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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令航领着敬王进内室来的时候,苏可正在端着碗喝汤药。
她虽然烧着,但精神已经比之前好了许多。本来就瘦,大病一场未愈,托着药碗的手干干巴巴青筋明显,露出一小截手腕,堪比门栓。她倚在床边,头发松散地挽着,对手里的药表示疑惑,“又是药膳又是汤药的,这么喝行吗?”
守在一边的孙妈妈以为她是怕苦才这样说,把一小碟蜜饯端在手里,劝着道:“光靠药膳得多半天见效,梁太医都是对过方子的,减了份量,但药还是得喝。良药苦口,喝完了病才能好。”
既然都对过药方了,苏可对梁瑾承的医术很放心,端着药碗要喝。
这工夫,邵令航推门进来了。
因着不让回去的事,苏可和邵令航又起了些别扭。苏可病着,下床如个厕都迈不动步,邵令航如果不派人送她回去,指她自己是没希望的。她心里郁结,看见邵令航自然没有好脸色。瞥了他一眼后,将视线慢吞吞移回来,只当没看见。
谁知门口又进来个人,孙妈妈忙蹲下去福身,恭恭敬敬喊了声“王爷”。
苏可这才再次偏过头去,只见从邵令航身后走出个穿石青色圆领长袍的人,束着寸宽的鸦黑腰带,显得身条笔直匀称。虽然比邵令航稍矮了一些,也比着单薄了些,但胜在多了许多儒雅的味道。
这就比邵令航强上许多了。
苏可移着目光看上去,那人白皙的脸庞上五官拓朗,眉清目秀。视线里平平静静,不悲不喜地对她点了下头,“苏……”说了一个字就住了嘴,艰难咽下后面的字,改了口,“——司言。”
苏可愣了一遭,着实分辨不出敬王的这个断句,表达的是惊讶还是为难。
但哪样都足以让她慌乱。
她并不知敬王和邵令航的关系,只以为是邵令航称病不去当值的事穿了帮。许多事都是瞒得住上头瞒不住下头,敬王身为皇子,来侯府的意义就不简单。邵令航身居要职,宫里又有贵妃一脉,因着她这么个无足轻重的人闹出事端来,真心不值当。
可苏可慌乱之中还存着一点清明,觉得邵令航再傻,也不至于实打实招,还把敬王领到屋里来。
她朝邵令航看一眼,希望能从他的神色中窥到一些什么。
比如她现在的身份,以及她的来历。他是怎么和敬王说的,他又希望她怎么说。不管私下里两人吵成什么样,眼前她还算侯府的人,就得站在一个阵营里。
但邵令航的脸阴沉得像尚宫局里摆着的那口盛水的大缸,不,像冷宫里那口破败的井。
苏可只觉不妙,心里突然惶惶的。
不过邵令航或许并不知道她和敬王还算有些交情,真攀起来,在宫里待了九年也不是白待的,不看不听不说是安身立命的根本,但并不意味着不知。如果敬王确实来者不善,保全侯府还是必要的。
看着敬王一身家常衣裳,不显山不露水的,她觉得一切尚有转圜余地。
“王爷……”苏可说着,卯了劲从床架子上坐起来。手里还捧着药碗,没有借力,这起身简直动用了全部的力气,毫无血色的脸像泛黄的纸页似的。
她虚虚攒着笑意,声音尽量平缓,“王爷怎么来了?”
敬王抬了下手,“先喝药,喝完了再说。”
苏可本已经举着药碗要还给孙妈妈,听得敬王这么一说,总不好驳面子。而且她病得重些,是不是还能博得几分同情?
这么一想,苏可端着已经变温的药碗,一口一口往下噎。
其实并不很苦,苏可也不怕苦,依她的性子,一仰脖能直接灌下去。但那样就显出豪迈而不是病弱,所以苏可吞得慢,好似吞刀子似的,整张脸皱成一团,咽得也勉强。
她喝完,抓救命稻草似的朝孙妈妈扬手。
孙妈妈已经备好了漱口的东西,伺候着漱了口,塞了两颗蜜饯给她后,又一板一眼地站到一边去了。
苏可嚼着蜜饯,不知接下去要干嘛。所谓敌不动我不动。她装得平静。
敬王出声道:“你们都出去吧,我有话和苏司言单独谈。”
苏可朝邵令航看过去,那张阴沉可怕的脸笼着愁云,黑压压的面色,说恨不恨说怒不怒的目光,抿着嘴唇停了半晌,从齿缝里挤出字来,“我和她……”
“让我和她谈谈。”敬王偏过头,视线看着地面,说得不轻不重,却带着一个亲王的威严。
邵令航的目光黯了下去。
敬王也不拘礼,从落地罩到床前,几步就走了过来,堪堪停住,手捻着袍摆起了个势,孙妈妈忙将一旁的杌子搬了过去。他落座后,袍摆平整地搭在腿上,坐得笔直,一行一动透着皇族门庭里沿袭下来的气势和风雅。
苏可不敢和他平起平坐,支楞着身子要下床,敬王抬了抬手,“咱们之间就不必客气了。”
说完对一旁的孙妈妈抬眼,“都出去吧。”
苏可看到邵令航微微翕动的嘴唇,仿佛欲言又止,却又不敢轻易造次。他向苏可看过来,因为敬王背对着他,所以他的视线直剌剌,那份刻意的隐忍落在苏可的眼睛里,让她的心噔噔跳了两下。
所以说,干嘛要把自己置于这样艰难的境地呢?并不是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即便做到了,中间要迈过多少人伸过来的腿,要迎着多少人的眼睛顶风冒雨往前走。何苦来的?你是世袭罔替的侯爷,家族显赫,又有军功傍身。你英俊潇洒,气宇轩昂,何苦在我身上耗这些心神。
咱们差着这身份地位的悬殊,真要在一起,不是你妥协就是我妥协。
这样的感情,会长久吗?
