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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后的一个晴朗早晨, 陶司南照例在医院的小花园里走了一圈,手里捧着孩子送他的花朵。
小男孩说:“大哥哥笑起来真好看,比朵朵采的花还要好看。”
名叫朵朵的女孩不高兴地一跺脚,嘴巴一瘪就要哭。
小男孩急了, 慌慌张张地说:“本来就是嘛, 大哥哥那么好看,哪里是几朵野花能比的。朵朵你别不讲理啊, 人家还当我欺负你了呢。”
朵朵哇的一声哭出来,大喊道:“你就欺负我了!你就欺负我了!我要告诉我爸爸去!”
陶司南无奈地抓过朵朵扒在他腿上的肉爪子,心道小小年纪也会虚张声势, 那肉爪子抓这么用力,哪里像是要去找爸爸。
他在自己腰间摸索了两下,什么也没捞到。
朵朵带着哭音道:“大哥哥你在找朵朵聪明的脑袋瓜吗?在这里!”
说完,陶司南就感受到掌心多了毛茸茸的暖意, 正是朵朵柔软细腻的头发。他暗道手感不错, 忍不住轻轻摩挲起来……难怪他哥也总喜欢揉他的脑袋, 原来大家都是隐性毛绒控。
陶司南夸赞道:“朵朵真聪明,又聪明又漂亮,跟这束花一样漂亮呢。”
朵朵顿时破涕为笑。
陶司南却又说:“当然了, 比起大哥哥我还是差了点。”
朵朵:“……”QWQ
陶司南看不到朵朵的表情,但是想也知道那张肥肥嫩嫩的脸上一定挂着憨态可掬的憋屈模样。陶司南忍着笑意严肃道:“做人要诚实,知道吗?”
朵朵下意识地点点头, 她身旁的小男孩惊呆了, 他人生第一次如此强烈的感受到什么是看脸的时代, 什么叫差别对待。
陶司南岔开话题问:“小花很精神嘛,谢谢朵朵,大哥哥很喜欢。”
朵朵挺了挺胸脯,自豪道:“朵朵知道!这个小花叫做樱草,不过朵朵姥姥老家那里都喊它报春花。它们还有一个特别特别浪漫的花语——除你之外,别无他爱。才不是什么路边野花!”
“哦哦。”陶司南配合道,“朵朵懂得真多。”
小男孩干巴巴地说:“什么狗屁花语,你小心别被人用一把野花就骗到山沟沟里。”
朵朵跺脚,“我要告诉爸爸你说脏话!”
然后朵朵的爸爸就来了,还说小男孩说得对,花语是什么,能当饭吃吗?
朵朵哭着被她老爸抱回房。
临走前,朵朵爸爸问陶司南需不需要帮忙,陶司南冲他摇了摇手里的樱草,就差拍着胸脯保证自己还能看得到,不需要太过担心。他显摆似的说:“今天的小花是紫色的,对不对?”
朵朵大叫不对,里面还藏了一朵黄色的,可漂亮了。
陶司南摆摆手,率先朝住院部的方向走去。一群保镖消无声息的护在他周围,好似不存在。
等他小心地摸索回到病房,恰好医生过来查房,医生慈爱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有任何反常都要告诉阿姨知道吗?”
陶司南乖巧地点头称是。
医生检查完基本指标,她安排道:“中午吃过饭我们先查一查眼底,另外的我们等检查报告出来再说,问题不大。”
护士也安慰陶司南不要害怕,很多病人其实都是被自己吓死的,所以心态很重要。还说陶司南五天前刚刚经历了一场心脏搭桥手术,手术非常成功呢。大难不死,他一定会有后福的。
陶司南笑弯了眼,准确地朝护士的方向点头道谢,完全看不出来他其实几近失明,只能看到半米之内模模糊糊的某些轮廓和大概的色彩。
这时候,顾八突然闯进病房,大呼道:“二少二少!老大醒了!”
七天!整整过去七天了!
