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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五过后,月主庙一夜之间名声大噪。朝麓城里,百姓争相敬献香火,贵戚们更一掷千金奉上贡品,还有人高价买下左右两侧的民宅,又将原本的房屋推平、地契交予庙中巫者,以供月主庙扩建使用。
同样是一夜之间,阿追所住的蓝凫阁前门庭若市。
紧闭的院门前官员齐聚,官位最高的庄丞相虽没有露脸,往下的掌管各方事务的文官却几乎都到场了。人数众多但并不怎么吵闹,只一个个都面色沉肃紧张,定力差些的更有惶意浮着。偶尔有人擦一把额上的汗珠,在初夏尚未转热的清风里,便是不问也知只能是冷汗。
云琅带着几个宫女一道应付着,好在这些官员都很客气,虽不得入门也并未为难她们,偶有一两个非要一探殷追究竟情状如何的,她们敷衍几句也就过去了。
只是暂无人有直接离开的意思。
将近晌午时,云琅终于有点烦躁起来,想了想,便着人多取了些软席来供各位郎君落座,又备了好茶招待,交待昨日出事后刚从戚王身边调过来的云瑟在外盯着,自己就“躲”了回去。
卧房里,阿追正和苏鸾研唇脂。日后这样的盛大祭祀还会再有,宫宴时也需见人,总是清淡的妆容多少压不住阵,浓重大气些的妆品需要备起来。
一见云琅进来,苏鸾眼睛就亮了:“快来快来,这个你拿手,瞧瞧这颜色合不合适?”
云琅在外站了一上午正累得发蒙,看了眼回说“偏粉了些,暗红许更好”就没精神再多建议别的了。
阿追拉着她坐,给她倒了盏茶让她歇着,云琅双臂支在案上托着腮,打着哈欠问:“女郎您到底什么打算?既无恙了,何不见见各位郎君、给他们颗定心丸?如今军中、民间都倚仗您这国巫呢,突然称病,外面都人心惶惶的。”
阿追正用小铜炉融着一块蜂蜡,静看着接近洁白的蜡块慢慢融成水,听她说完才道:“要的就是人心惶惶。你别担心,出不了大事。”
她悠哉哉地把拿勺融开的蜡倒进苏鸾正调颜色的小陶盒里,心如止水。
确实有人在拿邪术扰她,昨日祭祀时有,回蓝凫阁后自己又试了一试,也有。
但她只告诉戚王有人扰,并未贸然点出姜曦。其中原因有二:一来单听雁迟所言,不足以确信就是姜曦所为;二来,如若当真是姜曦所为,她直接告诉戚王,或许反倒会留下后患。
她没有抓到任何证据,告诉戚王,戚王也只能去搜来试试,风声一出,姜曦想掩盖罪证太容易了。若连证据都搜不到,更遑论让戚王把人办了,只会让姜曦更恨她。
让一个能用邪术扰她的人更恨她?这不是逼着对方从“扰她”变成“弄死她”吗!
所以还是“和气”一些为好,一边让自己彻底摸清,免得冤枉好人;一边也别打草惊蛇,对方真不是“好人”,那就争取一举斩草除根。
是以她就只好先这样清闲了——抓邪巫的事急不来,抓到邪巫之前又不能占卜,倒正好心无旁骛地歇下来,专心享受一番寻常女儿家常做的事。
但她并未阻挡此事传开。毕竟,传得大一些,旁人才能更知道此事的轻重,抓到真凶时,她才能确保“斩草除根”。
于是如阿追所愿,事情在三天里迅速传开。三天后,已从只有官员们为此焦灼,发展到民间弥漫起一层淡淡的恐慌了。
嬴焕在傍晚突至蓝凫阁时,阿追正无比放松地趴在房里的一方窄榻上,两名宫女正为她揉肩按背。
揉肩按背自不能穿得太厚,他一定睛,脚步在门边停住,挥手让随他同来的官员又退出去了。
阿追被揉得犯困,感觉背上的手停了才睁开眼,侧首看了看,扯过放在一边的曲裾披在中衣外,稍打了个哈欠,走向他:“殿下有事?”
戚王眉心紧蹙,睇着她缓了一息,开门见山:“上次受邪巫侵扰,你直接让我搜到了人,这回不行?”
“上回是那邪巫肯让我同他说话。”她揉揉惺忪睡眼,抬眸看他,“这回的我没见到,无从得知他在什么地方。怎么了?”
“军中知道了。”他凝视着她,目光恳切,“将士们需要你的占卜。”
阿追轻一耸肩:“此战会遇到的事早已占卜过了,连结果都很清晰。”
“但是阙辙遭伏刚刚战死。”他道。
阿追眉心锁起,略有不明:“这也占卜过了。”
她清楚地记得那占卜的结果:或旁人拼死相救,与敌军硬碰硬,损兵六七千;或任由阙辙与陷入埋伏的千余将士死在其中,那六七千人倒可以无虞。
此事戚王与几员大将都知道,眼下阙辙战死,该是雁逸在二选一的问题上所做的抉择罢了,有什么可另行占卜的?
