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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殿下……”也不知道呆坐了多久,在侍从低声唤我好几次之后才回过神来,顿时感觉到了背脊上被硬质的椅背硌着的钝痛,以及指间的酸麻——因为过于用力地攥着扶手而僵直木然,已经白得泛起了青色。
“殿下,时辰快到了。”见我转头看他,那侍从又轻声说道。
许是看出我脸色不对,只是提了一句便住了口,不敢再催促。
——是了,今日是纳聘文定之日,那广安县主既然已经谒见过宗室,而我作为宗室的代表,理应亲自护送聘礼去往妻主家,以示天家重视,皇恩浩荡,这是邝希暝昨日与我知会过的。
“走吧,莫要让礼官等急了。”取过手边已经凉透了的茶盏润了润喉,冰冷的茶水划过嗓子,刺得人一个激灵,却也彻底清醒了过来。
压下那一刻的震惊和无措,我起身理了理衣袍,不紧不慢地朝外走去。
不管那广安县主与我有什么过节,对我又是什么态度,都不是现在需要考虑的问题——当务之急,是履行我身为宗室亲王的职责,观礼护送。
至于他所说的下手断了我的子息之能,我心底倒是意外地并不觉得如何难过……就好像,我潜意识里一直都以为自己本就不会有孩子一般。
孩子。
想起了那个腼腆的小家伙,邝希暝的孩子……如果她是我的孩子就好了。
为自己这不切实际的念头一愣,我摇头苦笑,在宫侍的搀扶下坐上了輦舆,悠悠地缀在坐着广安县主的舆车后——因为是县主下嫁,所以是由男方向女方下聘,这也代表着皇帝对这位县主的荣宠。
而我在想到这一层时,除了心底划过的些许涩然之外,更记起了昨日与邝希暝不欢而散之前她提起过的:这尚县主的贵女乃是出自帝师傅家,也就是我的王夫傅若蓁的嫡姐。
——算起来,我与她也是沾亲带故的呢。
而我的王夫,不说脑中没有他的印象,便是从我睁开眼以后,就没有见过他;莫说是他,所有与凌王府有关的人和事,一概没有。
那些被我有意无意忽略的疑窦在輦舆摇摇晃晃中一桩桩一件件地浮现,教人无法不去深想,无法不去在意。
种种迹象,就好像我这个“权倾天下”的亲王被囚禁了一样。
囚禁在宫中,囚禁在皇帝身边,如笼中鸟,池中鱼,没有自由。
傅府比想象中要更加恢弘华美,全然不似普通的书香门第,倒更像是积势已久的高门权贵之户;傅家的家主携着一干家眷早早地候在正厅前院,等我的輦舆停在门口时,先前的二十八台彩礼早就一字排开摆在院中。
念完圣旨,清点彩礼,完成纳聘的仪式之后,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正要离开之际,却听那保养得体宛若三四十岁的帝师傅筠崇扬声说道:“殿下,请留步。”
“帝师有何指教?”摆摆手让控輦舆的禁卫稍等,我迅速打量了一番对方,颔首问道。
“昔年犬子出阁前与小女最为亲近,如今小女尚主在即,不知可否允犬子归宁一日,阖家一叙?”她拱手行了半礼,即便是请求也显得不卑不亢,温文尔雅,只是我却仿佛从那双被岁月浸润的眼眸中看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她的所求绝不止允许王夫回府归宁一事,然而还有什么深意,却是我一时半刻猜不透的。
“本王会酌情考虑。”既没有立时应下,也没有一口回绝,实在是我自己也不知道这许诺能否兑现——我可是至今还没有见过她的嫡子,我的王夫啊。
“有劳殿下。”而她也不再多言,似乎是与我话别的目的已经达到,又似乎是拱卫在我身侧的宫侍和禁卫教她不能再表现出更多也不敢再纠缠下去,因此只是又拱了拱手便退回了一边,给輦舆腾出了位置。
回程的半途中,我抚了抚輦舆的横棂,转念一想,试探着地吩咐道:“既然出来了,不如顺便回一趟王府吧,本王也许久没有见着王夫了。”
说完我便觑眼看向负责出行的禁卫,却见她目不斜视地欠了欠身,冷声答道:“陛下有令,礼毕即归,不得逗留,以策安全,请殿下莫要为难卑职。”
“……本王知道了,回吧。”无力地靠回后壁,我阖起眼睛闭目养神,也敛去眼底的不甘与犹疑。
——这软禁,只怕不是我多心。
回寝殿的时候,邝希暝已经下了朝,正坐在桌边等我。
她倒也自在,直接将我的寝殿当作了办公的时雨殿,桌案上那一大摞的奏本看得人心惊,而她寒凉淬雪的眼眸更教人凛然,连带着初见那一袭清隽身姿时油然而生的心悦欣赏也在顷刻间被这冷意浇灭得烟消云散。
邝希暝是个极清极冷的人,虽然这清这冷从未在我面前表现出来,但不代表我毫无所觉。
可是这样一个人,真的会是那种一面对我好言安抚,温柔小意,一面又将我严防死守、禁锢宫中的口蜜腹剑之辈吗?
