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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入川,是回来报仇的。
报仇之前,得先救两条命。
张氏兄弟原是利州城里一殷实人家仅有的两个儿子,张家在郊外有百亩良地佃了出去,城里还开了一间米粮铺子,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直到张大宝取妻董氏时出了状况。
那董氏是张家打小订下的亲事,小时模样普通,女大十变,谁料待及笈之后,出落得与幼时有天壤之别。任谁看一眼,都得惊叹一声。
按张小宝母亲的说法,董氏只有三分姿色,另七分靠的是装扮。因她有一双巧手和高于常人的鉴赏,再普通的衣裳也能穿出属于她的新意。普通人家的小娘子谁成天涂脂抹粉,这董家小娘子就不一样,修眉描唇,捋发遮丑,只呈现她最美艳之处。
偏还让人看不出她有修饰过,蜀地女子本就肤白,经她的巧手一整饬,算得上利州城里排得上名号的美娇娘。谁若提起小家碧玉四个字,当属她一人所有。
林止听到这里的时候就知这张董两家的婚事是不成了,董氏费得这般心血,要的就是待价而沽,价高者得,银钱、身份、权势、最好三者不缺。如今天下割据,风气甚是开放,又听得董氏成日在城中权贵出没之处出没,眼界渐渐拓宽,行为举止都有了几份贵人作派,哪还看得上张家。
市井戏称:董氏有好女,倾家来求之。
张家双亲瞅到苗头,为保婚事不黄,早在董氏声名起来之初,就已尽可能地予以董家好处。就似割地赔款一样,地位都低到了膝下。可是,还是架不住董氏要退婚。
退婚就退婚吧,却不想背负攀高枝的骂名,要把错推到张家头上。张大宝天生蛮力,气不过就那么一推,没有推倒欺身过来的董父,却把后面看热闹的一个小郎君伤到了。
祸,即从天降下了。
这小郎君乃是利州刺吏方起征的独苗,方刺史生了十个小娘子,而立之后才得一子,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最后,张家倾家荡产也没救醒被长子搡昏迷的方小郎。
那时,张大宝已经在牢里关了有半月。刺史大人眼看儿子成了活死人,实在气不过,找来几个所谓“人证”,非说推人的还有张小宝。
张母当即昏死过去,人家这是摆名了也要他张家断子绝孙。
张家双亲一路磕头磕到刺氏府邸,引得城中围得水泄不通。方起征被这一激,也犯起浑,不等秋日了,让判了个斩立决,兄弟俩谁也跑不掉。见此,双亲大呼愿意由他二人抵命,说罢,双双触墙自绝。无权无势的升斗小民,绝望之时,唯有以命相搏。
后面的事情就简单了,兄弟二人在押赴刑场时,亲眼见到阿耶阿娘倒在血泊之中,俱是癫狂了。二人徒手掰断牢栏钻了出来,又抓住一名文官作人质,迂回百里,终是逃出了利州。
林止问他二人为何做了唐兵还要回来?
张大宝凄然道:他与阿弟个头小,成日被骂川耗子,脏活累活都是他俩干。这些尚能忍受,因为他俩力气本就大。只是那变态的小头头,每日都要变成花样折磨他二人。
说着撩开裤脚,双腿全是密密麻麻的疤痕,触目惊心。
果然是命贱,这样都没死,与我林栀栀有得一比,她立时便在心里决定将这二人收为己用。
大宝小宝习惯了蜀地生活,逃得再远也想回乡。哪怕远远地看着利州,心里也是感觉有着落的,蜀人的乡情,实在无法让人去诟病。他俩从军营里跑出来之后,跟了有好几波逃民,最终选定了林止这一支。不得不说,张大宝机警敏锐,张小宝单纯忠直对兄长唯命是从,活该他俩死不了。
“到了利州,我若救醒那活死人,你二人有什么打算?”林止问道。意外之意,要杀了刺史吗?
张小宝立即回道:“郎主的打算,就是我们的打算。”
张大宝想了一会儿,问道:“郎主,他是刺史。此事本就因我而起,非是人家刻意为之。与其找他讨要人命,不如以此‘大恩’为郎主谋事。”
林止倒是有点感动了,现在也看不出他说的是真是假,差不多是杀母杀父之仇,让给我谋事?唉,我还真需要谋事。又遇到一个讲道理的人,这种感觉真不好。
“不用,我的事在渝州,就算他是渝州刺史,我也不需他。怎样?”怎样,杀吗?