陶司南猛然弹起,毫不迟疑地朝房门口走去,然而由于他毕竟不能清楚地视物,身体也异常虚弱,他走得跌跌撞撞摇摇晃晃,仿佛下一秒就要摔倒。
顾八见了心疼不已,跑过去一把将人扶住。
顾八还记得那天夜里,他和冯七几个人急的上火,距离老大二少人间蒸发已经整整过去两天一夜,而他们搜寻不到一点有用的讯息。
在这紧要关头,偏偏全球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灾祸,天灾和人祸一齐上阵,简直就像预言中的世界末日。
劫后余生的人们回忆当时发生的一切,许多人纷纷表示在“末日”当天,他们仰望天空时看到了金色的大狮子在腾云奔驰,狮子跑过的地方有流星划过天际,美得如梦似幻。
后来经过以讹传讹,这场以鲶鱼变异食人为标志的事件,最终以“流星末日”的学名载入史册。
陶司南和孙西岭就是在那天深夜被人发现的,两人浑身是血的倒在医院门口,还好是孙氏旗下的正规四甲医院,要是俩人被扔在某个犄角疙瘩里的黑诊所……顾八按住心脏直喘粗气,他简直没法想象。
说起心脏,顾八忍不住瞅了陶司南一眼。他家二少年年做健康体检,身体从来都是棒棒的,怎么突然就心脏不好了?眼睛也看不见了?
问他发生了什么,陶司南并不是会撒谎的人,他就是支吾着不肯说。
顾八将满腹疑虑安奈住,看顾着陶司南来到一墙之隔的孙西岭的病房。
病房十分豪华,医生阵容也十分强大,只是每一个人都板着张脸低声说着专业术语,平白给偌大的房间增添几分压抑和沉郁。
顾八小声问冯七情况如何。
冯七面上还带着几分不可思议,他说孙西岭失忆了。
说完他看了陶司南一眼,就见陶司南一手扶着门框并没有走进来,脸上混合着希冀、喜悦、害怕、落寞等等,糅合成为相当复杂的一个表情,没来由的让他心脏一揪。
冯七骂了一句脏话,自言自语道:“难道心脏病也会传染?”
顾八顾没听清楚,直问冯七说啥,又问老大他怎么样了。
专家们初步查看下来,孙西岭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缺失了“流星末日”当天的记忆。而这个病症,对于全世界人民来说实在太过微不足道。
多少人在“流星默然”中失去了手,失去了腿,失去了亲人和朋友,甚至于失去生命……失去记忆算什么?
本着孙西岭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和衣食父母,专家们谦恭的表示他们回去商讨研究一下诊疗方案,一会儿下午就给孙西岭安排具体的检查项目。
呼啦啦的一群人从陶司南身前走过,陶司南没有理会那些若有似无打量的目光,他的全副身心都被病床上的那人牵动。
孙西岭半坐起来,用手指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看起来有些烦躁。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把几人吓得不轻,他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岳相霖呢?M国的会议怎么样了?”
难道不应该先问二少的情况?!
孙西岭得不到回答,于是抬头看着冯七顾八又问了一遍:“怎么回事?说。”
顾八转过头瞅瞅陶司南,陶司南已经脸色煞白,搭配着他一身白色的病号服,看起来跟个鬼似的苍白又缥缈。
顾八不忍心多看,别过头去朝孙西岭道:“老大,二少他……”
孙西岭皱眉:“二少?闵承修?如果是要给他的电影拉投资和赞助,告诉他必须走正规流程。”
顾八根本不敢回头看陶司南,只能支支吾吾地说:“岳哥……岳哥还在M国处理会议后续事情,老大您有什么事情不记得了等岳哥回来问他吧。”
顾八想说,近半个月来,他和冯七两个人寻找二少的时间都不够,哪还有精力去了解什么M国会议?他老大记不得了也完全可以理解,因为他的心思也完全不在那个无关紧要的会议上。
“我知道了。”孙西岭眉宇间有着难以掩藏的疲惫,他示意顾八看门口,问道,“那位是?”
