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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夜色深沉,行人如织,在繁华的街道间来往穿梭,如一幅悠远的宋代长卷。
那位军士牵着枣红大马,与老者并肩走在街道上。女娃娃趴在乳娘的肩膀上,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们,弯起嘴角咯咯地笑。她伸出一根娇嫩的手指,戳戳乳娘的肩膀,又指指河岸。
——去嘛。
他听见她无声地撒娇。
极致的喜悦之感悄然爬上心底,在身体深处肆意蔓延。他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感觉到自己在笑,嘴角弯了起来,一种细微的战栗之感蔓延在身体里,连指尖都变得微烫起来。
没想到能在这里看见她,而且还是在这样深沉的夜色下。
他花了一刻钟的时间来思考,到底要不要叫住她,要不要到楼下去截住她的乳娘。思考的结果是,他将匕首揣在怀里,蹬蹬蹬地从二楼跑了下去,一口气跑到了她刚刚呆着的地方。
她不在。原地只有两个书生在吟唱新词。
刚刚那位军士和老者俱已走远了。枣红色大马在闹市间无聊地甩尾,喷着响鼻,一缕缕白气升腾在空气里。他忽然有些手痒,想摸摸那匹马。
但是他忍住了。
他耐着性子,沿着繁华的街道一步步地往前走,仔细搜寻着他的小娃娃。繁华的街道上行人如流水,时不时会被人撞一下肩膀。他的小娃娃似乎消失了,哪里都找不到她。
一转头,便看到了灯火璀璨的河岸。
河岸边上摆着两个摊子,摊子上卖的是灯。一盏又一盏明灯,将汴河岸边照得通明。
娇嫩的女娃娃趴在一盏宫灯上,被乳娘从胳膊下抱了起来,两条小短腿在空中用力扑腾。乳娘似乎不想让她买灯,她一面努力趴在那盏宫灯上,一面娇娇软软地哀求乳娘。
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眨了又眨,如记忆里一般干净纯粹。
他慢慢地走上前去,步子很轻,惟恐惊碎了眼前的画卷。周围喧嚣的声音仿佛在一霎间静寂下来,天和地黯然变色,唯有一盏熠熠的宫灯指引着他,一步步地走过去。
女娃娃忽然不动了,呆呆地睁着眼睛,望着他。
那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眼神,震惊,喜悦,且带着一点儿不可置信。
他俯下.身与她平视,慢慢地,嘴角弯起了一个弧度。
“阿瑶。”
“你是谁?!”
一声女子的尖叫打碎的眼前的静谧,女娃娃被抱着离开了三步远。他一怔,她亦呆住了,回过头去趴在女子肩膀上,软软地撒娇,娇嫩的手指头轻轻划过乳娘的脸。他抬起头,看见了一张惊恐且惧怕的脸,中年女子的脸。
那位乳娘警惕地看着他,抱着他的女娃娃,微微颤抖。
女娃娃一遍遍地安抚她:“不怕,他不是坏人。”声音娇娇糯糯,带着一点儿汴梁特有的颤音,还回过头来冲他眨眨眼。他了然,伸出手摊开在乳娘跟前,示意自己并无恶意。
乳娘警惕地看着他,又往后退了两步。
她搂着乳娘的脖子,软软地撒了会儿娇,又回过头来,冲他眨眨眼。
他尚未反应过来,便听见她软软地说道:“好嘛,好嘛,我们回去嘛。”
乳娘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抱着怀里的女娃娃,迅速离去。
他慢慢地站起来,眯眼望着乳娘离去的方向,腿脚有些麻。
女娃娃趴在乳娘的背上冲他眨眼睛,乌溜溜的眸子在夜色里极是漂亮。他笑笑,从摊子上买了一盏灯,提在手里,在街道上慢慢地走。
他不急不缓地走着,始终没有让乳娘离开自己的视线。
汴梁城里没有宵禁,他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在街道上滞留。
乳娘脚步匆匆,抱着女娃娃拐进一条街道里,三两下就不见了踪影。他提着宫灯来到在巷子口,笑了笑,忽然吹熄了灯,慢慢地朝巷子里走去。巷子里的行人已经很少了,周围一片昏暗,偶尔能听见犬吠之声。
巷子的左边,是深宅大院。右边,还是深宅大院。
他抬头望着深沉的夜色,忽然笑了。刚刚自己提着宫灯走了一路,那丫头想必已经看到了罢。
巷子的位置他已经牢牢记住了,便提着已经熄灭的宫灯,慢慢走回了客店里。
“哎哎——刚刚的话儿都听见了?留给咱们的机会可不多。得把握仔细了。”
“岑兄,方才你见到的,可是位美人儿啊。”
“这秦.楼楚.馆里的美人儿,何曾入得了李兄的眼?……”
客店里到处都是喧闹声,闹得他头疼。他提着那盏熄灭的宫灯,从人群中穿梭过去,走上二楼,在众人的笑声里推开房门,又慢慢地合上了。
一种充盈的感觉蔓延在他的心底,随之而来的还有淡淡的喜悦。
昏暗的宫灯搁在他的脚边,窗外的行人喧嚣声依然不绝于耳。他闭上眼睛,回忆起刚刚那条宁谧却干净的小巷子,了然地笑了笑。阿瑶肯定住在那条巷子里,却不知道是巷子里的那一家。
等明天天亮之后,他再设法好好地问上一问。
————————
次日一早,高肃甫一离开房门,便被人给拦了下来。
拦住他的人是一位同窗。他们同时拿到了郡里的名额,来京里考最后一场试。
那位同窗带着她和其他几位同窗,神神秘秘地来到了一家客店里,又神神秘秘地抱出了一堆据说是“考前必备”的物事。高肃从未考过科举,因为北齐之前并无科举一制,因此对此很是生疏。与他相反的是,他的那些同窗们,大多对这些考场上的猫腻了然于胸。