张小宝听不懂,默默低下头,反正事后哥哥会告诉他。
张大宝从朗主眼中看到一股子戾气,莫名地觉得有点渗人,差点忘记了她在关外那一个寒人的背影……她,为什么就那么爱杀人呢?
压下疑惑,强笑道:“郎主,届时看情况吧。”
“你呢?”林止问张小宝。
张小宝脑子一懵,随即心里又一暖,回道:“我听郎主和哥哥的。”他愚笨,不如哥哥聪明,但郎主并没有因此而无视他。
“也就是我去哪,你们就去哪?哪怕离开蜀国?”
兄弟二人异口同声:“是的郎主!”
“好,继续赶路吧。”
张大宝想问木牌的事,张了几次嘴都没问出来。他感觉郎主并不希望他问,当然更不会回答。
现在他们本就踩在利城的地界上,林止计划在半月内赶到利州城就行,入冬之前去渝州,不急,她有的是时间。
林止一路走一游,蜀地的房舍自成一体,多用毛竹混泥编筑而建,有竹子的地方就必定有人家。家境好一点的也是盖瓦,差一点的就是谷草覆之。只有那明显一看就是殷实的大户,才修的木房。看到竹子,她眼神就会莫名寒上几分。
上了通往利州城的官道之后,人烟密集起来,听到那熟悉的乡音,张氏兄弟鼻头酸胀。
林止基本上能听懂,语言的记忆还在,更有那些该记下的事情,她一件也没遗漏,都深深压在心底。
想着时间反正来得及,就挑个镇子住了两天,熟悉下环境,也把方刺史的风评打听得七七八八。张氏兄弟二人,顺带在客栈将她教授的使力之法学了个入门。
“你们蜀地喝茶都不加姜葱的?”林止问张大宝。兄弟俩早换了一身小厮的衣裳,浓眉大眼,鼻直口方,甚是有几分男儿的英武之气。林止相当满意,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狗配铃铛跑的欢。
“是的,郎主。您不觉得这样更能品出茶香吗?您现在喝的只是寻常峨嵋毛峰,我地的好茶是蒙顶甘露,在前朝玄宗时还是贡品。”
林止不由想到吴地的师父梁之修,原来他的口味和蜀人一样。而她在蜀地出生,却偏爱那味道浓烈杂乱的,可见,她与蜀地生来就不相和。
“你说话小心,现在还有一个李唐。”林止放下茶碗,看了一眼张大宝。
张大宝心说也快了,他对真假李堂皇室都没什么好印象,若说忠君,也是忠的孟室蜀皇。
“店家,有前朝贡茶蒙顶甘露吗,给我来一壶。”林止吆喝道。她也跟着称前朝,让张家兄弟一愣,感觉郎主也有几分蜀人的风趣。
这家店是镇上最大的,这没有,别处恐怕也无。
店家为难了,小郎现在喝的可是上乘的毛峰啊,这都不满意?蒙顶甘露确实有,但品级真不怎么样。听口音想他多半是外地人,是慕那茶的名声吧,当即就着小二提了一壶上来。
张大宝一闻味道就猛吸鼻,“郎主,对,就是这香气。”
林止品了一口,轻轻抿唇,没发表意见。走时结帐,她看价钱就知,果然没喝到上品蒙顶甘露。
但是张家兄弟却心疼钱,张大宝道:“郎主,我们所剩不多了。”认了主,衣食住行就交给了他打理,也包括旅途花销。
“无碍,我这还有金叶子,再不济,去赚就是,难不成你二人还担心跟着我挨饿?”
大小二宝:“……”真不是那意思。
........
利州城在望,兄弟俩近乡情怯,又对未来有些担心,心乱如麻。
交了铜板入城,张大宝带着郎主就要去车行。西城门距刺史府不近,坐马去更方便。一路过来都是迈腿,郎主愿意,他也不好说什么。但是入了城徜若还这样,恐怕连方府大门都进不了,定会叫那捧高踩低的门房小瞧了去。
“需不着,车马钱倒是能省下。”
“郎主……”
林止打断他:“你二人不要再遮遮掩掩,把脸露出来。离开就两年而已,想必也没多大变化。”
张小宝马上将头上的斗笠取下,问都不问缘由。张大宝明白她的意思,也照做。
真是怪哉,原以为只要他兄弟俩踏进利州城,马上就会被五花大绑抓起来,哪知大摇大摆走了半条街都无事。
林止也不急,一心一意扮起俏公子带小厮游市。得知张大宝的家就在西市,她游够之后,就领着二人往西市去。
张家粮铺早已改了行,换成了姻脂水粉铺。张大宝死死压住阿弟的肩头,整个身子都在抖。张小宝也好不到哪去,那眼珠子都要秃噜出来。
林止发现不对,问道:“你二人经历了那么多苦难,还如此激动?”
