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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七,燕京。
今年的春天来得尤为早,五九天里太和门旁的桃花枝上已经蠢蠢欲动地绽开两三朵,不安分地想要与宫墙头上的红梅平分艳光。
因是上七,依照以往的习俗,皇帝在奉天殿赐宴恩宠的臣子。从晌午闹到了各处宫所蜿蜿蜒蜒挑亮了灯,新登基不久的年轻帝王终于有了倦意,于是歌停舞歇,朝臣们各自搭伴醉醺醺地回了府邸。
一更天,因有云,月未明。城西佰乐坊十三弄里的小小宅院门扉悄悄开了条逢,呼啸而去的夜风吹得门楣上两顶灯笼吱呀一声响,吓得里边人啪嗒将门合了上。
“这个死皮烂骨头不争气的狗东西!上不了奉天殿,值个班都不晓得偷懒早回家!也不知道野哪儿去抱女人喝花酒!喝喝喝!醉死那把烂骨头渣子!”三十来岁的妇人骂骂咧咧,揪着帕子往回走。走了两步,瞧见了檐下扶栏相望的瘦弱女子,胸腔的怨气和沾了酒的炮仗似的炸开了!
“看什么看哟!老爷答应回来教桐儿念书,看也看不到你屋里去!”
“是,夫人……”年轻妾室畏惧地低头飞快地小步没入了走廊的黑暗之中。
“呸!晦气娘们!”正房啐了一口,忽而不知从哪里拐来一阵刺骨的凉风,扎得她一缩脖子,“咝……”
月亮又被云拉扯进了阴翳里,仅剩下凄凄惨惨戚戚地一层薄光,照得寡陋的庭院鬼蜮凄迷。妇人本就害怕,此时凉风习习,耳边更似萦绕着若有若无,说不上是猫叫还是鬼哭声……她想起前不久才在东市菜场门口处决的逆犯,她胆小没去看,听对门的王夫人说是砍人如同砍瓜切菜,血流成河,每一个惨白的头颅都是没法合上眼的……
这么一想,卷在风中的呜咽声更清晰了一些,扎进脖子里的风似乎也变得更刺骨。她再也不敢在院中庭院,道菩萨告佛祖地念着疾步回了自己的屋。
那厢妾室满腹惆怅地回到自己居住的西屋里,自家老爷仅是朝中一个小小的五品官,家中无势,住不起城东权贵的大宅也罢,一间西屋也拼拼凑凑地好容易给她隔出了个外橱。她不是个讲究人,出身贱籍,能嫁入官门已是生平之幸。只是主母刻薄,日子过得和烤火似的,她叹息着自己坎坷的生计,拆了发髻对着混沌的镜子发呆。
孰料发了不到片刻的呆,她眨眨眼,觉着镜子里头似乎映着出个什么……她先是一惊,但很快发觉那个胖乎乎的身形十分眼熟。原本灰冷的胸膛忽得又热乎了起来,愁云浓雾一瞬间烟消云散。她倏地站了起来,站起的一瞬颈子上似乎扎入记冷风,她毫不在意仍是欢喜地绕过纱橱:“老爷!!你怎么回来也不打声招……”
可惜,她再也说不出下面的话来,满眼只有一具挂在屏风上颤悠悠的肥胖身躯,和一个朝着她死不瞑目的惨白脑袋……
五更天,燕京城西佰乐坊,十三弄。狭弄里依旧风声俱静,唯一可闻的声响便是火把熊熊的燃烧声,偶尔掺杂一两声窃窃私语,很快又归于死寂。无人发觉,巷弄斜对面的一扇门扉后趴着双迷糊又好奇的眼睛。
她刚想惊呼出声,却被自家老爷一把死死捂住嘴,拼命把她拖回了屋中。因此她只看见了一眼,而那一眼足够她心悸犹存。
“别说话!别出声!忘记今晚看到的一切!”男人传入她耳中的声音比他的身子还要颤抖,“给他知道了,我们一家都得和对门的一样!”
他?
她睁着惊恐的眼睛,想起进出不息的人影中似乎是有一个独特而别样的。
那个男子身量挺拔修长,绯色的飞鱼服在火光下折射出柔和的光线,如同他半隐在阴影中的眼眸,温润且多情。是的,那双眼睛给她第一感觉就是温柔,正因如此才使她恍如见了地狱修罗。
谁会看抬出的一具具尸体唇畔含笑,仿佛看着自己心爱的情人一般。
若非修罗,便是恶鬼。
“督主,一家十三余口,尸体僵硬得差不多,应该是在同一时间丧命。”子番的大档头跟着最后一句尸体出来了。他是仵作出身,寻常尸体大多一眼一摸便知何时身亡。东厂里不养废人,每一个能坐上班主档头都有绝技傍身。
至于那一位……
“怎么死的?”他闲闲地问,仿佛问得不是十三条人命,而是路边的阿猫阿狗。
大档头面露难色,他活了近四十年很少有在尸体上难到他的地方,可这一次他就是被难到了:“尸体表面无伤无痕,无脏无垢也未有浸水之相,肤色指甲皆无异色,口鼻也无污血流出。属下……一时看不出详尽来。”
“嗯?”男子挑了个略高的音,眸中终于露出了今夜来的第一缕真实笑意,却笑得所有人不寒而栗,“有趣。竟然有你都看不出的死法来?”