“这是前些年的考题,还有太学里常做的文章。”同窗挤挤眼睛,“我费了好大功夫才弄来的。唔,我还弄来了一些帖子,但这个可不能给你们啊,那是我傍身的东西。”
(从唐朝起,考前递贴拜谒主官,是个不成文的规矩)
周围的四五位同窗,都发出了“大家都懂”的笑声。
高肃目光掠过那些物事,沉默了片刻,目光微沉。
同窗又嘿嘿地笑了两声,比了个“你们懂”的口型,续道:“今天夜里还有一回,你们谁与我一同去?我可听说这里的……唔,你们晓得……喜欢书生填词,嘿嘿。”
(宋朝的乐坊喜欢请书生填词,柳永即是如此)
那位同窗言罢之后,又额外地望了高肃一眼,惋惜地说道:“可惜你年纪太小了。”
周围响起了一片哄笑声。
他这话倒是不错。高肃用了四年的时间来考童生廪生,又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来考取最后的名额,现在也仅仅只有十二岁。十二岁的年纪,大约还听不懂书生们之间所谓的风雅。
半大的少年慢慢地站起来,表情依旧是淡淡的:“既然如此,我便不奉陪了。”
他表情平静地说完了话,又极风雅给同窗们行了一礼。同窗们纷纷还礼,又哄笑着看他离去。忽然他转过头,问最初带他们来的那位同窗:“你的消息灵通,可知道那是谁家的宅邸?”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了一条平平无奇的小巷子。
“噢,那一家。”同窗兴趣缺缺,“我昨日便打听清楚了,给他们递拜帖没有用处。诺,左边那家姓陈,是个没有实权的官儿;右边那家么,西北那位韩经略使,你们都知道罢?”
众人纷纷点头。不知怎么地,高肃忽然想起了昨晚那句“是稚圭派人送信来了”。
他知道稚圭是韩琦的字。西北那位韩经略使,便是韩琦。
“……所以。”那位同窗两手一摊,“那两家就不必去了,去了也没有什么用处。”
从客店出来以后,高肃沿着繁华的街道,慢慢地往回走。
鬼使神差地,他走到了那条小巷子里,朝右面望去。
同窗说这里是韩琦的府邸,那多半便不会有错。茂密的枝叶从高墙上穿透出来,投出一片斑驳的影子。他记得清楚,昨晚阿瑶便是被抱到这里,随之消失不见了的。
他沿着小巷子往前走,果然看到巷子左右各开着两道小门。
现在是早上,又非休沐日,巷子里人烟稀少,连守门的小厮都关上了门,仅余下一道浅浅的门缝。他不知道阿瑶到底变成了哪一家的姑娘,但他隐隐约约能感觉到,阿瑶距离他很近。
这种朦朦胧胧的感知,让他原本有些焦躁的心情,慢慢地变得安宁。
头顶上的枝叶忽然传来哗啦啦的声音,地上一片树影斑驳。
他疑惑地抬头望去,一望之下,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一个三四岁的女娃娃骑在树枝上,抓着头顶上的枝条用力地摇,极力吸引他的注意。
“阿、阿瑶……”他艰难地唤道,“你,你先下来。”
女娃娃偏头望望他,又朝府里望了一眼,然后小心翼翼地,沿着树枝慢慢攀爬。
树枝很粗,有两个成年男子的手臂那么粗,她的动作很是小心翼翼,似乎是害怕惊动屋里的人。
他的呼吸在瞬间停滞住了,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快了一步上前,三步并作两步攀上高墙,顾不得可能会冒犯那户人家,胳膊支着墙壁灵巧地一跃,将那位女娃娃直接抱了下来。
双脚踩到地面上的一瞬间,他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脑门上,心里一阵后怕。
女娃娃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如同先前做过很多次的一样,轻轻唤了一声长恭。
回答她的,是一声轻轻的“啪”。
“咦,长、长恭我不是故意的唔唔——”
她狼狈笑着在他怀里躲闪,但依然被他按在怀里,轻轻地拍了两下。
略施惩戒之后,他才皱眉望着怀里的女娃娃,低声责备道:“你眼下才多大?攀到那样高的树枝上,万一摔下来可怎生是好?”他的眉头拧了起来,眼里也有些责备之意。
女娃娃轻轻嗳了一声,垂下头,糯糯地道:“我错了。”
软软的声音如同一缕清风,在他的心弦上轻轻拨了一下。
但很快地,刚刚那种担忧与懊悔之意便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绪。他抱着女娃娃来到一处石阶上,低低责备道:“要是我不在这里,你预备如何收场?”
她糯糯地答道:“我、我还可以爬下去嘛。”
回答她的,又是一声轻微的“啪”。
她被高肃按在怀里,一连打了十几下,发出轻微的呜咽声。高肃倏然停住了手,将她抱在怀里,低声问道:“可是下手重了?”他有些懊恼。现在她身子缩水了,他便理所当然地将她当成了一个小孩子。她实在是太小了,整个儿被他抱在怀里,还不到他的半个身子大。
她伸出一根嫩嫩的手指头,轻轻戳戳他的肩膀:“坏蛋。”
高肃含含糊糊地应了,但依然皱着眉:“下回莫要再这样了。”
她蔫蔫地哦了一声,乖乖地趴在高肃怀里,轻声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的装束……”她飞快地打量了一下高肃的装束,又摸摸他束发的玉簪,轻声道,“你知道这里非同寻常了,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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