“郎主!那个坐在柜台之上的中年肥汉,便是董氏之父,董世良!”张大宝从嘴里挤出一句话。
“嘭——”林止将手中耍玩的铁核桃直接砸向肥汉的肥脸,不偏不倚正中眉心。
“嘿!哪来的瓜娃……”
不待肥汉骂出口,林止已经跨进了铺子,她这气势令董世良顿时噤声。
“大宝,帮你未来女人挑几件好的,郎主我付钱。”
董世良听得脚步声望过去,陡然一震,指着张大宝:“你你你……”
同时,林止指挥张小宝:“上去抡两拳,收着点力别打死了,就用我先前教你的方法。”
这正合张小宝意,若不是郎主提醒,他都不知道此时应该抡拳头。
“砰!砰!”只两下,肥汉犹如米粮袋子,摇晃两下,白眼一翻斜身栽下高高的柜台,哼都没曾哼出一声。
张小宝看着自己的拳头:我真收了力。
“你们!你们……啊……来人啦,抓逃犯,抓逃犯!”
这鬼吼鬼叫的定是董氏之母,半老徐娘坦出大半个胸脯,学那贵人作态,与传说中的其女别无二样。
“完事了,坐吧,就等着人家来‘请’了!”林止寻了个客人选香粉时坐的高脚床,悠然入坐,还冲那吓傻的小二说道:“能来壶蒙顶甘露吗?要上品。”
小二如同见了活阎王,吓得嗖一声不见了,由得董母留在堂中跳脚鬼嚎。
不消半刻功夫,铺中只剩下主仆三人,董肥汉让他老婆死拖硬拽拉了出去。门外有邻里过来偷偷打望,张氏兄弟端坐店中就似木桩。得朗主提醒,他俩方知得出去朝熟识的邻人打听这两年的变故。
明里暗里,还是有那递消息的。
原来董氏早就与方家小郎勾搭上了,当日只是还未来得及说出,张大宝就动了手。方小郎这一昏迷,本是进门做妾的董氏,就真的飞上枝头入方府做了正室。
逃犯家的粮铺当然要被官府没收,董家依例竞价买了下来,合理合法,所以张铺就改了董铺。至于田地,多半也是这个下场。
也不知那心比天高的董氏是否心甘情愿守活寡,想必经此一事,小家碧玉的名号已改成了红颜祸水吧。不过妾成了妻,怎么说也不枉她一翻城府心机,总是赚的。
“要犯张大宝张小宝,尔等要自首,应去州衙!”
“嚓!”官刀出鞘的声音。
干坐了半天,终于可以办事了,林止起身向前……
她寥寥几句,就把那领头的给唬得一愣一愣,犹豫着看向张家兄弟,又看看属下拿着的枷琐,不知到底应不应信。
“这位捕役,莫再耽搁,今日可是你立功的大好机会。”林止面上带着那沁人心脾的微笑。
这一笑甚是风光霁月,捕役暗道妖孽,幸好我没有龙阳之癖。
枷琐收了回去,但还是有两个捕役各捉住大宝小宝的胳膊,一行人迎着众人的嗦嗦细语朝官衙而走。
去了官衙,通知方刺史,待查明身份之后再谈治病的事情……
利州的衙堂内部与吴国并无二至,仍照着唐时的统一格局而设,就连让人感到莫名阴森的气息都一样。
入堂之后,林止不等人家耍官威,直接从袖包里一掏……张大宝和张小宝就第二次见到了那块木牌。但不识得上面的字,如游龙戏水,漂亮却不知是写的啥。
而拿着牌子的方刺史却识得,他问道:“当真是楚国孟家赠你的?”
“当然,只因我治好了孟三郎的不举之症。”
“咳咳咳……”方刺史好一阵尴尬,若是孟三郎知道他羞于见人的病症,被堂上所有人亲耳听见,不知会怒成何状。这大夫,真是桀骜。
莫非真有那惊世本事?方起征围着林止踱起步来,捋着胡须一脸的怀疑。
“这位林小郎,敢问今年贵庚?”
