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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论,客栈的铺褥远比不了海惠王府的厢房来得舒适软和,可秦慢这个人似乎天上自带一种轻松舒缓的特质。接近她,躺在她身侧,雍阙难得察觉累了,想闭一闭眼。
他也确然如是做了,枕头上是她发间的皂角味儿,清清淡淡的,不冲人。皂角的味道里又掺杂着一丝乳脂香,应该是霍安强行抹在她脸上的。那么大的一个姑娘家,活得还没个太监精细。霍安说她平时就一盆清水泼脸,不抹香,不上妆,就那么出去风吹日晒。
雍阙睁开了一只眼,近在咫尺的是白得和云瓷似的颈子,底子好似好,也不能这么糟蹋了不是?想到这,他似乎从来没有好好地打量过眼前这个人。
视线从半掩半藏在衣襟里的颈子缓缓上移,滑到了下颚上,因为瘦显得略尖了些,配着窄窄的小脸倒也不突兀。下颚上方是双颜色浅淡的唇。
他是个男人,又是在后宫阅尽无数姹紫嫣红,人间国色的男人,自然辨得出好坏。不得不说这双樱唇是这张脸上比较出彩的地方,典型的樱桃小口,唇形却是丰润,不动声色地勾得人心思微痒。
心底里突然撒下了一把细密的火星,烧得他唇舌微干,帐子里靡靡的光线似风吹入了他心里,将火星燃成火苗。然而终究火苗未能蔓延,他及时地用理智掐灭了它。至于有没有灭得彻底,是否会死灰复燃,他便无从知晓了。
他猛地闭上了眼,而秦慢却仿佛感受到了他的注视“咦”了一声,打了个呵欠懒懒散散地转过头去。如雍阙所料,她在装睡。说是困,但满脑子里转满了各种人物画面,谢小姐、乱坟岗、乌鸦还有……雍阙那张蛊惑众生的脸在她脑子里搅合成了一团。她想顺藤摸瓜抽出一根线,奈何线头太多无从下手。
纵然知晓雍阙不知打了什么主意也躺在了床上,而当她揉着眼睛转过脸来时仍然吓了一大跳:“督、督主?!”
“聒噪……”雍阙一只巴掌盖在了她脸上,捂住了那张聒噪的嘴。
安静地养了会神,雍阙惺忪地挑开眼缝:“怎么又不说话了?”
秦慢委屈地扇扇睫毛,让他注意到自己还被他按住的嘴巴,雍阙仿佛才留意到似的嫌弃地将手松开。移开的刹那,那只比女子还要秀美的手状似不经意地从她唇上轻轻摩挲而过,带着点试探又煽动的意味。
秦慢怔了怔,下意识地抿了下唇,恰恰抿住了他的指尖,雍阙的眼神在那瞬间变得极其危险。可是眨眼间,他的神情依旧与平常二般无异,要说无异也是不对,现在的雍阙像只吃饱喝足的狮子,慵懒而随意。
他收回那只捂在她嘴上的手,懒懒支起自己半边的脸朝向她:“我看你对谢小姐的事很是上心。”
秦慢小心翼翼地看了他好几回,嘀咕着方才难不成是自己的错觉?她在男女之事向来粗心眼,而雍阙又是个太监,天底下还有比和一个太监同床共枕更安全的事吗?想了两回她宽了心,也翻过半边身子支着脑袋,面对面地说着话,眉目间颇为同情:“也不是伤心,只是觉得一个年华正好的姑娘家逢此遭遇实在可怜,能襄助的就襄助一手。”
对面人秀窄的凤眼里意蕴深长:“哦,我倒从没觉得你是个慈悲心多重的人。”
秦慢愣了一愣,她讪讪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竟是沉于缄默之中。
她想起了曾经年少轻狂的岁月,扬鞭提剑不可一世,荒唐得现在看来为免可笑,但笑完之后又有丝淡淡的缅怀。她曾经做过很多自以为对的事,或许它们是对的,但对经历其中的人来说可能痛苦的分量远远重于所谓的正义与真相。
如果换做曾经的自己,面对谢小姐同样会拔刀相助,只不过那时的自己一定是热血沸腾、义不容辞,于今夜也一定会不舍不休地追查下去,而不是如此时此刻般心平气和地和雍阙面对面地躺在床上谈心。
很多时候,连自己都无法鉴别自己究竟是个好人还是坏人。这个问题纠缠过她许多年,到现在也不一定有个答案。
秦慢幽幽地叹了口气:“说我慈悲委实抬高了我,”指尖挠了挠腮,她眨了一下眼,“同情固然是同情,同时也觉得发生在谢小姐身上的事很奇怪罢了。督主不认为吗?”
