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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鞑靼奸细”被锦衣卫捉拿,余下僧道无心念经,更不愿沾上干系,均起身匆匆离去。
见状,围在诏狱大门前的百姓神情各异,多交头接耳,对僧道指指点点。
可以想见,今日之后,京城必将流言风起。是好是坏,一时也难以判断。
杨瓒敲开暗门,由一名校尉引路,穿过两堂,直往后堂刑房。与前次相比,四周景色并无多大变化,心情却已大不相同。
迈过厅前石槛,门轴吱嘎轻响。
室内窗栏紧闭,不见烛光,视线陡然变得幽暗。
“杨侍读小心脚下。”
校尉出声提醒,引杨瓒穿过大厅,走向左侧一间暗门。
又是几声闷响,暗门开启,火光乍现。
杨瓒下意识举袖,眯起双眼,足有五秒,方才适应突来的光亮。
“杨侍读稍待,卑职前往通报。”
校尉话落,留杨瓒独在廊下,闪身离开。
诏狱之内,厅堂厢房皆经过改建,暗-门-密-道遍布,通往囚牢的回廊更是如此。无人引路,胆敢擅自闯入,十成十会迷路。
杨瓒知晓厉害,自不敢轻闯。
少顷,校尉折返,态度愈发恭敬。
“穿过这道窄门,再行数步即是狱中刑房。杨侍读自行即可。”
“刑房?”
“是。”
校尉应声,并不多做解释。
杨瓒咽了口口水,迈开脚步,寻至刑房。
比起三堂回廊,刑房极是宽敞,却更显阴森。
三面青色石墙,仅在门上开一扇窄窗。沿墙面凿出整排凹坑,插--入十余支火把。随冷风流入,火光微摇,扯动墙面倒影,似张牙舞爪的凶-兽,直令人毛森骨立,不敢近前。
刑房内缚有数人,均是之前在诏狱门前闹事,被锦衣卫抓捕的僧道。
五六名校尉力士手持-钢-鞭,打量着地上的人犯,目光森冷。看其架势,似在估算从何处下鞭,用几分力道。
靠东侧墙边摆有一张圈椅,顾卿正坐在椅上。
大红锦衣同青色砖墙形成鲜明对比,犹如丹砂浸染纸上,轻易刺痛人的双眼。
听到门边声响,顾卿转过头,眉峰眼尾晕染冷意,映着摇动的火光,竟有几分道不明的-邪-气。
“杨侍读。”
“顾千户。”
杨瓒颔首,按下陡增的心跳,略显僵硬的走进刑房。
他佩服曾在囚室中留名的前辈,这样的地方,别说行刑,只是身在其中,就令人不寒而栗,毛发皆竖。
能扛住锦衣卫和东厂的手段,坚贞不屈,石-赤-不夺,必定是铜心铁胆、钢筋铁骨的猛士,真汉子!
“杨侍读出计相助,顾某尚未谢过。”
“千户无需这般。”杨瓒扯了扯嘴角,头皮依然有些发麻,“几番得千户相帮,不过斯须之报,实在当不得千户这声谢。”
“杨侍读客气。”
杨瓒再拱手。
美人带刺,依旧是美人。
不过几句话,便让他忽略周遭情形,心跳指数再次攀升。
没救了,当真没救了!
数声叹息出口,引来顾卿奇怪一瞥。杨瓒忙作势咳嗽两声,问道:“先时听校尉言,事情已有了眉目?”
“正是。”
尾音落下,一叠供词已递到杨瓒面前。
捏住纸页的手指,恍如羊脂白玉。
杨瓒暗中咬牙,以最大的意志将目光移开,接过供词,开始专心翻看。
寥寥五页,已是心惊胆跳,神情陡变。
太医院的药有问题?院判,御医均牵涉在内?
杨瓒看向顾卿,沉声道:“道人所言当真确实?”
“仅有口供,尚未查证。”顾卿低头,气息几乎擦过杨瓒耳边,“不过,太医院有人假市药之机鱼目混珠,以假乱真,以次充好,贪墨金银中饱私囊,已是证据确凿。”
杨瓒心头渐沉,压根没留意,两人之间的距离有多近。
太医院掌药的院判贪墨,以致弘治帝药不对症,病情加重,如查证属实,依律当斩!
“这事,千户可报知牟指挥使?”