从前是狗男男虐单身狗,此刻是狗血失忆虐玻璃心,顾八实在被虐得受不了,他一声招呼都不打就飞快地夺门而出,把所有问题留给了冯七。
冯七就比顾八看开许多,他淡定地反问:“老大您忘了,这位是陶司南。”
但是陶司南是谁,冯七没有提示下去,留给孙西岭无限发挥余地。
孙西岭乍看过去,只觉得大脑里难受得慌,他最终把这种难受归咎于头部受伤的后遗症。
再细细打量陶司南,雪白的病号服里空空荡荡,可见少年瘦弱的让人心疼,再加上他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色,孱弱与纯白奇异地融合成属于少年的独特气质,让孙西岭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
孙西岭蓦地生出一股空虚之感,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他身边游离,而他想要抓住,却又怎样都抓不住。
孙西岭厌恶这种失控的感觉,连带着对少年也失去耐心,他说:“陶先生是病友吗?你站在这里很久了,回去吧。”
话一出口,孙西岭顿时觉得后悔,他怎么能用如此冷硬的语气对一个少年下逐客令?没看到那少年脸色更加苍白,眼眶都泛红了?
孙西岭下意识地将声音放轻缓,脸部肌肉也不似之前僵硬,他试图勾起嘴角,说道:“你离开病房太久,对你身体不好,你的家人看不到你也会担心的。”
陶司南默不作声地抹了把眼泪,吸吸鼻子道:“我没有家人了。”
“抱歉。”孙西岭皱眉,“不如这样,今天你先回房,过几天换我去看望你,这样可以吗?”
孙西岭为自己婆婆妈妈的一番话震惊不已,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特别信任眼前的少年,完全没有思考过少年是不是谁派来的别有用心的人。
冯七也忍不住叹气,若说孙西岭对陶司南情深义重是真爱,又怎么会将人忘得一干二净那么彻底;若说孙西岭对陶司南虚情假意逢场作戏,可他即使失忆,也对陶司南是独一无二的。
这两人走到今天这一步,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哦。
他说:“二少,我先送您回房吧,毕竟您刚刚做完手术,还是卧床静养比较好。”
陶司南和冯七离开后,孙西岭狠狠地握了一下拳头,他内心是少有的烦躁,总觉得有什么十分重要的事情被他遗忘在身后。
陶司南回到自己的病房,姚林梅正在房间里等他。
姚林梅直言不讳道:“听说孙西岭失忆了,什么都没忘记单单就忘了你?”
陶司南心口剧痛,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
姚林梅看陶司南的神情就知道事情八-九不离十,她分析道:“其实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也是有迹可循的。”
姚林梅的意思是,神明与科技是截然不同的两股力量,就像被一分为二的两座冰山,也许它们不知道各自将要到达的远方,但可以确定的是,它们将不再相遇,更不可能重新恢复成一座冰山。
而本世界的走向是科技,神明将彻底湮没在历史的洪流中。那些不科学的、非自然的力量已然随着须弥之眼的回归而消失不见。
陶司南彻彻底底成为一个普通人,他再也看不见飘在半空中的批命,甚至没有了过人的耳力目力记忆力、以及爆发力。但是他作为非人类时留下的印记却是要被抹去的,被世界法则和秩序毫不留情地抹去,孙西岭的记忆就是要被抹去的其中之一。
换句话说,孙西岭丢失的不是近几日的记忆,而是关于初见镜灵陶司南那一刻起的所有记忆。
陶司南委屈道:“那也不对啊,冯七顾八不就认得我么。”
姚林梅不负责任道:“也许须弥之眼业务繁忙,他俩还在被清除记忆的路上排着长队。”
陶司南:“……”ε(┬┬﹏┬┬)3
姚林梅忙摆手补救道:“你先别难过,我也是猜测而已,说不定孙西岭睡一觉起来睁开眼睛就记起你了呢。”
陶司南哭丧着脸,显然不相信姚林梅安慰的说辞。
“好吧。”姚林梅又问,“如果你哥一直想不起你,那你怎么办?”