她正在批阅奏本,我自然不好离得太近,便是随意挑了个座,自有机灵的宫侍奉茶。
“见过傅筠崇了?”她笔锋不停,好似闲谈般问起,“她可有与你说什么?”
“她想求我允王夫在县主出阁时回府一日。”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只是隐约觉得提起傅筠崇时她的神色便十分冷漠,而听她有所求,眼中更是划过一抹搀着锐芒的讥诮。
这神情,可与“陛下极为倚重帝师”的传言相去甚远。
果然,传言就是传言,空穴来风——不可尽信呐。
“呵,这老妪……”她勾了勾唇,搁了笔看向我,湛澈的眸子含着某种期待,“你可答应?”
“我只说斟酌,不曾答应。”听我这样回答,她的眼眸刹那转柔,唇边的笑意真切了几分——坐实了我之前所感:这帝师只怕真个是不得帝心,又或是已经教陛下厌弃了。
至于原因,现在的我自然是无从得知的。
“说起来,倒是许久不见王夫了。”既然说起这个话头,我便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却见本来春光湛湛的美眸立时结了一层冰,像是六月的天色,说变就变。
“怎的,你想他么?”以我的目力虽然看不见那奏本上写了些什么,却也瞥见整洁素净的页面自我话音落后便被大片朱笔墨迹划得面目全非,力透纸背,直入三分,可想执毫者所施加的力道之大。
拿不准她心情急转的缘故,却也明白她不待见傅家人,更反感我提及王夫,因而只是摇了摇头,并不辩解,低头啜茶不语,算是将这一茬就此揭过了。
心底却不免郁闷:就连提起王夫都这般反应,若是我想要回府,怕是能拆了这寝殿吧。
可是将我拘在这偏殿之中又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真的忌惮我,寻个由头将我除了便是,这样不咸不淡地拖着……莫非是顾忌着什么,只等时机成熟,便雷霆一击?
可看她对我的态度,虽然有些捉摸不定,那细处的体贴着紧却做不得假,又不像是伺机下手的样子……费解,委实费解啊。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懊恼自己空白一片的记忆,便是连分析也没有依据,无从想起。
她没有等到我的回答,便是继续垂手批阅奏本,而等我再次从愣神中醒来,她已连同那成堆的奏本消失在殿中。
晚上,因了白天的纷乱思绪,又加上昨日魏舒在我耳边揭露的震惊秘密,辗转反侧,沉吟至此,却是怎么都没有睡意。
纵是宁和安神的六合沉水香也安抚不了我心中的烦躁,一拍床榻,索性坐起身,趿了免脱履走到窗边。
推开半边窗户,夜风徐徐探入,未知今晚的月光是不是与我一般孤冷清和,难以入眠?
举目望去,月色被罩在乌云之后,不曾显露,反而是一袭玄色孤零零地站在廊下,风起风落,衣袂飘然,若不是指间那一抹亮色闪了眼,几乎与夜色浑然一体,难以发现。
能在大半夜悄无声息地站在我这殿外还不被禁军当成刺客抓起来的人,除了邝希暝以外,不作他想。
而我悄悄想着:这种大半夜不睡觉却跑到别人房前当门神的事情,也不是她做不出来的。
阖了窗,转身去拉开了门,与她对视片刻,俱是沉默不语。
她踟蹰了片刻,最后还是走近前来,入了房间。
回身在桌子前坐了,自保温银瓶里倒了一杯热水,又替她也倒了一杯,我不问她来意,只是自顾自喝水——实则耐心等着她主动坦白。
她不自在地转了转杯子,没话找话似的开了口:“这么晚还不睡,可是有心事?”
“那你呢?”我将问题又抛回给了她,心中清楚她不会回答。
比起我这个深夜未眠的人,她这个在别人房门前徘徊的才更加可疑,更加应该盘问吧。
相顾无言,饮尽一杯热水,我抬眸看她,却见她已经收起了尴尬,从容不迫地喝了水,放下杯子,朝我微微一笑——皎洁如月,也轻渺如月,似是隔着永远都无法逾越的距离。
“夜深了,你休息吧。”她起身告辞。
正要走出门,我鬼使神差地喊住了她——这一晚上的纠结,不如在这个时机问个清楚,“昨天广安县主来时,与我说了一件事。”
她挑了挑眉,等着我的下文。
“魏舒说他给我下了药,以后我可能都不会有孩子了。”艰难地吸了口气,我终是问出了盘桓心口许久的怀疑,“是你指使他做的吗?”
话一出口其实便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但覆水难收,只好忐忑地等她的回答。
屏息小心地抬眼看去,却见她一张欺霜赛雪的脸刷然失了血色,白得瘆人,嘴唇微张,似是震惊到了极处,幽深的瞳仁有瞬间的茫然,好像被我的问题吓得懵了。
我一时觉得有些好笑,笑她此刻的模样……下一瞬,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那一向静如深渊的眸子,忽的溢出了一片莹泽,犹如一块被震碎的水晶,化成星星点点的亮片。
破碎之美,美得无瑕,却也令人心颤神伤。
她竟是……哭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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