“已递送文书。”
“牟指挥使有何示下?”
顾卿没有回答,反问道:“依杨侍读之意,该如何行事?”
“这……”杨瓒有些拿不定主意。
告知朱厚照,实是必须。但是否闻于朝堂,还要仔细考虑。
院判和御医胆大包天,为了贪墨竟给天子用假药,委实骇人听闻。
深究下去,假药究竟是何时流入太医院?除刘院判和几名御医,还有何人牵涉其中?孝宗之前,这种情况是否已经存在?
一桩桩,一件件,滚雪球一般,定会牵连出无数问题,怕是宪宗时的旧案都会翻出来。
查还是不查?
杨瓒不敢做主,也不能做主。
“此事当报知陛下,其后再做计较。”
如果可以,杨瓒更想将消息递入内阁。可惜,目前也只能想想。
“指挥使也有此意。”
看完全部供词,杨瓒脑袋里似有皮鼓敲响,根本无法理清思绪,当即决定告辞。未料被顾卿拦住。
“杨侍读且慢行一步。”
“顾千户还有事?”
顾卿点头,道:“今日之后,北镇抚司抓捕僧道一事必将闻于朝堂。”
“鞑靼奸细”能瞒过百姓,却骗不过庙堂文武。
“今日抓捕之人中,有西番国师,亦有宪宗皇帝亲敕封号的道人,如久查无果,恐将引起波澜。”
杨瓒侧首,怀疑的挑眉。
引起波澜?直说言官挑事,不是更容易理解?
顾千户是武人没错吧?说起话来,竟比他这文官还会拐弯。
身为功臣之后,又是锦衣卫千户,越过北镇抚司的同知佥事执掌诏狱,会对几个言官没有办法?
杨瓒百分百不信。
不过,既然对方提出,杨瓒也不好退却。
正如先时所言,顾卿帮他甚多,仅是“一诺”,压根无法偿还。
“此事交于下官,顾千户尽管放心。”
让这些僧道多在牢中住上些时日,顺便堵住言官的嘴,貌似困难,实则简单得很。
只要找准人,找对突破口,即便是言官中的言官,斗士中的斗士,在“事实”面前,也只能偃旗息鼓,望而却步。
回到家中,杨瓒提笔写下一封短信,附上名帖,唤家人送到户科给事中王忠府上。
“若王给谏不在,将信留下即可,无需多言。”
“是。”
家人领命离开,杨瓒独坐室内,凝视悬挂在墙上的一副花鸟图,缓缓陷入了沉思。
翌日,早朝之后,杨瓒在往翰林院的路上遇到王忠。同行另有一名穿着青袍,长眉细眼的瘦高青年。
“下官严嵩,见过杨侍读。”
杨瓒眨眼,视线扫过严嵩,落到王忠脸上。
这两人不是见面就要打破头,如何走到一处?
“此事说来话长。”王忠道,“杨贤弟遣家人送信时,严编修恰好在我家中。闻信所言,亦是愤慨不已。如得杨贤弟首肯,愿联合翰林院编修同上直言,定要严惩罪人。”
杨瓒挑眉,很是惊讶。
眼前这位当真是传说中的“严嵩”,不是同名同姓?
顶着-硕-大-的问号,杨瓒再次感叹,自己为何不多读些历史。
无论如何,严嵩愿意帮忙总是好事。哪怕另有图谋,也不是现下需要忧心的问题。
“既如此,便将此事托于两位仁兄。”
“杨贤弟客气。”
“下官不敢当!”
敲定上言之事,王忠转身离开,背脊挺直,脚下生风。严嵩与杨瓒同路,一并前往翰林院。
途中,杨瓒发现严嵩极善谈,话题多围绕北疆边患,边军粮饷,经济民生,忧国忧民之心做不得半分假。
杨瓒愈发怀疑,此人当真是“严嵩”?