林止指向被捕役押持的张氏兄弟,斜视着方刺史,那眼神说不出来的傲慢无礼。
不待方起征发怒,林止一把将他手中孟家的族牌夺了过来,说道:“方刺史,耄耋老人才有资格为令郎诊治不成?我这有两条人命在你手上,更有牌子,这都不能证明医术?令郎躺了已有两年,敢问,还能躺几年?”
方刺史一怔,知方人家的眼神除了狂妄还有蔑视,蔑视他脑子愚笨。时至今日,他哪有拒绝问医的理由!哪怕对方只是个三岁小童。
“若是林大夫真能治好我儿,他二人的缉令即刻撤销。”方起征压下心头的郁结和不满说道。顺势又挥手示意手下,先放了张家兄弟。
“就这样?”林止问道。
“我愿意当面赔罪,并归还张氏家产。神医,如此可行?”对方加码谈条件,反而让方起征又打消了两成怀疑。连神医都喊出来了,旁人听得,只道他有讽刺之意。
林止欣然受了这声称呼,点点头:“先这样吧,带路。”
干脆明了。
........
方家很近,出得衙来拐个弯即到。方起征总觉得自己今天有点晕呼,好像是被人牵着鼻子走。想他昏迷两年的儿子,见了多少所谓的神医,身上无一处穴位没被银针扎过,最后该睡还是睡,不见一丝好转。
游医、江湖术士、甚至御医,通通铩羽而归。一次次迎来希望,又一次次被打入地狱,他原以为全家老小都已死了心,包括他。但是今日,怎地还敢有奢望?
“方刺史?”
林止的一声轻唤,把走神的方刺史唤醒了,他道:“且随我来吧。”来吧,来试试,若是不行,休怪本官无情。
话毕,疾速带着她三人朝某处院子走去,面沉似水,不明所以的下人纷纷危站不动。有那机灵的,赶紧通知府中夫人去了。很显然,下人都识得张家兄弟。
“阿爷,您怎么来了?”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在衙门吗?迎出来的董氏施完礼一脸诧异,旋即以帕捂嘴,不可置信地看着后面的张大宝和张小宝。
林止浅浅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张大宝说的那般惊艳,面黄颚削,两只眼睛似一锅浆糊,浑浊不堪。回身瞅了一眼张大宝,他目不斜视,似是没有见到董氏这人。
“神医,犬子便住在此屋。”方起征挥手让董氏离开。
董氏躬身低头朝外走,又听她公公问道:“辰时可有帮你夫主翻身净洗?脚下的穴位可有在巳时摁拿?”
林止本在打量方小郎的病室,观之坐南朝北通风见日又荫凉,暗赞是养病佳所。听得“夫主”二字,一愣:主?长见识了,冠以秦时称谓,是将媳当奴婢待之。时下女子何曾能享如此“殊荣”。
董氏答道:“回阿爷,俱已使过。”不然,她哪会累得喘口气都虚的慌,每日一睁眼就是伺候这活死人。
方起征没再问她,偏头看向林止。
董氏回完话没走,也不敢进屋。仔细理了理发髻,再整了整襦裙,端站在刚刚迎接方刺鸣的门槛处,一步也没敢挪动。
张大宝虽被林止饭菜管饱养了小半月,但仍是很消瘦,脸上的菜色也没退完。董氏余光瞅向他,满脸的轻视,将自己的玉脖挺得更直了。
林止挽起长袖:“让我先看看。”说着走过去,用两指翻开方小郎的眼睛。
睡了两年都没咽气,定是有人教他们用了吊命之法。果然,林止看见榻后的三彩柜上有一条尺余深的细竹,有被水渍浸染多日的痕迹。拿起来一看,里面竹节都打通了。
“令郎就是通过这空竹进食?”
林止心中已有七成把握,手心拂在方小郎的胸口之上,感受片刻,心道确实没有料错。一个正常人不可能一推就给推死,哪怕是天生蛮力的张大宝也没这能耐。如今方小郎的五脏六腹都能行事,看来脑子伤得并不深,定是某处紧要地方淤塞住了,不是太难。
方起征忙答:“正是。”
“倒是个巧法,谁教你们的?”
“我……奴,是奴想出来的。”董氏清脆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若不是当初张大宝逃了,她公公将怒火牵扯到她身上,她一怕受罪,二想贪张家的当街铺子,她也不会献这巧计。早知有今天,就应该让那活死人饿死,好过守这活寡还被呼来喝去。
“果然名不虚传,董家娘子蕙心兰质,不但对妆粉精通,还通晓医理。”林止由衷赞扬。
“不不不,只是救夫心切,上天怜悯让奴灵机一现,才……才……”
董氏分明感觉这位貌赛潘安的神医在挖苦她,越说越心慌,声音越来越小,说到后面只闻又柔又轻的低呤。
听在方刺史的耳中却觉甚是淫腔浪音,顿时勃然大怒,太阳穴突突直跳:“滚出去!”
