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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了一夜,沈妱这会儿的情绪倒是已经平复了,并没有昨日大起大落后的心伤纠结,面色十分平静。
只是时隔数日再看到留园的一草一木,那心境却是截然不同。
到了书房的时候,徐琰正负手站在案边沉思,墙上挂着一幅地形图,粗粗看过去,倒像是武川、泰宁两省的地形。那上面用朱色的笔标记了几个地方,见着沈妱进来,徐琰随手一拉旁边的丝绳,便有一道竹帘落下,遮住了那副地形图。
沈妱只扫了一眼就连忙低头,上前屈膝行礼,声音沙哑的道:“民女拜见端王殿下。”
徐琰回头看着她,挥手叫人退下,慢慢的踱步过来道:“胆子倒是不小,竟然敢冲到火海里去救人。”
“郑老先生是父亲的至交,与我有师徒之恩。”沈妱淡淡一笑,仰头看着徐琰,“殿下之前寻他回来的时候,他就发疯了么?”
“有那么点苗头。”徐琰躬身凑近沈妱跟前,问道:“你在怪我?”
“民女不敢。”
徐琰瞧着她那副赌气低眉的模样,是不是怨怪,一眼便知。他身子后倾,靠在那檀木大长案上,随手拿了茶杯啜着,目光在沈妱身上审视,“你脸上有郁色,眼中有愤懑。”
沈妱并未否认。不是没有怨怪,只是不敢而已。
可是怨怪又有何用,圣人有云,“生死变故,父子不能有所勖助”,端王殿下与她非亲非故,与郑训更是毫无关系,并没有义务搭救郑训。
沈妱唯一能芥蒂的,不过是他答应照拂,最终却未能保全郑训的性命而已。
她到底还没有通达到心如止水、喜怒完全内敛的地步,偷眼瞧着徐琰,低声道:“我只是觉得,殿下明明有能力照拂郑先生,但是郑先生最终却还是被薛万荣给逼迫害死了。”
徐琰沉默着看她,有些微气恼,拂袖想要转身,到底是忍住了,心想他一个二十岁的男儿,怎么突然就跟个小姑娘置起气来了呢?
过了片刻,徐琰才冷声道:“是郑训偏激,等不到结果就急着寻死,难道我还能时刻拦着他?再说薛万荣算什么东西,郑训不是被他逼死的。”顿了一顿,还是补充道:“我的人手毕竟有限,事发时都被调往别处,没能救出郑训,也是我的疏忽。”
他难得肯这样耐心的解释,沈妱便点了点头。不过——
害死郑训的不是薛万荣,还能是谁?
徐琰却没有理会她的疑问,转而道:“嗓子还难受吗?”语气倒是柔和了许多。
沈妱今日来并非是为质问,而是有求于他,既为了郑训也为了兄长,因此也不敢赌气惹得徐琰恼怒,闻言便低头委屈的嗯了一声。
“嗓子都快哑了还急着来讨说法。”徐琰冷哼了一声,招手道:“过来。”
沈妱却站着没动,将他看了一眼,低声问道:“薛万荣那里,殿下当真不管了么?”
“事情昨晚就奏到京城去了。”徐琰气哼哼的瞧着他,“一个小姑娘家,关心这么多不累吗?”
“是薛万荣太可恨了!仗势逼人,草菅人命!”沈妱咬了咬唇,郑老先生会走到今天这样的地步,薛万荣可没少出力!不过徐琰说郑训不是被薛万荣逼死的,那还能是谁?
她心里陡然浮起一个影子来,有些不确定的探问道:“殿下刚才说的,真正逼迫郑老先生的,是秦大人吗?”
徐琰没回答,转而道:“郑训临终前有没有说过什么?”
提起这茬,沈妱倒是不敢闹小脾气了,将郑训当时的状态描述了一遍,道:“殿下知道这通玄经是什么吗?”——沈妱虽说酷爱藏书,但多是跟着沈平接触儒家的书籍,于道家典籍知之有限。
等了半天没见徐琰回答,沈妱诧异的抬头,就见徐琰盯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小声又问了一遍,“殿下知道通玄经是什么吗?”
“是一本讲生死轮回的书。”徐琰道,“据说几百年前曾有人筑起九层高台,台顶造阴阳鱼,洞悉轮回生死的奥秘,去寻他毕生最爱之人,后来他就写了这本通玄经,里面记载秘法。”
沈妱一怔,就听徐琰用极低的声音喃喃道:“他苦心孤诣、痴迷道法,未尝没有这样的心思。”叹了口气,转身向沈妱道:“郑训的事我会给你交代,这背后错综复杂,不是你能插手的。沈妱,乖乖的去书院看看征书的事情,剩下的由我来安排。”
“哦……多谢殿下。”沈妱垂首,隐约也明白徐琰的意思。
皇帝痴迷道教,《通玄经》那样的东西兴许正是他所求的。
但凡天子对什么东西有了执念,兴许会是倾举国之力都要去完成的,那么太子和魏王要想尽办法的求得此书来争宠,是再正常不过。虽然不明白秦雄这样的军政大员为何会牵扯其中,但既然徐琰说了不许她掺和,沈妱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决定不去给他添麻烦。
她深吸了口气,哑着嗓子提起另外一个问题,“殿下,还有件事情想跟您请教。”
“说吧。”
沈妱抬头盯着徐琰的脸,不想错过他的半个表情,深吸口气,直白问道:“殿下是否认识一个叫沈明的人?”
