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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江家三代夫人的想法和谈话,外人一概不知,也包括黛玉和紫鹃。
黛玉打算过下午就回家,她不放心林如海一人在家,想起那日金五奶奶之言,紫鹃想到的她也想到了,便叫紫鹃过去问问她有什么疑难杂症,先料理了。
紫鹃到时,可巧金五奶奶有客,紫鹃正欲回去,等客人走了再来,谁知金五奶奶的心腹丫鬟翠儿就在门口等着,忙一把拉住她,陪笑道:“好姐姐,快进来。姐姐不是外人,又是受奶奶之邀,哪能到了门口不进去?”
听了这句话,紫鹃心里已有三分明白,随她进了屋,见过金五奶奶和那位客人,却是紫鹃未曾见过亦不认得的一个年轻奶奶,浓妆华服,彩绣辉煌。
这奶奶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容长脸儿,细巧身材,生得着实清秀。
不过,紫鹃一眼就看出这奶奶是有疾病在身,似乎脸上的浓妆也是为了遮掩底下的憔悴神色,一双俊眼亦无神采,反现愁苦之色。
金五奶奶和她一起坐在榻上,反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含笑对紫鹃道:“你如今身份不同了,也不必对我们行这样大的礼。这奶奶是我极交好的一个姊妹,因得了好瓜果,就特特地亲自给我送来,也是想姊妹相会说些话,你叫她三奶奶就是了。”
听她没提这奶奶的姓氏,也不提这奶奶夫家是哪家,虽因浓妆而不大容易看出这奶奶病因的紫鹃心里的三分明白已转为七分,忙笑着拜见,道:“三奶奶好。”
三奶奶打起精神,伸手虚扶,强笑道:“快别多礼。”
她示意身边跟着的一个丫鬟,那丫鬟立即捧出一个满堂富贵雕漆托盘,上面珠光宝气,放着几件珠宝钗环,三奶奶道:“今日来得匆忙,未曾好生预备,些许薄礼,权当初会之物。”
紫鹃心中明白已化作十分,原欲推辞此礼,觉得过于厚重,忽见金五奶奶跟自己使了个眼色,只得谢过,待那丫鬟把托盘置于案上时,金五奶奶便挥手叫房里丫鬟们退下,连翠儿都没留,独留奉三奶奶之命捧出礼物的那个丫鬟。
人既散去,屋内便觉寂静,过了片刻,金五奶奶方轻声道:“紫鹃,你是个大夫,我也就实话实说,你来瞧瞧,我这姊妹如何,病因状况皆不必说,若有良方只管写下。”
紫鹃只好道:“请三奶奶净面,我好细看。”
金五奶奶也懂些医理,热水澡豆面巾等物皆已备下,那丫鬟卸去三奶奶的腕镯戒指,亲捧热水,金五奶奶亲自递了澡豆和面巾,不多时三奶奶就已洗去满脸脂粉。
紫鹃看到三奶奶黄黄的脸儿,依从金五奶奶先前之语,没有说话,而是给她诊脉。诊毕,少不得问起三奶奶的饮食习惯等事。那丫鬟端下热水回来,听完,附耳细答,又说了些三奶奶的景况。说时,她满脸通红,又有几分忧愁之色,显然也替三奶奶担心。
紫鹃听完,心中已有了主意,向三奶奶笑道:“三奶奶不必忧心,可治得,若是仔细依从医嘱,调整素日饮食,再按时吃药沐浴,不到三个月就好了。”
其实这三奶奶得了妇科疾病,妇科疾病多为炎症,她的症候更严重一些,已无法同房。
料想三奶奶亦是出生大户人家,极重体面,这样的病症羞于向大夫启齿,哪怕借婆子之后也不能,这才耽误至今。这样的事情,在当世屡见不鲜,为此丧命的贵妇亦不知凡几。
男女之别害死人,紫鹃心中一叹。
金五奶奶和三奶奶听得紫鹃这般言语,脸上都不约而同地露出喜色,金五奶奶忙亲自取了笔墨纸砚出来,道:“好紫鹃,我就知道你是个医术高明的,果然没有看错。你且细细写下,连饮食上你也细写一番,若我这姊妹好了,我和她必有重谢。”
紫鹃又将先前拟出来的方子细细斟酌,再无疏漏,方伏案写下,有内服的方子、有外用的方子、有药浴的方子、也有药膳方子,各方面都注意到了,亦写下相克之物,以免误服。
待方子晾干后,金五奶奶和三奶奶仔细看完,对紫鹃多了几分信心。
三奶奶亲自收好药方子,接着借金五奶奶的妆奁重新涂脂抹粉,收拾好后,处处都无遗漏了,便即告辞,向紫鹃道:“等我大好了就来谢你。”
金五奶奶先叫紫鹃别走,送三奶奶到二门回来,见紫鹃正和翠儿站在屋檐下说话,就说客人走了,自己要问问那天说的疑难杂症,及至进了屋,却道:“你是个极伶俐的好孩子,今儿这事就劳烦你守口如瓶了。妹妹若问起我找你有什么事,你就推到我这里来。”
紫鹃诧异道:“奶奶叫我来问的就是一件疑难杂症,不过遇到奶奶有客人,这才略等了一会子,奶奶这里能有什么事?”