如今一个侯爷为个下人耽误公务,单不说传出去后名声多难听,就是侯府里头也人言可畏,字字如刀。现在上头派人过来了,你瞒得住顶得起?你一府荣耀不要了?宫里贵妃娘娘的脸面不顾了?
苏可收回目光,那咽下去的苦药汤子打着滚往上反,蜜饯的味道压都压不住。
邵令航带着孙妈妈走后,屋里只剩下苏可和敬王。一时冷了场,有旁人在还好,既然没了旁人,对方指明要和她“谈谈”,那冷场就不行了。
苏可吸了吸鼻子,嗡声道:“王爷来,是来办差的?”
敬王转着拇指上的扳指,嘴角弯了弯,“你在担心皇上怪罪令航吗?”
“怪罪?”苏可拔高了一点声调,“侯爷病得面容憔悴,每日支撑着去上朝,分神还要去都督府处理公务。不过是比平日回来得早些,皇上不至于这么不通人情吧。”
敬王挑眉,“你拿话赌我?”
苏可忙摇头,不敢对上他的视线,垂着头低声说:“王爷,您帮个忙糊弄过去,别让我这个罪魁祸首成千古罪人。”
敬王笑道:“你倒是坦诚布公,还知道自己就是罪魁祸首。”
既这么说,看来敬王是知情了。但知情到什么地步呢?
苏可撇撇嘴,“您别打趣我了。事情闹成这样,我也不想的。王爷不是也总说世事难料吗,我这就是被世事摆了一道。我现在病着,跟他呕不过,您举手之劳帮忙掩饰一下,明日侯爷就会去上值的。”
“他会听你的话?”
苏可被噎,脸巴子抽了下,“不听。”
“那就只有等你病好了,他才能回都督府。”敬王说得实诚,看着苏可不敢言语的样子,语气突然加重了些,“他连守了你四五天,听说照顾之事不假他人之手。再加上瑾承的医术,你的病不该没有起色。苏可——”
敬王非常认真地唤了她一声,“别陷在过去的事里出不来。”
苏可发苦地笑了笑,“您是想说我有心病吗?”没等敬王有所表示,她匆匆摇头,“没有的,王爷多虑了。”
敬王陈了陈,还是挑明而言,“我听说了,你手底下一个干活的婆子淹死了。苏可,人就那么几种死法,不能是个跟你有关系的,因为水死了,你就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你心结不除,吃多少药都没用的。我这次来,既为他也为你。你既然跟了他,就得为他着想。朝廷上多少人盯着他,恨不得揪着他的错。这种时候你就得顾全大局。”
苏可的手死死攥着被褥,攥得胳膊发颤。她呆呆看着敬王认真的模样,忽的咧嘴一笑,却比哭都难看,“王爷知道得真多。”
敬王不语,算是默认了。
苏可问他,“您跟侯爷的关系很好吧。”
“我待他如兄弟。”
苏可点着头笑,“既然您此行不是来探查真伪,又和侯爷有过把情意,那我就松心了,也就没有心结了。王爷来看我,这面子给足了我,往后侯爷定会好好待我的,我在这里谢过王爷了。”
这话中意思明显,隐在言语间的细枝末节被撇得干干净净。
敬王默然地看着苏可,因为她的逃避,他上前揭开了往事的伤疤,“苏可,这侯府的婆子是失足滑下曲桥的。尚宫局的那个宫女是困得不行,打水时栽倒进井里的。而洛芙——”
因着敬王的话,苏可的眼圈都红了,“洛芙呢?王爷是想说洛芙的死也跟我没关系吗?”
敬王身子微颤,看着苏可即将滚落的眼泪,涩着嗓子说:“跟你没关系。”
苏可呵了一声,偏头一笑,眼泪吧嗒滚落下来。
这天大的荒唐的笑话,糊弄谁呢?
然而敬王的声音透着隐隐的哽咽,闷声给了一道惊雷,“是我,是我害死洛芙的。”
……
许多年后,苏可每一年去梁氏祖坟祭拜洛芙的时候,都会想起那天敬王的样子。她总是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对洛芙念叨。
他被称为一代明君,“红门之乱”后,大铭朝在他的治下空前繁华,迎来太平盛世。
他勤政爱民,百姓们拥护他,史官们为他歌功颂德。
他是伟大的,英明的,每每在大宴上听着群臣对他的赞扬,都会由衷地庆幸大铭有这样一个好皇帝。
可不会有人知道,他曾经为了你的死,自责内疚了好多年。即便你只是他御极道路上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契机,他至少为你报了仇。
我就一辈子感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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