到了翰林院,杨瓒同严嵩告辞,没急着前往值房,而是唤来一名书吏,询问起谢丕和顾晣臣。
得知谢状元入值弘文馆,顾榜眼被刘学士请走,商议编撰孝宗实录一事,当即大松一口气,脚步顿时轻快不少。
少年天子对兵书的兴趣愈发浓厚,谢丕和顾晣臣的日子愈发难过。
杨瓒打定主意,非万不得已,坚决不同两人照面。究其原因,实在是“良心”受到谴责,过意不去。
不久,京城果然流言四起。
事涉僧道和锦衣卫,御史给事中俱摩拳擦掌,搜罗证据,欲-狠狠参上一本。
王忠和严嵩的动作最快,联合二十余名同年同榜,多经方探查,手握实据,遂联名上言,弹-劾西番国师及多名番僧道士。
上言递送内阁,同日闻于朝堂。
王忠性格爽直,亦不乏机变之心。接到杨瓒书信,便知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纵不能参倒-弹-劾-之人,也能庙堂扬名。他日以言官晋身,必可得一身清名。
杨瓒为何要参这些僧道,王忠不在乎。他只晓得,这些僧道是罪有应得,自己大可放开手脚,耿直进言。联合严嵩等同年同榜,更增添五分把握。
此时,六部之事均已奏完,王忠深吸一口气,侧身两步,高声道:“陛下,微臣有奏!”
王忠声音浑厚,嗓门极大。这一声犹如钟鸣,奉天殿中都能听到回音。
“何事奏禀?”
见出列的是个言官,朱厚照顿感头疼。下意识看看袍服带靴,甚至扶了扶金冠,实在是对这些开口直谏闭口-弹-劾的言官存有心理阴影。
“微臣弹-劾-西番灌顶大国师那卜坚参及真人陈应等不法!”
一句话出口,掷地有声。
联想到京城流言,不少文武都皱起眉头。
王忠面容刚毅,目不斜视,继续高声道:“自国朝开立,僧道屡受圣恩,天下皆知。大行皇帝宾天,诵经斋醮理所应当。”
“微臣近闻,以西番国师及真人陈应为首,无法僧道假借斋醮之名冒滥赏赉,贪取官银,聚敛民财。依仗宪宗皇帝亲敕封号印诰出入宫禁,冒领职事,无视法度,肆无忌惮。甚者,于大行皇帝几筵有冒犯之举,多番无状!”
“如此欺世惑众,贪得无厌之徒,不配宪宗皇帝亲敕,愧负圣祖高皇帝隆恩!”
“请革其封号,夺其印诰,执其于法!追其贪墨金银充于国库!”
一番话落,群臣屏息,奉天殿内落针可闻。
文臣队伍中,杨瓒低眉敛目,只偶尔侧首,悄悄打量左右文武。
主使僧道之人,在朝中必有耳目。究竟是谁,是文臣还是武将,他心中实在没底。是不是该询问锦衣卫,也是拿不准。
事情远比想象中复杂,牵涉太深,犹如在刀锋上行走,终将难以脱身。
届时,手握金尺也没用。
明初的开国功臣,哪个没有免死金牌,结果呢?
将希望全部寄托在天子身上实不可取。
不是他信不过朱厚照,只是历史教训告诉他,小心谨慎总无大错。既要做孤臣,更应为自己多留几条退路。
不然的话,小命丢了不算完,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剩下。
王忠的上言,果然引得朱厚照大怒。当即令锦衣卫查办涉事之人,下旨僧录司和道录司革其带禅师衔,收其度牒,凡其弟子,无论涉及与否一律闲住。
满朝之上,无论文武,都不敢在这个时候提反对意见,俱齐声应诺。
不论番僧和道士是否有罪,经此一遭,必彻底从两司除名。凡大明境内,再无其立足之地。
朝廷榜文未发,消息已由锦衣卫和东厂散布京师。虽未落实“奸细”之名,有这些罪状在身,勉强留得性命,也会将牢底坐穿。
散朝后,杨瓒觐见乾清宫。
暖阁门关上,张永和谷大用守在门外,都是屏息凝神,眼睛望着脚尖,一声不敢出。
片刻,暖阁内突然传出清脆声响,紧接着又是几声钝响,张永掀掀眼皮,和谷大用交换了眼色。
不知杨侍读说了什么,引得陛下如此动怒。听这声响,八成茶盏香炉都摔了。
又过两刻,暖阁内渐渐平静,传出朱厚照唤人的声音。
张永和谷大用立即打起精神,弯腰走进室内。
两人打眼扫过,果不其然,瓷片碎了一地,香炉滚到墙角,香灰泼洒在青石砖上,形成一道道暗纹。
御案后,朱厚照满脸火气。
杨瓒立地上,表情却很平静。
“陛下息怒。”
“朕如何息怒!”朱厚照猛的捶着桌案,双眼赤-红,“该杀,这些人通通该杀!”