金五奶奶听了,不禁一笑,道:“可不就是。”
金五奶奶心下对紫鹃更为满意,又拉着她说了一会子闲话,问及黛玉日常的起居饮食,方命翠儿捧着那盘东西,又叫小丫头子捧着三奶奶送的瓜果,亲送紫鹃回去。
黛玉早先就料到了一些儿,一句话都没问紫鹃,向翠儿谢过金五奶奶所赠之瓜果,然后好奇地瞅着托盘里的东西,紫鹃一件一件地拿出来和她共赏,任她挑选,黛玉说这个串子配松花裙子好,说那支簪子配银红袄儿,又说这个戒指好生别致,最终挑中一对琥珀耳环。
这对耳环是赤金累丝钩托,下面缀着一对大小形状几乎一模一样的水滴状琥珀,晶莹剔透,两枚琥珀坠子内里一个裹着蝴蝶,一个裹着蜜蜂,那蝴蝶和蜜蜂和现今的很不一样。
紫鹃不禁道:“姑娘好眼光,这坠子倒可爱。”虽然这样琥珀难得,她也没有舍不得。
黛玉卸下耳上的玉坠子,戴上这对,揽镜自照片刻,回头问紫鹃好看不好看,她这回眸一笑,又灵动又俏皮,宛然便是闺阁美人图。
紫鹃赞叹不已,笑道:“好看,也只姑娘戴着好看。不过,戴这对耳环,其余的碧玉簪子镯子戒指就不配了。我记得姑娘有一串颜色质地差不多的琥珀串子,配上那个倒好,再找出一块琥珀来,使人打个戒指。”林家有不少未曾做成首饰的琥珀蜜蜡宝石珍珠等东西。
当天回家,黛玉就叫她找出琥珀串子,又从贾敏留下的妆奁内找出几个琥珀戒指,略修改一下尺寸就可用了,也不用做新的。倒是找出几块差不多的琥珀,叫人做几支小花簪子送来,别的花翠钗环腕镯戒指等一概不戴,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为了配那对琥珀耳环,两人好一番忙乱,偏又一时难得,须得等十好几日,不免好笑,忽然管事媳妇走进来说宝玉今日挨了一顿打,已经下不了床了。
黛玉和紫鹃顿时一怔。
挥退报信的丫鬟,黛玉一面命人预备东西明日好去探望,一面趁屋里没人问紫鹃是怎么回事。紫鹃虽然曾经与她说过梦境一些事,但也有许多事情不曾提起,不过说些大概,黛玉近来不曾留意贾家诸事,陡然得知宝玉挨打,不免有些纳闷。
紫鹃悄声道:“我也拿不准了。在梦里,恍惚是金钏儿因和宝玉趁着二舅太太午睡拿着环三爷说了些倒三不着两的轻浮话,有碍兄弟情分,被二舅太太打一记耳光撵出去,后来许是受不得闲言碎语,金钏儿就跳井死了。这是一件事。还有一件事,好似是宝二爷勾搭了忠顺王府的一个戏子出逃,忠顺王府到处找不见人,因知宝二爷和那戏子换过汗巾子,就来问二舅老爷和宝二爷,得了消息方去。不知怎么着,二舅老爷送忠顺王府长史官回来,正见环三爷,环三爷就进了些金钏儿之死的谗言,几重怒火下来,二舅老爷就打了宝二爷一顿。”
这是原著记载的详情,但如今赵姨娘已死,她不能确定前因后果。不过,即使没有赵姨娘告诉贾环说宝玉强奸金钏儿,凭着贾环勾搭彩云彩霞的本事,料想对王夫人房中诸事也了如指掌。贾环本来人品就极坏,再加上赵姨娘之死和凤姐宝玉相关,只怕告状的可能性更高。