徐琰的表情中有一丝裂缝,转瞬即逝。
沈妱却敏锐的捕捉到了那些微波动,心中瞬间一颤,像是在雷雨之夜的层云中捕捉到了天际闪电的光亮——
他认识,他一定认识!他知道哥哥的下落!
然而徐琰说出口的话却叫沈妱大失所望,他噙着笑意,漫不经心的道:“沈明是谁?听这名字,跟你应是本家。”
“他是我的兄长,八年前我们家上京拜寿,回来的途中遇到山石泥流,就此失散。”沈妱强忍着直接戳破那张面具的冲动,沙哑的嗓音微微颤抖,道:“先前承蒙殿下照拂,住在留园时曾见过一人,身形面容都跟我兄长相仿,所以……有些好奇。”
徐琰依旧波澜不惊,“留园中上百号人,倒是没有叫沈明的。你是在哪里见着他的,不如我把人都叫过来,给你细细辨认?”
沈妱呆呆的看了他半晌,徐琰脸上越是镇定,越是无懈可击,越是漫不经心,她的心中便越是低沉,良久才勉强扯出半点笑容,道:“兴许是我看错了……”
“面容相似之人不少,看错了也是常事。”徐琰声音蓦然顿住。
目光何等锐利,最初还以为沈妱是随口一问,然而见着她这样欲盖弥彰的僵硬笑容时,登时觉得沈妱不太对劲,有些探究的望着她双眼。
沈妱干笑了两声,脸上笑容却依旧僵硬,就连声音都是干巴巴的,“今日贸然前来打搅了殿下,民女告辞,薛万荣的事情,恳请殿下不要失诺。”她僵硬着脊背后退,脸上又是一丝自嘲,仿佛有些后悔刚才那句话,屈膝补充道:“民女关心情切,倒是僭越强求了,还望殿下恕罪。”
她这样陡然疏离冷淡起来的态度叫徐琰蓦然心中一紧,猛的伸手扯住了沈妱的手臂,“沈妱,你什么意思?”
沈妱抿唇不语,微微挣扎了一下,徐琰的手臂却像是铁箍,半点都挣扎不脱。
她只觉得心里酸涩,心头莫名的涌起委屈和彷徨——
她以为这一路相处、数次深谈,她和徐琰是有些交情的,可是如今才发现两人原来差了好远。徐琰的世界太广阔,心里装的东西太多,心思布置藏得太深,她其实根本无法触及。
这原也与她无关,可是哥哥的事情……
他明明知道那是沈明,知道她想求的答案,却毫不犹豫的装糊涂,还装得那样无懈可击、置身事外。
那张薄金的面具在眼前晃来晃去,留园里四目相对时沈明的仓皇离开,郑家书楼外揭开面具时沈明毫不犹豫将她击昏的姿态。
那个明朗耀眼的少年,曾经是庐陵城里比秦愈更有名气的文曲星,如今却已成了见不得人的影子,藏在面具之下,裹在黑衣当中,不敢显露行踪,不敢与亲人相认。
他能自由出入留园,必是徐琰的人。
徐琰这样的身份,要用人时怎会不认真查清底细?
沈妱回头看了徐琰一眼,熟悉的英俊容颜,曾叫她敬畏、觉得心惊胆战,也叫她亲切、觉得或可信赖,如今再看,却像是隔着一道沟壑、一道无法戳破的纱屏,模糊而真实。
终究是她贪图太多,太天真了,沈妱暗暗告诫自己。
徐琰这样的人,谈笑杀伐、翻手算计,所思所想的是朝政天下,是百姓沙场,又哪里会拿她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姑娘当朋友,真诚以待?
黯然垂下已涌出泪花的眼睛,沈妱又是屈膝行礼,想要转身离去。
徐琰却猛然往后一扯,突兀的将她拉进怀里。
沈妱脑中的万千念头霎时僵住。
他的手臂很用力,将她箍在胸前动弹不得,掌心炙热有力,紧贴在她柔弱的肩头,又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味道。仿佛她是轻盈的泡沫,用力轻了会脱离掌心、飘走,用力重了又会难承力道、破灭。
沈妱心头一片茫然,这……算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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