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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手刃四人,果决干脆,无一丝犹豫。
阮祠微默默看着下方正用老妪衣角擦拭匕首血迹的童九延,眼下这情景并不是她的初衷,但当少年的匕首刺入第一个人的喉管时,她也没有出声阻止。
死人她不是没见过,可亲眼看人杀人却是第一回。原来一个人的血可以那么多,多到仅是四个人流出的鲜血便将下方青碧色的草坡染成一片令人窒息的血色,中间的少年始终背对着她,看不到他在杀人时作何神情,阮祠微注视着他的背影,隐隐感受到一丝冰寒。
童九延将擦拭干净的匕首收到怀中,调整了一下呼吸这才转过身与阮祠微对视,两人目光交接,都微微一愣,他们没有在彼此眼中找到自己所预料的任何情绪。
杀人者面色平静,观戏者面上无波,本应表露在外的惊讶、恐惧、决绝、痛恨,亦或怜悯都了无痕迹,不知是因藏得太深,还是对这种事早已习惯?
静立了片刻,童九延向她这边拱手一揖:“承蒙恩公出手相救,童某不胜感激,还不知恩公可否告之尊名?”
“阮祠微。”
“大恩不言谢,阮恩公今日对我兄弟二人的大恩大德,来日必以性命相报!”童九延态度坚毅,无饰矫色。
“别提那些‘恩’啊‘义’的,我救下你们为良心使然,也不想图你们什么,只是不想让惨剧发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罢了。”阮祠微略一摆手。
“……阮恩公胸襟开阔,童某佩服,既然恩公不愿为俗事挂心,这份情就暂由在下先帮您记着罢。”
倒是个会说话的,阮祠微冲他略微颔首。
“还望恩公在前带路,在下心中挂念舍弟,不知他现在……”提到弟弟,童九延眼中顿显担忧之色。
“放心吧,他没事儿,我把他放在牛背上时看过了,”阮祠微不动声色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这个一杀四人的童九延在提到弟弟时眼中的关切不像作假,“你们打哪儿来的啊?之前听你说过你们那闹冬荒,怎么又会跑到这么个偏僻的小地方?”
“实不相瞒,在下与那几个恶徒起初并不相识,只是半个月前在流亡途中遇到,便一起搭伴同行,”童九延娓娓道来,吐字清晰,语速缓慢,“刚才您也听到了,在下姓童,名九延,舍弟宝麟,小名宝儿,我们原本家住江永郡芦平县东安康坊内,平时靠在下帮人抄书、代写家信来赚取几个铜板借以勉强维持生计,日子虽艰难了些,但也算太平。”
江永郡,在昌晟王朝版图东南,地方不大,人口却不少,阮祠微头脑快速搜索了一瞬。
“去年秋季,家乡不幸遭遇了几十年难得一遇的蝗灾,江永郡内十五个县几乎颗粒无收,入冬前米价一度飞涨,头一两个月的时候还好,大家咬咬牙忍忍也就挺过去了,但不知为何朝廷拨下的赈灾粮迟迟未能下发,入冬之后又开始罕见地频频连降冰雪……待到腊月,光是在下家乡芦平一县,死于饥荒寒冬者就有上万,整个江永郡更难以记其数……”
童九延合上双目,脑中浮现出那幅现世地狱图:阴沉的天空坠压大地,混了冰雪的肮脏土地上遍地躺满瘦骨嶙峋的尸首,活着的人如行尸走肉一般目光呆滞,对成群的野狗争食尸体的景象视若无睹,更有甚者,竟冲到野狗中与它们一同争抢吞咽那尸首上寥寥无几的皮肉……易子而食,析骸而炊这类事更是司空见惯、数不胜数……
“眼看继续留在家中注定只有一死,在下便带着宝儿开始流亡……路上听说南平郡水土肥美、粮食充沛,便心怀希望渴求能寻得一处安顿之所……前往南平郡的途中结识了这一家畜生……当时,孙大娘因饥饿命悬一线……”
童九延不再继续说下去,接下来的事阮祠微也大致清楚了。
少年看到危在旦夕的老妪心生不忍,同病相怜之下便分出了自己的粮食救她一命,两家人便一起赶路同赴南疆,哪知人心隔肚皮,当最后一粒粮食耗尽之后,就发生了刚才阮祠微在树上看到的凶险一幕。
易子而食,析骸而炊……孙大娘一家禽兽行径着实可恨,但造就一现象出现的原因也未尝不是一种悲哀。对于生长在谷中阮祠微而言,那种惨烈的场面是无法想象的,待听了童九延凝重的陈述后,不觉重重叹了一口气。
外面的世界并没有她想象中那般美好,这点她内心十分清楚,只是却没能预料到这么快就接触到人间至悲至痛之事,令她胸中不畅。
良久,阮祠微仰起头眺望远方,只见山川草木葱茏,曲水环绕,雾气氤氲。
童九延亦随着他的目光一道望去,入目斜阳西坠,流云缥缈,变幻万千。
“走罢,”阮祠微收回目光,回眸一笑,“不是要去找你弟弟么?”
童九延在他一笑之下震得面上呆了一呆,只觉这个少年似乎又与刚才有些不同,俊秀不减,只是眉目之间愈发疏朗,漆黑如墨的眸子如平湖照月,水下沉潜着无尽心事,湖面却不染尘埃。
“咕——”一声怪响突然从他肚内发出,显得十分不合时宜,童九延不禁面上一窘。
阮祠微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多久没吃饭了?”
“快五天了……”童九延紧紧捂住肚子。
五天没吃饭,竟还有力气和几个人抵抗这么长时间,要是换成自己早就玩完了,阮祠微不由对他高看三分。
“我请你们兄弟俩来我家吃得饱饱的,你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要求如何?”阮祠微伸出一根手指来回晃道。
“别说一个要求,哪怕恩公要我的性命……”童九延正色道,被阮祠微急忙打住。
“别动不动就命不命的,怎么在你嘴里自己的性命还不如一两豆子重?”
童九延默了一默,随即低声道:“九延贱命一条,眼下确实还不如一两豆子。”
阮祠微自知失言,对经历了灾荒的童九延来说,珍贵的粮食远比得上一条随时都有可能消失的性命,只是就这样平静地从他口中说出,越发显得现实残酷无情。
心情复杂地盯着眼前这个饱经磨难的少年,她心中一热:“那是以前,现在,你的命掌握在你自己手中,哪怕封侯万户,也比不得分毫!刚才我说要给你提要求,现在再加一个,第一:永远不要自轻自贱,自己的命运自己掌握!第二,这个很重要,非常重要!你给我听好!那就是——别再喊我‘恩公’了,土死了!”
童九延凝神听着眼前少年前面的话,心中汩汩流过一道暖流,待听到第二个要求时不由得一愣,反倒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阮祠微“哈哈”一笑,步履轻快向村中走去,身后少年望着他夕阳下的背影停驻片刻,嘴角不知不觉微微上扬,轻轻抖了抖衣袍,随即迈开步子追了上去。
原地只留下四具僵硬丑陋的尸体,其中一具枯瘪干瘦,状如腐朽,它双目圆睁,久久凝望着头顶那片艳红的夕阳,鸦噪声渐近,一只尖利的喙狠狠啄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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