听到出了人命,黛玉有些伤心,道:“竟也不知是谁人之过了。”
紫鹃想了想,道:“倒不是我无情,只是我觉得这事他们各有不是,怨不得旁人。金钏儿不该在二舅太太跟前说那些调唆宝玉的轻浮话,宝二爷不该见二舅太太发怒就逃走。”贾宝玉真真是个胆小鬼,遇到事就跑,真不是个良人,说起来还是他先调戏金钏儿的。
王夫人发怒是绝对很正常的事情,金钏儿调唆宝玉去拿贾环和彩云,那些话又轻浮又无礼,王夫人不生气才是怪事。王夫人打金钏儿一巴掌并把她撵出去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关乎宝玉的名声,王夫人没有张扬说金钏儿做了什么事。在金钏儿这件事上,王夫人之过便是在金钏儿死后粉饰太平,极是无情。但,追根究底,金钏儿之死,王夫人没有主要责任。
紫鹃的确不喜欢王夫人,凡是欺负林妹妹的所有人物她都不喜欢,但她不能因为这份厌恶就给王夫人定罪,非得把金钏儿之死的责任推到她头上。
金钏儿之死的主要原因在于她自己,次之是宝玉,最后方是王夫人。
黛玉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倒是伤心金钏儿一条命,道:“明儿一早你陪我去,咱家你配的棒疮药也带些,是个意思儿。”
第二日早起,两人去荣国府探望,不巧湘云亦在贾母上房,正与贾母说宝玉伤势之重。
紫鹃越发拿不准史家是什么态度了,前些日子才接了湘云家去,那日在江家赴宴,恍惚也听说有人去史家相看,可以说湘云婚事初定,最近她才知道来相看也可以说是小定,不止是相亲之意。怎么才两日史家就又让湘云到贾家来住?
绛纹石的戒指一事就是这时候发生的,紫鹃也挺佩服史湘云的心机,趁着黛玉和贾母说话,她去玻璃房里找玻璃说闲话,不经意地道:“史大姑娘几时来的?”
玻璃略有不忿地道:“昨儿来的。天天来,叫咱们家的人伺候,也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紫鹃瞧她神色,猜测到了几分又做不得准,含笑道:“这是怎么了?瞧你倒像是有些气色似的,可是哪个丫头惹了你。”
玻璃哼了一声,道:“哪有丫头敢惹我呢?是我又没本事,又没眼色,比不得别人又有体面又有身份。说起来我就不忿,凭什么呢?紫鹃,你来评评理,前些日子史大姑娘送了几个绛纹石的戒指给姑娘们,昨儿来又单独带了四个,只给鸳鸯姐姐、金钏儿和平儿、袭人,别人都没有了。鸳鸯姐姐比我们强,她得也就罢了,我们心服口服。金钏儿和平儿是太太奶奶的心腹大丫鬟,史大姑娘想在府里过好日子,给她们一个,我们也体谅史大姑娘的不易。可是,袭人那小蹄子一个外来的,不过跟着宝玉的,怎么就强过我们了?”
