    “娘娘,皇上旨意如此。”高德忠挥了挥手,身旁一个手上托着白玉盘的婢女盈盈走出,盘中金龙蟠桃酒壶里的酒液,叫人一眼望去便如同灌了铁石一般动弹不得。

    沈淑昭冷冷扫了一眼,将目光直直落在高德忠的眼睛里:“敢问中贵人是皇上的旨意还是太后的旨意?”

    “天下以皇上为尊,六宫以陛下为首,夫人可是在质疑皇帝的权威?”

    沈淑昭不欲与他再多话,闭上双眸,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怨言与愤怒都逼了回去,越是情况危急,她越需要理智。

    “娘娘,”高德忠本身就马脸小眼,那冷冷的眼睛更盯着人,语气怪异,叫人直起汗毛,“还是好好上路吧。”

    眉毛一挑,沈淑昭的玉手从深紫蜀锦暗红丝边袖中伸出,拿过白玉酒壶,将它重重放在身前,发出的那清脆一响,让背后的侍仆皆抖了一下。

    她作痛心疾首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是明士要知其死罪方可解头,本宫未做过的事誓死不认,巫蛊一案事关家族,本宫与太后同为一族,秉承家训,战战兢兢,皇上也认为本宫会忘家法吗?”

    “娘娘放心,新皇后乃太后亲选,沈皇后德服六宫,定能替娘娘秉承家训,光宗耀祖。”

    原来……沈庄昭竟已经快被封后了!

    沈淑昭的眼神中似含了波澜暗海上的层层浮冰,一下子凉进了心底最深处。

    是啊!若不是还有一个沈庄昭,至少自己的死还能在史册上留下个“病死”“忧死”之由!娘亲也能在沈院里活得安心一些,而如今她是被赐死……

    一时间沈淑昭的眼神有些慌乱,惊愕、失神、哀怨、寒心的情绪一瞬间涌入眼底,黑瞳好似一面明镜将它们折射出去,这是她入宫以来唯一一次如此毫无保留的全面展示自己的情绪,却已然是临近死亡时。

    她的人生啊!高门庶女,仿佛从出生开始,她便要永远活在别人的掌控之下。

    所以她一心想求得富贵,让宅邸里懦弱的母亲活得更加有尊严一点,却还是落得如此下场。

    太后把她从备受冷落的环境中解救出来,给她富贵,给她地位,一下子野鸡跃上了高枝头。

    可是这份天赐的好事是有代价的,她要和萧皇后斗,和朝堂之上的萧家势力作斗争,为此她被对方算计得一生不得怀孕。

    不过也罢了,她又何须什么孩子。那个威严俊郎的男人,有时又心狠如蛇的男人,每每他触碰到她手的时候,沈淑昭都觉得皮肤上如有游蛇一般腻得发慌。这不应该的,那个男人是天地间唯一能身着正明黄色的人,她本该去爱他的,却无法消除这种明显的生理反感。

    久而久之,原本就对她冷淡的皇上,也不再爱踏入这未央宫了。

    后来慢慢地,她逐渐在这人情冷暖自知的宫阙之中,从一个女人的身上寻到了从未体会的温暖……

    那是太后麾下最信任的心腹妃子,她敬她作姐姐,但关系却又不似全然的友情,她时常在与皇后的正面与暗地冲突中,受到那人的保护,后来渐渐熟络起来。

    桃花微风拂过,云鬓散乱之间,她知道自己每每都会被那个人乱了心跳。

    同时,萧皇后不断在宫斗中咄咄逼人,再加之那人的关系,沈淑昭对太后更加俯首称臣,于是以后的事情便也顺理成章的发生了,她成了太后最得力的爪牙之一。

    她如今想要的,可不止是权势,还有要得到那个人,好像只要以比那个人更高的身份,就能有资格去拥有她似的。

    萧家失势皇后倒台,权臣私党瓦解,其北方驻守军事大权纷纷重归皇帝与太后的手中,地位与荣耀仿佛都在步步高升的时候,此刻沈家终于按捺不住想把嫡长女送进来想做皇后了。

    沈淑昭此刻才发现,自己为了那个女人所做的一切,很快都将化为乌有,不论是进还是退,自己都将会成为沈府大夫人的眼中钉。

    如果沈家嫡长女要入宫,一山是不能容二虎的。

    她想放弃,亦或是想争取,都渐渐在与太后的争锋中无能为力,自己扫了那么多阻碍,到头来不过是为她人做嫁衣。

    更可悲的是,今天所做的任何一切,都是为谁做的,那个人却根本不知道,也不停逃避着想知道……

    沈淑昭颤抖的手重新端起那壶鸩酒,复杂的情绪在心里翻江倒海,一缕黑丝滑落垂于耳边,更显得她脸色苍白。

    是她太心急,没有料到太后早早看穿她欲脱离羽翼谋求后位的野心,已经做了完全的准备。

    一颗已经失控的棋子,便就由另一颗听话的棋子来取代。

    政治台上从来风云人物轮流转,一方唱罢一方出场,所以她是已经被舍弃了的人!

