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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多少年前,还是弱冠之年的外貌的卫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剑侍从青春年少到早生华发,再到鹤颜枯骨,一抔黄土掩残躯,他就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手下的触感仍然光滑而细腻,镜子里明晃晃地倒映着他俊美无俦的脸,多少年都未曾变上一分一毫。
然而从他尚为垂髫幼儿时,便一直陪在他身边的剑侍,却早已化作一具白骨,被细细装在香檀木的棺里,葬入后山了。
那些曾经带给他温暖的,曾经让他切实感受到自己再也不是一个人了的那些话语,全都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褪去了温暖的颜色,跟那一抹掩藏在日益衰老的容貌下的冰冷与怨毒一起,滋生出了参天的恶意。
然而凡人的时间在昆仑上实在是流逝得太快,那人还未来得及对这残酷的岁月与时间做出什么反应,还未来得及将那些诛心的话语倾诉出口,便已经溘然长逝了。
而那时他才刚刚拜入“思”之一道下,刚想把这人遣送下山,弥补给他无尽的财富与双倍寿数,却什么……都来不及了。
从那之后,卫景便对周围的一切事情都抱了冷眼旁观的态度,而这种冷漠之下堆积着的,是越来越深的排斥,而在姚晚将唐娉婷带上山,给新任朱雀耿芝做了剑侍之后,这种强烈的排斥感差一点就要爆发出来了——
然而并没有。
就算凡人之目观察不到自己的变化,星君们也能明确地感受到,凡人们是在实实在在地一天天变老的。这种老不会直接表现在脸上,而是通过精气神一点点的流失消耗展现出来的,尤其是上昆仑之后,他们衰老的速度便会更快了。
可是唐娉婷没有。
她不仅没有变老,反而在天地灵气最为集中的昆仑山上,变得愈发鲜妍而精神了。就连繁重的琐事,照顾耿芝的日常生活的这些零零碎碎鸡毛蒜皮的家常一股脑儿地压下来,也未能让她憔悴半分。
怀着这样的疑问与不解,卫景在盯着耿芝做完了基础的体能练习,又扔给她一把木剑让她自己挥剑五百下后,便匆匆赶往混沌洞了。
姚文卿脑子一抽,捡上山来的这个姑娘到底是啥玩意儿?
只不过他在混沌洞中刚走到一半,就感受到了玄武堂的震动——
防御阵法被触动了!
卫景眉头一跳,随手抓了本剑谱就匆匆御剑往外冲去,他一边赶路,一边想着是不是那个古里古怪的姑娘终于对朱雀动手了,却浑然不知事情的真相与他所想象的,差了何止一个十万八千里。
朱雀星君……生了心魔。
耿芝在握到那把剑剑柄的时候,隐约看到上面有一道火烧得焦黑的痕迹,然而木剑一入手,恍惚间她的身体便不是自己的了。
她只是微微一个走神,手便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牵引着动了起来,一招一式全都极尽完美,银光点点,寒风凛凛,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恍惚间就好像是有个人在握着她的手,将一套完全不适合她的剑法强行演练了一遍一样。
——那应该是个乌发高挽,红裙烈烈如火的身形高挑的女子。
她一生刚直,从未行过任何鬼蜮之事,行端坐正,自上昆仑以来便一直心向“力”之道,一心一意专精于剑术,不曾有半刻懈怠,而几乎所有人也都以为她会成为一名剑修的,御剑风行,背负长剑,雷霆一出,天下妖修无不胆寒,何等威风!何等风光!
直到她行进混沌洞,在天地四问前败下阵来,退而求其次,选择了“观”之一道的那一刻,整个昆仑都为之震动了。
昆仑四星,至此为止……终于还仍然没能出一名剑修。
何故?