原著中没详细描述史湘云别有目的地送戒指之后其他各处的反应,尤其是贾母房里其他六个大丫鬟和邢夫人的四个大丫鬟,如今听到玻璃的愤怒,紫鹃心想这才正常,贾家的丫鬟们都有自己的心气儿,怎么可能心理平衡。
她笑了笑,道:“难道你还缺一个石头戒指不成?我那里有好些新得的金玉戒指,等我和姑娘回去,打发人给你送两个来。”
玻璃道:“我在意什么戒指?我又不是没有好东西,平常老太太太太奶奶们赏的东西哪一件不是好的?强过史大姑娘东西的多着呢!我在意的是个脸面。昨儿宝玉挨打,都去怡红院探望,我见到了金珠,不独她恼着,大太太心里也记着呢。”
金珠是邢夫人房里的执事大丫鬟,戒指没有她的,邢夫人有什么不明白?邢夫人的性子本来就偏激,元春赏赐的节礼没有她的,如今史湘云送个戒指也没给她的丫鬟,岂不恼恨?
紫鹃安慰道:“这话你在我跟前说便罢了,别人那里可不能说。”
玻璃点了点头,道:“我又不是傻子,怎么能不知道这话不可对人言?虽说史大姑娘处事不公道,但听到我在背地里抱怨主子,老太太太太们先打骂的就是我。我倒要看看史大姑娘对袭人这样好,能有什么好,打量我不知道袭人使唤史大姑娘做针线的事儿呢!上回鸳鸯姐姐数落了袭人一顿,可巧我就在窗内站着,听得一清二楚。”
玻璃又将那日鸳鸯和袭人的对话告知紫鹃,末了道:“袭人没有听鸳鸯姐姐的话,前儿宝玉的扇套子就是史大姑娘的针线。听说,昨儿史大姑娘给她送戒指,她又让史大姑娘给她做鞋,说是她的,其实是宝玉的。也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事,她没把针线送到史大姑娘那里,倒送往宝姑娘那里了。仗着一个宝玉,她倒是比主子们还有款儿。谁不清楚她不叫晴雯麝月几个做宝玉针线的缘故?无非是怕宝玉穿戴她们的针线记着她们的好,晴雯的针线在老太太房里都是数一数二的,到了那里竟是白闲着拿着月钱,见天儿地赌钱,一年做不到两件活计。”
紫鹃暗暗一笑,这玻璃的一张嘴真跟刀子似的,处处不让人,而且对于荣国府里面的大小事情她十有八九都知道,这也是自己爱找玻璃说闲话的缘故。还有一个翡翠,和紫鹃的情分也比别人好,紫鹃问什么她都回答。紫鹃心想,在贾家败落之前,若能说服这两个出去最好,若不能,等贾家抄家,自己也一定要把这两个姊妹赎出来。
玻璃说了这番话犹不满足,喝一口茶继续道:“我倒要看看这袭人以后能得什么好,现今仗着自己是宝玉跟前的第一得意人,处处使唤主子姑娘,宝姑娘若没有打算,能替她做宝玉的针线?将来进了门能饶了她?”
如今林黛玉不在贾家住,许多人都清楚元春赐端午节礼的用意,玻璃又从紫鹃这里深知林家是不可能和贾家联姻的,因此她才说这话。
紫鹃才要开口,又听玻璃道:“不说他们,没的气闷。都说你大喜了,我还没向你道贺。”
一语未了,外面小丫头来叫紫鹃,说林姑娘随老太太起身要去怡红院了。
紫鹃忙别过玻璃,意欲随了黛玉过去,玻璃站起身,道:“我和你一块过去,老太太身边也不能只有鸳鸯姐姐一个人跟着。”
及至到了怡红院,贾母和黛玉免不得问宝玉几句,紫鹃送上棒疮药,却是袭人接了,昨日她已向王夫人表白过忠心,彼时感恩戴德地笑道:“难为姑娘们都记着二爷,昨儿二爷回来,宝姑娘已经送了一丸药,我给二爷敷上,已好了些。”
玻璃正扶着贾母坐下,听到这句话,笑对紫鹃道:“可不是,紫鹃,你这棒疮药送得竟晚了。昨儿宝姑娘托着一丸药,从蘅芜苑至怡红院,我们都知道,心里暗暗想着到底是宝姑娘用心,别人只来看宝玉,独她先想着送好药。只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好药这样金贵,只送一丸子来,难道宝玉该换药了还得去求不成?天气这样热,汗流浃背的,总不能不换药。”虽说谁都明白元春的用意,但作为贾母的大丫鬟,玻璃也知道贾母心里看不上宝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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