“陛下,此事仍在探查。臣请陛下示下,是否告知刑部大理寺。”
番僧尚罢,牵涉到太医院,总要知会一声。
“不必。”朱厚照果断摇头,“交给牟斌和戴义,朕一定要得出个究竟!”
“是。”
请下敕谕,杨瓒行礼,退出乾清宫。
这一次,朱厚照没有留人。待杨瓒走后,遣人将宁瑾和陈宽唤来,一番详问。
当夜,尚膳监掌印、提督以下,均被绑入司礼监。日明时分,除光禄太监和佥书掌司,俱被送往东厂。
彼时,两宫正忙着翻阅各地采送的美人画像,听到动静,也只是轻轻蹙眉,不发一词。
张太后担心儿子,欲-要遣人过问,却被王太皇太后和吴太妃同时拦住。
“司礼监如此行事,必得皇命。”吴太妃卷起画轴,语重心长道,“天子终究是天子。”
天子终究是天子?
细品此言,思及弘治帝和朱厚照突然转变的态度,张皇后愣了片刻,脸色乍变。
离宫之后,杨瓒没有急着回府,转道城西街市,买了糕点麦糖,遇到炊饼担子,又裹了几张软饼,待到天色渐晚,才折返城东。
这些时日,杨土一直没精打采。
杨瓒整日忙碌,无法开解。今遭得空,捡着杨土平日里爱吃的买上几样,只望这孩子别再消沉。整日挂着一张小脸,着实是让人心疼。
行到家门前,杨瓒叩响门环。
黑油大门开启,门房恭敬迎出,言日间有数名翰林院编修名帖送至,都在书房。
“翰林院编修?”
“是。有两三人还带了礼,小的没敢留。”
杨瓒微感诧异,仔细一想,也就明白了。
“这事你办得不错。”杨瓒递过一个纸包,“这是西街那家点心铺的豆糕,我买得多了些,你也尝尝。”
“谢老爷!”
门房年近半百,两子皆命丧鞑子之手,如今只和孙儿相依为命。经牙人介绍,才得了这份差事。工钱不说,每次杨瓒买回点心零嘴,都能得上一份。单是这份心意,就比铜钱银角更让他欢喜。
当夜,杨土抱着油纸袋,吃得肚子滚圆。
杨瓒看得好笑,这孩子当真好哄。
“四郎莫要笑我。”杨土抹抹嘴,“这些日子是我不好,我再不敢了。”
“不敢了?”
“不敢了。”杨土通红着脸,小心道,“那个,求四郎千万不要告诉我爹娘。”
“好,不说。”
杨瓒心情正好,晓得杨土的爹娘“擅使棍棒”,又始终记挂杨家之恩,如果知道杨土任性,九成九会来一场双打教育。
得到杨瓒许诺,杨土放下心事,一口气又吃下两张炊饼,差点连路都走不动。
见状,杨瓒终于没忍住,喷笑出声。
二更时,烛火熄灭,杨土躺在榻上,很快沉入梦乡。
更夫提着灯笼,敲着更鼓,从街上走过。
黑暗处,两个鬼-祟的身影摸到墙边,静静伏下。
时至三更,除了更鼓,万籁俱寂。
黑影终于动了。
刺鼻的火油味随风飘散,一个黑影取出火折子,吹亮之后,直接扔到火油之上。
“走!”
夜风飞卷,橙色火光蔓延墙垣,沿着木门攀升,顷刻包拢整间门廊,赤-光-冲天。
“走水了!”
门房被浓烟呛醒,高声呼喊。
杨土最先被叫醒,顾不得穿鞋,直接冲向东厢。
“四郎,走水了!”
杨瓒被从梦中惊醒,看到窗外火光,当即披衣起身。
“用湿帕子捂住嘴,快走!”
火已烧到前厅,正由回廊向二厅蔓延。
房屋俱是木质结构,又多日没有雨水,不等五城兵马司赶到,必会全部烧着。
两人冲过前厅,头顶忽传钝响。
杨瓒一惊,不待回头,背后突感一阵推力,猛然向前扑倒,滚出厅堂。
瞬息之间,一声巨响。
整条房梁垮塌,杨土已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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