她也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最初,她的确起了小心思,一个人长长久久的活在世上无疑是孤独寂寞的,姚林梅救下陶司南的目的,就是想要将他留作伙伴。
事到如今一切都超出了她的预设,她不再需要谁的陪伴,如今她希望陶司南不要怂,大胆地跟孙西岭在一起。
陶司南粲然一笑,说:“不管他记不记得我,我都是要离开的。”其实他哥失忆了反倒更好,不必承受第二次的生离死别——他的身体,他能够感觉到,已经即将走到油尽灯枯的一刻。
姚林梅皱眉,怒其不争道:“你怂什么呢!那么大的劫难你们都一起撑过去了,难道还怕小小的失忆?还是你担心孙西岭嫌弃你眼神不好?他敢!”
何止眼神不好,他几乎是看不见的。
再多的悲伤与难过,讲给他人听,不过是个故事。陶司南苦笑着摇头,内心打定主意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哥就像一把伞,坚硬的部分化作伞柄和伞骨,柔软的部分则成了伞面。说不出哪一部分更加重要,也不必比较出来……只是这样的孙西岭,才能铸造出独独属于陶司南的炫目的象牙塔,为他遮风挡雨,宠得他无法无天。
他哥是那样那样的好,如果他们注定要分离,那么他宁可放弃短暂的欢愉,也想要他哥免受任何伤害。
陶司南眨巴眨巴眼睛,眼中没有丝毫空洞反而神采飞扬,他小声道:“姚姐,你帮我个忙呗……”
……
孙西岭醒来的第三天,他处理完由“流星末日”导致的各项紧急事件,身心一放松下来,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一个苍白病弱的身影,正是前天初次见面却异常眼熟的少年。
他想起了前天向少年做出的承诺,于是没有惊动任何人,他来到了少年的病房门口。
笃笃笃。
没有回应。
他再敲,笃笃笃。
还是没有回应。
孙西岭挂在嘴角的笑容僵在脸上,他绷直了嘴角迈开大长腿,转眼就走到医护人员的值班室。他问值班的护士道:“301房间的病人呢?”
小护士都不用查记录就知道说的是谁,陶司南过人的容貌就是最好的记录。她立即回道:“您说小陶先生?他今天一大早就出院了。”
小护士满脸沉痛和伤感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小陶先生的手术明明非常成功,一开始检查也都显示痊愈的,但是……但是病情怎么就突然恶化了呢。”
孙西岭心中倏地一紧,他本打算细细的询问,少年生的什么病、没有痊愈为什么不继续治疗、谁来接他出院的、他往哪里去了……然而岳相霖的来到将他所有的疑问都堵回肚子里。
岳相霖又带来好大一叠需要他亲自处理的重要文件,文件内容关系到“流星末日”带来的重大损失,关乎孙氏的未来和发展,情况紧急刻不容缓。
至于那个少年,不过是比较合他眼缘而已,有缘总会再相见,无缘……也罢。这样的念头在孙西岭脑海中一闪而过,他便打起精神处理起孙氏财团的要务。
午夜十二点,孙西岭终于处理完今天的文件。
他转动脖子活动一下筋骨,一抬头,他看到一束黄紫相间的小花装在玻璃制的牛奶瓶里,牛奶瓶放在向阳的窗台边。
孙西岭突然想起今早偶遇的小女孩,女孩名叫朵朵,患有癌症,是医院的常客。
那时朵朵怯生生地对他说:大叔大叔,这个很漂亮的小花叫做樱草,也叫做报春花。它还有一个非常浪漫的花语……
于是非常浪漫的花语是什么呢?
孙西岭甩甩头,他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就不想,人生总不能事事都记得一清二楚,孙西岭默然将视线从那束焉了吧唧的花朵上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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