她尘缘未断,心性不够好。混沌洞中,天地之意对着并肩前来的三位星君们沉声道:
尘缘未断,优柔寡断,何来以力撼人?身陷红尘,倒不如去观尽人间悲苦声的好。
而这位朱雀星君最终还是以一己之力对抗千百妖修冤鬼,最终自爆金丹同归于尽,而在她身死道消的那一天,万妖之王在南归国现身了最后一次后,便从此永远地消失在了人们的视线里了。
同年,青龙星君飞升,白虎之位更迭,风华正茂的姚文卿被卫景从南归国东宫之内强断尘缘接上了山,而自他上山以来,卫景也在有意无意地替那位朱雀星君遮掩,毕竟与万妖之王有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一事实在是难以说出口,从此上一位朱雀星君的过往,她的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尘缘,便随着那些尘封的旧物一起,消埋在无穷尽的尘埃里了。
直到卫景一个疏忽之下,将朱雀星君昔年最常用的那把木剑给了耿芝练手——
那不是普通的木。
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那是被比作天地间的计时木,从古至今最为古老而年长的神木发出的第一枚新芽所成的枝子,是最老与最新,最古奥与最年少的各种矛盾的集合,是朱雀真火都不能毁其半分的古木。
而眼下,这把木剑正被现任朱雀握在手中,将一整套完整的剑法给使了出来,隐隐间便有种当年的朱雀星君附体的感觉。
耿芝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新境界。
她的身体眼下十分疲累,给她一张床估计倒头就能睡得天昏地暗,然而她的灵魂却展现出了一种截然相反的兴奋与过分活跃的态度,身体上静若处子,灵魂上动如疯兔。
然而她的身形过于幼小,实在是无法承担得起这一波过于恢弘的剑术对体力的消耗,而正在她即将消耗尽所有的体力的那一刻前,终于有人来将她从这种情况中拯救出来了——
唐娉婷青着一张脸御剑而来,脑海里系统提示的声音已经响成了一片乱码,她手下动作却分毫不乱,强撑出难得的冷静给耿芝手中的剑喂了一招,顺势使出“黏”字诀,成功地稳下了即将暴走的小朱雀,而正在此时,天边一抹乌色乍然袭来,一个照面便将已经没了什么力气,全凭一把剑作浑身支撑的耿芝敲晕在地!
卫景按下剑光,看了一眼形象全无,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停抹汗的唐娉婷,微微颔了颔首道:
“你很好。”
“照顾好朱雀星君。”
唐娉婷赶忙抬起头来笑道:“应该的应该的,星君何必跟我客气,分内职责,我自当尽心尽力。”
卫景又细细看了一眼耿芝的眉间,入眼尽是一片光滑整洁,没有半分不妥的迹象,便将那触动了玄武堂防御术法的当做了是耿芝手中,遗留有上任朱雀过于强烈的执念的木剑触动的,便御剑离去,绘着符咒修补起被剑气震塌的半面墙来了。
唐娉婷这时才轻轻松了一口气,将耿芝抱了起来,盯着她的眉心看了好久,才有一团黑雾倏忽地闪了一下,却又很快被压下去,消失不见了。
她苦笑着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咕哝道:
“你看见了什么呀……都引发心魔了。”
耿芝觉得自己做了好长好长的一个梦。
梦里她正当韶华之纪,虽然没有镜子,但是应该也是容色姝丽的吧。此时她正身披婚纱地成为了一场婚礼中的主角,身着白色西服,五官模糊的男子从她的父亲手中接过她戴着白纱长手套的手走上红毯,她浑浑噩噩地走过满堂宾客,走过华美芳香的花门,走过表情与动作一样僵硬呆板宛如木偶人的花童们,走过那些纷纷扬扬,却一点儿颜色都没有的花雨,来到了神坛前。
牧师的嘴角扯出一抹诡异的笑意,嘶哑着嗓子问道:
“耿芝兰小姐,你愿意成为这位先生的妻子,从今时直到永远,无论是顺境或是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都永远爱他、珍惜您他,对他忠实,直到永永远远吗?”
她刚想麻木地下意识说“是的我愿意”的时候,突然感觉一阵清气从她的头顶灌入,瞬间游走自四肢百骸,让她一瞬间清醒了过来!
黑白的花雨,面目模糊的新郎,如出一辙的宾客们,像木偶般同手同脚的僵硬的花童……这场诡异的婚礼却未能吓到她半分,年轻的,容色灼灼,风华不世出的红衣朱雀终于从那个名为“耿芝兰”的空壳里脱壳而出,凝视着那一对站的远远地的夫妻,叹了口气,长剑一振——
“我不愿意!”
顿时,无边的火焰从她的长剑长跳跃而出,寒凉的剑光锋锐无比,瞬间就将这个梦境斩了个七零八落,然而在她走出这一地残骸之前,她纤细的足踝却被一只手紧紧地捉住了:
“芝兰……你好狠心,妈妈好难过啊。”
耿芝挑了挑眉,将自己的脚缓慢而坚定地抽了出来:
“我眷恋的,是亲情和爱,这不假。”她轻轻笑了笑,而那个笑意展现在如此精致的一张脸上,便恍然间有种决绝的意味在燃烧:
“然而我所渴求的……却永远不会是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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