三人一惊,不知他为何忽然发火。林止好奇,下意识望向出门的董氏,却瞧见窗下那个婢女露出厌恶神情。转头一瞧,方刺史脸上已然涌出不可明状的羞意和恨意。
林止心道:难不成自己这个男儿身让人误会了什么?这屋子里少说五六人,青天白日的,仅问两句话而已,怎地让方家如临大敌……
瞧方刺史那又羞又气的样子,想必这其中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缘故吧。
董氏跑到荷花池旁捂嘴大哭,伤心的不是被骂,而是在昔日瞧不上的张大宝眼前掉了价:一步错,步步错啊!
“方刺史,请将令郎扶起。”林止收回心神。至从入了川,她整个人都变得轻松,对小事杂事甚至私隐,全都好似有了好兴致。
“这位神医,你的药箱呢?”方起征的怒意还未消散,突然想起这遗漏掉的大细节。要是张家兄弟不在这,他真以为遇到了骗财庸医。
“我又不卖药,要甚药箱。”林止拇指摁住方小郎的人中,其余四指托住他的下巴,暗暗用力。
又道:“大宝小宝,你二人过来将他眼睛掰开,让我看到眼珠。”
“大宝小宝,你二人过来将他眼睛掰开,让我看到眼珠。”
“是,郎主。”
方刺史听兄弟俩唤林止郎主,才知他二人已卖身,主人就是这个不好相与的神医……
片刻之后,林止心里明白了个差不离。说道:“今日太晚了,我先开药方,劳烦方刺史为我寻些物什和药来。”
有模有样,还要开药方,方刺史耐住性子等药方。
林止龙飞凤舞很快就写好,方刺史接过一瞧,疑惑道:“神医,你连银针都没有?”
“当然有。”林止说着拿出一个羊皮袋,金针银针一根一根摆得好好的。“只是七寸长的没有,除了令郎一般人也需不着。”
“啊?你要穿颅而过?”方刺史额上迅速渗出密汗,这不胡闹吗!
林止一计冷眼望过去,方起征讶然住口:想他方某少年便已纵横沙场,何时怵过,可是这神医的眸子活似一双恶狼眼。
“方刺史,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最坏的打算也不过是有枣无枣打三竿,死马当成活马医。眼下要么一试,要么让令郎继续昏睡到死,你好好想想。”
方起征的思想斗争很激烈,不试,他尚有儿子在,至少今天有;一试,明天方家就有可能成绝户。他额头渗汗,看看闭眼的儿子,又看看瞪眼的“神医”……
本应清明,奈何他当局则迷,明明知晓今日林止的治法就如乱世用重典,异于寻常的医术定有奇效。但是身为父亲,他就是不敢轻易作这决定。
“既然方刺史宁愿要一个睡死的儿子,也不敢大胆一试,那林某就不勉强了。不过,张家兄弟我可要带走。”林止直接一屁股坐在方小郎的榻沿上,慢慢等他的答案。
提到张大宝兄弟,方刺史便怒火难遏,马上想到两年前的法场逃逸、还有被劫持文官的家人那日日的咒骂、同僚的参奏、上峰的呵斥、甚至触墙而亡的张父张母也历历在目。这一切,都因董氏!
“阿爷!治吧,夫主他想醒呀!”董氏在池边哭过一气之后,抹干眼泪又回来了,没想到来得正是时候。
“你这淫妇!”方起征什么顺手拿什么,一声“嘭”响,油灯砸在那花窗上,破出偌大一个窟窿。
“丧门星,给我跪在廊下!”