是很奇怪,乍然一看像是天灾,而今夜所发生的事无一不指向人祸:“普通商贾之家牵扯到了本该灭族的少夷族本就不是一件寻常事,我观谢祖奇言谈间多有闪烁,想是隐瞒了许多其中细节。西南边陲许多国度中人行事与中原人大为迥异,他们鲜少愿意与外族人来往,但一旦有所牵连或受且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心狠手辣、不死不休。他们想杀之人,想追之人,穷尽天涯海角,逾过数十年也亲手杀之。”
秦慢点头以示赞同:“光凭谢老板口述,谢小姐那么大一个活人穿越层层守卫的院落走到坟茔地里,中途不被任何一个人发现,十分不合情理。除非,”她低头用手指在被褥上划了两横,“一谢小姐自己习得了一身出神入化的轻功,从今夜来看不太可能;”
说着指尖挪到下面那一横:“二么就是有个轻功高手人挟持了谢小姐,将她带到坟茔之中,如果真有其人那必是今晚操纵她的那个人。我奇怪的是,那个人为什么单单挑中了谢小姐,带到坟地中又是意欲何为?这可能就是谢老板所隐瞒的事情了。我更好奇的是,今夜谢小姐口中的不是他,不是她,这个他/她指的又是何人。”
还有一些其他疑惑她并没说出口,谢小姐前后结的几次婚姻,乍一看没什么关联,但细细盘摸其中会发现从书香方家到后来的柳家都与中原武林或多或少存在着关联。至于柳氏,不免让她想起目前惠王府中疯疯癫癫的柳心瑜。
一个疯了的柳心瑜,一个受了控制的谢鸣柳,怎么看都不像是没什么关系啊。
一口气说完,因为想不出缘由,苦恼得整张脸抓在了一起。等了半天发现无人接应她的话,秦慢诧异地抬头却发现雍阙半阖半睁着眼像是在注视她又像单纯地在睡觉,她不觉屏气凝神地收了音。
“怎么,不说了?”
“哎?”秦慢抓着褥子惊讶道,“督主您没睡啊?”
“我听你说得专注入神,不忍打扰哪。”雍阙懒洋洋地掩了掩口,真别说,躺了这么一会功夫倒是把他困头给躺了出来。
猜谜这种事就像下棋,得两个棋逢对手的人过招拆招才有趣,她兴致勃勃地趴在了说了半天,结果得了雍阙这么一个反应委实令人太过沮丧。秦慢萎靡了一小下,瞅瞅雍阙没立即眯上眼,她讨好地凑近几寸,轻轻推了推他的胳膊:“督主,您给我说说少夷族的事儿呗?我见识少,只在书本里只言片语了解过。”
给了几分颜色就开起染坊来了是吧!雍阙被她摇得不耐,可偏生那软软绵绵的话语听在耳中叫人发不出脾气,眉头一拧,展臂将人呼啦压回了枕头上:“大半宿的不好好睡觉折腾什么!几岁了,睡前还要杂家给你讲故事??”
秦慢委屈,小声抱怨:“哪有吊起人胃口半途就这么跑了的道理!”
雍阙笑了起来,略有几分得意嚣张与自嘲:“若讲道理你可找错人了,爷是天底下最不讲道理的人了。”
秦慢扁嘴,瞪着昏暗的帐子两眼发愣,瞪了一会早应睡去了的雍阙语意朦胧道:“谢家的事情别管了。”
“啊?”她张嘴。
“啊什么啊,和你相关吗?”雍阙讥诮完一句再无声息,想是真正睡去了。
是啊,和她相关吗?秦慢怅惘地拉起被子盖住脸,雍阙的意思她懂,不平、难解、可悲之事太多,人皆凡人,非佛陀神灵哪能一一插手。在这不算动荡也不算太平的世道里,明哲保身是聪明人的作法。
她不禁又回忆起了往昔鲜衣怒马的岁月,捂了捂自己的心口,有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还活着,可是再难有那一捧热血活于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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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的相安无事,秦慢醒的时候枕边已经空空,留了一丝浅淡的熏香,格调富贵雍雅,一嗅即知。她呆呆在床上坐了一会才慢慢找回自己的神来,看着枕头一会她伸手捡起一根柔软且长的发丝。
发丝如墨,极是柔韧,和自己枯草似的一头黄毛迥然不同。
差距还真是大啊,秦慢拉着发丝在指腹上绕了一圈,跳下了床去。
稍是捯饬了一番,才跨出门就撞见鬼鬼祟祟守着的霍安,一见她出来他和猴似的一蹦上前嘿嘿嘿地一通笑,搓着手道:“姑奶奶,昨夜里累着了吧。”
秦慢被他吓了一跳,慢吞吞道:“你叫我什么?”
“姑奶奶啊!”
“……”
霍安比划着道:“你看吧,其实马上回京里你就知道了,宫里和东厂里小辈的太监们都叫督主他老人家祖宗。叫您一声姑奶奶不对吗?”
秦慢费力理了一下其中的关系,异常严肃地对他道:“祖宗和姑奶奶之间差了起码好几个辈分,我是有爹有娘的人,不能乱认祖宗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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