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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到来给洛阳城街头带去不少变化,长巷里的矮楼庑顶已是半雪光景,露出其中深灰石砖,地上雪则在人来人往下消融殆尽。
没过几日, 城空渐起冷雨。余留的最后一场雪淌化, 树枝光如秃鹫。
青山置身长云中,环拥京都。城墙内前天月初打春牛留下的盛礼残迹还在路边, 碎纸屑,五谷粒, 绒鸡毛,可见曾多热闹。
这是民间迎春的第一典, 当日天晴, 同过去一般朝辉潋滟。但散庆后,不久就下起雨来,把雪都冲没。
鞭陀声也不复存在。
行人撑着伞,陆陆续续经过酒馆门前, 门开开合合, 从里头飘出一阵暖意橘光, 掺和着不少酒香。收起伞, 严寒山走进去。
柜甩三文铜钱, 温得一壶酒,他才刚举杯,就听见细蚊议声从长袖间隙漏进来——“听说宫里的贵妃娘娘可厉害了。”说这话的是个衣敝组袍的百姓,正侃侃而谈,“庶女能坐上这个地位,堪比卫子夫在世啊。”
“她是沈家出身,能做到这样也不厉害吧。”隔壁的小哥道。
“正是因为沈家出身才厉害,孰不知沈家嫡女乃京都大美人?当今太后肯定要更偏爱嫡女一些,沈家也会对贵妃稍作打压,世间可没甚么比自己人的刀子更危险了。”
“这么说来确实厉害。不过我看,这么多好女人俱是天子一人的,唉,可惜透咯。”
“哎、你,嘘——小点儿声。”
“我注意着呢。”说罢,转头环顾。
“那位之前因偏袒熙妃落了责难,现在还仍在保她,真是长情啊。”一个略年长的声音说道。
“去年严大家把朝中事斥了一番,也不见那头有何反应,说来也怪,你看既为昏庸,又不管这些东西乱传;既为明智,又不肯听信贤谏,简直太怪了。”
“也难说,人心最难猜忌……”
将闲谈声掷于脑后,严寒山闷头喝完这壶酒。
暖回身子后,他留下一盘空茴香豆盘子,拿起油纸伞朝外走去。
出来时,雨更大了。
淅淅沥沥,石板路只剩下这一种声音,严寒山已然明白天色已变。素伞遮挡雨滴,长街内满是潮冷气味,路上空旷无人,余他独个身影走在返回旧邸的途上。
四周人影稀少,不是进屋檐躲了雨,就是打把伞匆忙经过。他走得不紧不慢,挺直身子板在风里稍显脆弱,颇有仙风道骨意味,谁都不知路过的此人,正是负名京城的第一文客。
前方,忽而从微雨中摇摇晃晃出现一人,从当铺门匾前系有纸花的竹栏下徐徐穿过。
走得步子不齐,好似饮高了酒,可是衣上又无酒味儿,可谓走得连严寒山都不如。
二人距离愈来愈近,慢慢的严寒山看清了对面男人的模样,浑身凌乱淋湿,乌发耷于后背,十分的狼狈。
绕襟深衣上花式暗藏贵态,半跨下来露出的里衣也十分昂华,只这么擦肩而过,匆匆一瞥,看尽京城贵族的他便全瞧得心底清楚。
是个达官贵人。
可那人举止却似疯子般潦倒,只痴傻地朝前走去,嘴里不断念叨着什么“为何不是我……为何不是我”,严寒山听到后马上不作声往旁稍微移步,为其让道。
因为这人疯了。
雨水溅落头顶,溅落地上,这个人是唯一无遮伞之人,渺小的头顶在街道上一路穿行,把后面绽放仅少的一把把素雅伞逼退得绕至墙角边,像是生怕沾了什么晦气。
普通百姓是看不出什么的,唯严寒山留意到他里衣的用料乃猞猁狲,这非一般官家用得起的,每年朝贡就那么些儿,起码是个出身四大世家、王侯此类的大人物。
可这样的人,为何会孤零落魄行于雨中?
怕是卷入了什么朝中事罢……
朝内与皇族之事,最难道也。
胜利的,就在最高处金宫城门里安稳坐着;失败的,就像此刻见到的疯子一般上街。
整条街上,就严寒山回头撑伞望着他离去。叹了口气,他回过身继续朝家走去,谁曾想,这一别,便是那人的最后一面——
过了没多久,北街那头的衙役便冒雨出行。
小巷上聚集了不少人,撑着伞围着石桥指指点点,男女老少,花伞各异,是把这里堵了个是水泄不通,连街边枯树都像似在探头凑热闹,全然不似方才的凄凄冷冷。
解了冻的湖水凭雨滴溅起凉凉的涟漪。
一圈又一圈,没个尽头。
据说有个人在这里跌死了,是谁,仍不确切。
还听闻是个疯子,走过来时好几人都瞧见了,如何疯的,更无人知。
京都将这件稀罕事传开。
渐渐的,便是谁都知晓一二了。得知此事后,甄氏老管家箭步飞快,急切赶上阁楼向着里屋禀报。
“老爷?”叩门三两声,都不得回应。
轻将其推开,恍惚望见里面一个凝愁背影,外头雨水沿着瓦砖连成线,安静不已。
老管家微弱道:“老爷,听闻南路那边,溺死了个人——”
帘后的背影依旧无声。
“小武道,他们监察的梁王已从府上消失,一个人就着院后的暗门疯疯癫癫跑出去了,发现时走了两刻,顺踪寻他时便听说路前头有人溺亡了,不出意料便是梁王了。他们还怕被附近皇宫的人发现,只好先退下去,这才回来禀报。老爷还要继续派人密视吗?”
闻得半晌沉默,老管家听到帘子内终于传来脚步声,虽然又轻又缓,一年轻之手将其掀开,当身影彻底出现在老管家眼前时,他变得目瞪口呆,顿时傻眼在原地。
满头华发,芜蒌从生,面前的人早已苍老了不止十岁。同样年轻的容貌,发丝却犹如降了冬霜巫咒,不真切的白着,再不会恢复往昔。
临近四十的老管家错愣不敢信,自家主子何等的年轻,为何会遭遇此罪?
单看眼前霜丝苍苍的背影,说是六十都尚且年轻。
人影没有动,只是很冷静道,“死了?”
“嗯。”
他咽下一口水。
“哦。”人毫无反应,“死了便死了。”
“奴婢仍是觉得此事与宫廷有关,梁王之疯本就因长公主而起,这死难免……”
抬手,打断他的话。
“莫说了,梁王从今往后与我再无干系。”
“好罢,好罢,可老爷如今依附于皇上,奴婢总觉得并不稳妥,长公主正如过去梁王一般慢慢谋划其野心,实叫人不得不防啊——梁王旧前日落西山,势不如人,老爷才把赌注压在天子身上,可看看如今的天子都做了些什么?若是老爷投靠一事被太后发现,势必连同天子一齐在劫难逃,望三思!”
“呵,”人发出一声冷笑,“如何三思?这局,便是早就已经定了的……”
轩窗外细雨滴嗒响,将他的笑声衬得更凄长。
老管家有丝不解,主子何时这般颓绝过?
“不争了。没意思,没意思。”。
白发人一边摇首,一边退回屋内。
只留下老管家一知半解的站于门外。
“对了——你叫宫内那位也放弃罢。”
脚步停下,回身,露出那张貌比潘安的半个侧脸,年轻男子道:“命里无时只强求,始终是得不来好下场的。”
说完此句话,他便走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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