嬴焕眉宇间却显锁着一丝苦恼,又静静看了她一会儿,从她身边绕过,径自去案边坐下。
阿追茫然地跟过去,他自顾自地倒着茶,一喟:“我在你这儿坐一会儿,想一想怎么办。”
她点点头,一时不敢多加搅扰。他将黑陶的小盏凑在唇边,偶尔吸气嗅一嗅茶气,神色却始终没有因为这茶的香味舒展开半分。
安寂少顷,他迟疑着看向阿追:“若你假作已无邪巫侵扰、假作占卜,可算渎神么?”
正望着他认真思索的样子发呆的阿追一怔:“什么?”
“有邪巫侵扰你便不能占卜,但这邪巫有没有扰你,只有你自己知道。”他注视着她,“只要你不说,旁人便不知实情,你占卜出的其他实情,他们自也会信?”
“殿下要我作假骗人?”阿追有些吃惊,又问,“骗谁?”
“百姓和军队。”他颔首轻道。
经她几番追问,他才把整个原委皆尽告诉她。
那些因她这国巫道出占卜结果而平息的流言再度起来了,且比上次来得更猛烈——人人皆知她在祭祀时遭到邪巫阻挠,眼下不得占卜,有心之人添油加醋,说戚国自此没有月主庇佑了,战局如何再也不可预测,焉知不会惨败而归?
阙辙阵亡的事又恰巧撞在了这个节骨眼上,即便是已经占卜到的,此时也成了“未料到的凶兆”。偏此事又不能光明正大地说出,阙辙带来的五万兵马尚在为戚国效命,万不能让他们知道国君其实早已知晓这结果,却无动于衷地依旧开了战、送他们的将军过了鬼门关。
如此这般,嬴焕才想到了让她假作已万事恢复,并不用她强去占卜,只是“行骗”来稳住旁人。
阿追心绪复杂地躺在榻上发愣,俄而觉得烦闷,便推开窗,用支棍支稳。
清风徐徐拂过,院中花香被扑面而来。阿追被花香惹得一时走神,定睛看去,夜色里却看不清娇花的颜色,倒是天边的颗颗璀璨极为耀眼。
她索性伏在窗台上,一边继续想事一边观星赏月。不远处的一片星辰括出的图案像是张人脸,有那么一晃神的工夫,她觉得那好像是嬴焕的面容。
赶忙别过脸去缓缓,阿追心下羞赧,缓过来后却又忍不住再度看过去。
这回看到的,就只有忽明忽暗的星星了,她脑海里的画面却还没停。她反反复复地想着那日周围幻影烟消云散后,定睛就这样看到了他的脸。他的嘴角被她撞出了血,抬手抹掉血迹后,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还好?”
面上又热了一阵。阿追在羞怯不已间生出愧疚,觉得自己这般实在不厚道。
她没有贸然告诉他雁迟所言的事,是怕冤枉好人或留下后患,为自己顾虑得倒是够多了,却是完全没有去想会不会为他带来“后患”。
眼下这后患来了,而且还不小。民心军心大乱,他这一国之君一定头疼得很。
她给他添麻烦了。
阿追盘算了一会儿,摸出了个主意;又挣扎了一会儿,终于牙关一咬狠下心。
她蓦地撑身下榻,大步流星地往外走,正在廊下无聊数星星的苏鸾和云琅都一愣。
“阿追?”
“女郎?”
二人忙跟上她,她脚下没停,告诉苏鸾说:“你找人去月主庙传话,便说我一会儿要去月主面前占卜,让那边的巫师先行准备,若还有百姓在敬香,便催他们快些离开。”
“好……”苏鸾应了一声又说,“可是这么晚了……”
“去就是了,我不想拖到明天。”阿追说罢又看向云琅,“你去请医官吧,请一位来蓝凫阁等着,另一位直接到月主庙去。安神的药可先煎上一副,或许有用。”
她说罢脚下又加快了,苏鸾和云琅怔在原地,互相望一望,不知该追上她问出个究竟为好,还是先去办她交待的事为好。
阿追进玄明殿时太急,正因戚王发火而跪了一地的宫人都吓了一跳,跪在门边的那个更是脱口而出:“女郎……”
阿追听到这一唤才注意到周遭气氛不对,驻足望去。
嬴焕也正看向她,眉头稍舒展了些,搁下笔问她:“什么事?”
“我要去月主庙。”
她的声音掷地有声,尾音里些许掩饰不住的颤抖让他眉头一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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