离去之前,他将帕子掩入袖中,淡淡扫过对面挂着的“王府”牌匾,底下立时有人揖手:“督主安心,属下自会料理。”
他也只是一眼,什么没说合起斗篷,回眸看了一眼已经只余一座空府的宅邸,微微眯了眯眼:“真是,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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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真是有趣!”驴车上青年拍腿大笑,一张浑圆脸笑得满面红光,乐不可支,“堂堂武林盟主,竟然发布长空令招募江湖英豪替他寻找一只哈巴狗!!岂不是太有趣了!!”
晃得叮当响的驴车上挤了三个人,他这一爽朗一笑一拍,拍得车身剧颤,前头的两头毛驴嘎嘎叫唤不已,大有撒腿狂奔丢下车上的哥几个绝尘而去的气势。
靠着车头的一个小姑娘慌得连忙抓起根长杆,手脚麻利地扯起根麻绳,绑上两根萝卜,手腕一抖一甩,萝卜准确地吊在了毛驴嘴边。
有了一口眼前食,毛驴吭哧吭哧地继续安分拉着车晃荡在颠簸的土路上。
安抚好了毛驴,小姑娘坐回自己的茅草堆里,苦兮兮地看着青年:“于兄,你可轻着点,这两头驴和车我们都是租得驿站的,到了襄阳我们可得还的啊!”
“呃……”青年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赔笑道,“俺省得!省得!哎!叫什么于兄于兄!大家都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叫于大哥!”
虽说只是初相逢,小姑娘倒也不认生,干脆地叫了声“于大哥”,惹得青年眉开眼笑,连声应着。乐呵完后他的兴致仍放在武林盟主丢的那只狗上:“秦妹子,你说这武林盟主老头是不是发了疯?!一只狗也值得这么兴师动众,真当自己成了土皇帝???”
秦慢认真想了想,又认真地回答:“没准人家真得很喜欢那只狗呢?”
“哼!”平地响起第三个人的声音。
两人愣了一愣,这才发现是角落里打上车起就窝再草堆里睡着的男人发出的。男人一头乱发,攒着油污打成了结遮住了大半张的脸,仅露出的一个下巴也是沾满了泥污,至于那一身衣裳更不用说了。左一片蓝布,右一片红布,色彩缤纷绝不重样,丑得清新脱俗,令人耳目一新。
一看就知道,是丐帮门中弟子。
青年见他吱声,便热情招呼:“这位丐帮兄弟,睡觉好没意思,一起来唠唠嗑也好打发路上时间嘛!”
丐帮大侠动也没动,只是换了个姿势窝在那头,合着浓浓睡意的声音从乱发里传出:“你说得没错,那个老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说着打了个张口,一蜷身再也不理会他们二人。
两人又是面面相觑,于迟这人素来心宽,压根没把他的古怪放在心上,转而将话题跳到了下个月唐老太太的八十大寿上。
秦慢从小小的包袱里摸出半个馒头,边听他唠唠叨叨,边碎碎地掰着馒头吃,心里却盘桓在武林盟主丢的那只狗上。
如此,一路颠簸一路唠叨一路瞌睡,三人终于到了襄阳。秦慢牵着毛驴将马车还给驿站,取回了押金,分给其他二人。她将钱袋小心揣回胸口,拍了拍方安心:“那两位保重,就此告别!有缘再见!”
“妹子我说你一个人年纪小小……”于迟略作一打量,“才十二、三吧,你家爹娘就放你一个人出来走江湖?”
已经向街市蹦跶过去的秦慢闻言回头,朝他使劲挥挥手:“我都十六啦!!!”
“啊?啊!那你有事就来这城中于阳镖局找我啊!!”于迟大喊道,也不知道她听没听见,就见着个小人儿一溜烟地没入了攒动的人群中,“唉……小姑娘挺可怜的,是不是啊兄弟?”
他一回头,方才还靠在墙角打盹的丐帮大侠已没了踪影。
辞别之后,送完了信,秦慢抱着包袱犹犹豫豫地在一家面馆站定,背后忽而传来一声半是耳生半是熟悉的呼喊:“嘿!小妞!”
她一怔回头,丐帮大侠坦坦荡荡地站在她面前,胡子依旧拉碴,人依旧懒散:“要不要请小爷吃碗面啊!”
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钱袋,她嗫喏道:“我穷……”
“我更穷!”
“……”秦慢呆呆愣愣地看他,仿佛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一个没回神间就被拖了进去:“走了走了,小爷我这副五脏庙快饿得天塌地陷了!”
面馆不大,铺子也很简陋,但人却是出奇的多。丐帮弟子拖着秦慢好容易在个犄角之地找到了半张桌子。这原是一张桌子,但是被吝啬的店主横刀劈成两半,一左一右充做两张。
秦慢他们在靠着墙的右边,而另外半张则坐孤零零的一个人,面前一碗阳春面,一双筷子斜插其中,铺着一把葱花的白面儿已经结成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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