    身旁的婢女寒烟哭着跪在地上,拉扯着沈淑昭的衣袖,道:“娘娘救救奴婢们啊!皇上待娘娘不薄,娘娘不试着去给皇上求求情吗?”

    身后一大片宫女宦官纷纷跪地,“救救奴婢们啊”之声一时纷纷不绝于耳。

    沈淑昭面露苦笑,伸出冰冷的手抚摸着寒烟的脸旁,一字一句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他是皇上,是利用了太后的势力扳倒权臣萧家的君王,如今太后的后院失了火,他且隔岸观火就是,如何来施手相助?

    可是想完以后,她眼前浮现的却是那个女人的模样,突然悲伤起来。

    只因此情深而绵长,她可作她的心头红痣;如若她是另一番期望,自己何不如人所愿回赠一片坟场?

    也是一瞬间的想通,仰头便将酒液一饮而尽,沈淑昭接着“砰”的一声把酒壶狠狠的砸出去,刺耳的碎裂声发出之后便是遍地的白玉残渣。

    “她要本宫喝!本宫怎能不喝!你且回去回了她和太后的话就是,本宫若非必死不可,绝不泣涕涟涟来求情!太后,若有来世,本宫绝不会输得如此惨烈!”

    说完,沈淑昭突然眼露神伤,缓缓瘫坐于座上,有气无力的说:“我的娘亲是无辜的,你们莫要牵连了她……她就快老了,让她安心走完最后的路程吧。娘,女儿不孝,只有黄泉碧下见了。”

    话语刚完,一口血便喷出。当日史册上便记载到:胤昌四年,秋,罪妃沈氏死,上立其姊为后。

    另一边,当太后听完高德忠的回秉后,捻佛珠的指头略停了停。“可惜了可惜了……”太后继续捻着佛珠说,“人心不足蛇吞象,若不那么重权利,哀家也还会留她久一点……”

    站于她身后的妃嫔们,听到以后把头埋低,将表情隐于黑暗之中,所有人皆沉默不语。

    一切仿佛到此就画上了句点。

    然而当眼前懵懂的黑暗被刺眼白光冲散时,沈淑昭睁开了仿佛灌了铅的沉重眼皮,看到的却是八年前的沈家自己房间的布局,自己正躺在那张儿时最喜爱的床上。

    一旁神色担忧的瘦弱女人,温柔的小心翼翼替她敷了湿毛巾来降下高热的体温,眼中流露出的那是任何人都装不来的母爱。

    那是阿娘……

    世间再无何人对她的情感比亲母亲还要真了。

    一晃就是数年就过去了,原本那个埋没在沈府连发高烧都没人在意的小庶女,正一步步的改写着历史。

    对于内,沈淑昭凭着那些在宫里伺候太后的手段,让她在沈府倍受老夫人宠爱。

    而对外,外人皆赞她菩萨心肠,又因她极喜紫色,便称她为“紫菩萨”,沈府自从出了美名天下的沈庄昭之后,又有了一个以孝服天下的沈淑昭,面上更是觉得有光了。

    望着窗外满园□□,沈淑昭回忆完前尘与如今的所有往事,心下感慨纷纷,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小姐,疏妆好了,该去老夫人那儿了。”婢女的一声提醒,将她飘渺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嗯了一声,沈淑昭站了起身,挺直了腰背,发鬟间的珠花因为碰撞发出悦耳似清泉的声音,时刻告诉她要得到更好的东西有多难得。

    婢女替她推开门,门外是烈阳投下来的一片白茫茫的光芒,耀而刺眼,转而白光复又恢复为长廊旁、花园里灼灼的盛紫色,光影交错间,唯紫阳花不朽而古典美的绽放着。

    她不怕,面前还有任何困难,都尽管来吧。

    沈淑昭扬起了下巴,像她当初权倾六宫时在众妃嫔大臣下人面前的骄傲模样。

    “走吧。”

    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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