董氏心跳得厉害,若是躲慢一点,定是毁了容。一边退一边泣道:“阿爷,奴可以跪,且救救夫主,救救夫主啊……”只要人活了,我董氏就能脱离苦海,到时……
她有十足的把握翻身作主,方小郎是她见过的权贵之子中,最痴情又最听话的,若不然当初哪会选上他。
张大宝第一次正眼看董氏,却迎上她凶狠的眼神,一时惊住。暗道:女人,原来都这般可怕。
方起征隐去快渗出的泪意,颓然而坐:“上茶。”
婢女赶紧退去,客人上门好一会儿了,这才想起喊茶。
方起征又对廊下跪直的董氏道:“好,就依你。云郎何时治好,你何时起身。”
董氏的脊背突然歪了一瞬,马上又复原。她咬紧牙齿:那神医,我的命运就交在你手上了。
若说谁最想让方小郎“活过来”,全府除了董氏谁也及不上。正是这样,方家才把照顾儿子的重任交给她。有方小郎在,董氏就是方府的少夫人,至少表面上是。
林止看了这小半会儿,很是觉得没意思。她需要张家兄弟,为他们拿回良好民身份是必须的,没想到最后倒多亏了董氏。
“阿郎,阿郎……”方夫人跌跌撞撞跑进来,一身的檀香气,估计刚刚在佛堂念经。身后还跟着四五个衣着贵气的娘子,想是方小郎的阿姊们。
林止不耐烦再应付一回,低头抿茶装哑吧。
方起征身心俱疲,着人引她三人下去歇息。银针一时半会制不齐,要施手治最早也是明日。
九月已过,夜开始深了。董氏见天一黑下来,就改跪为坐。旁边监视她的小婢不敢多言,万一,万一少夫人真成了少夫人呢?深宅大院的婢女,甚懂生存之道,多结点善缘总是好的。
........
大小二宝不离林止左右,方家遂安排了一间大客房,神医睡里屋,兄弟俩睡外面的软榻,将究着过一夜。
林止再次提醒张大宝,若是明日把方小郎治好了,他想改主意就没了机会。也就是说,要下手杀方刺史,今晚就得准备。
张大宝没有丝毫犹豫就摇头,道方起征是利州的黑虎将军,若是杀了他,利州恐会一时乱起来。利州是他的家,他不想家里乱。在外受够了战乱的苦,若是因为他张家的私仇,让乡人受罪,这份孽他们承担不起。
林止听得这话,半晌没有言语。路上也打听过,方起征官声的确不错,这事真不好办。看得出来,张大宝话虽如此,心里肯定是恨的,只是能在大义面前克制住罢了。
兄弟俩心眼真好,看他们平常谈吐应是都进过学的人。可惜,圣贤书是教不出善人的,唯有父母,他们定是在欢乐祥和的环境中长大……
张大宝让阿弟先睡,很快张小宝就打起呼噜,二人哪能想到里屋的郎主正偷偷羡慕他俩。
这一夜甚是漫长,方起征一宿没睡,拿到属下送来的银针正预备去唤神医,而林止三人用过早食直接就过来了。
“神医,银针已到。”
林止见董氏果然跪了一夜,仅两肩有些松散,别的都还好。心说她也是个顽的,能忍能谋,不是个寻常女子。
“好,二位要在旁边看吗?”林止问方氏夫妇。
方起征一愣:当然要看啊,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能让我看到?
林止也懒得再劝,净手捻针,准备扎穴。扎穴之前,问道:“参汤可有备好?”
方夫人惊讶不已,哆嗦道:“神医,马……马……上就能喝了?”捏着丝帕的颤抖不已,立刻就能见到儿子了?往常无一人敢下这样的断语,方夫人激动得快晕过去。
林止扶额,解释道:“参汤是我喝的。”
“啊?这……”方起征不知作何表情。
大小二宝紧张地看着林止,眼神询问她身体是否有伤?立即忆起凤滩镇那色眯眯的“丈人”,她莫是落下了什么病根,不知伤得重不重。
林止朝兄弟俩挥挥手,“无碍,幼时被人下过药,旧疾了。平时不显现,只是施针颇耗费心力,恐有差池。”
恐有差池怎么行,方夫人听得这话立马清醒,忙喊熬汤,速速熬汤。整整三个月都没有大夫自荐上门,她都以为孩儿彻底没救了。哪怕这回又是一个骗子,她也认了。
大小二宝捏紧拳头,狠不得将下药害郎主的恶人一顿好揍,揍死扔乱葬岗上。林止却朝她俩投来淡笑,轻声说道:“管好自己,先得自保,再谈报仇。”
方刺史是什么人,耳朵极机警,以为林止做这一出就是给他看的,当即说道:“害神医那人可在利州?”
林止不接这话,让他将方小郎再次扶起坐定,然后拿出两个短针扎进了两个凤池穴。此穴主睡眠,先刺激一翻,唤醒上方的完骨穴,一步一步引导血脉流通。
林止拒绝他的好意思,让方起征纳闷了,他一方诸候,还怕办不下来么?转念一想,或许那仇人不在蜀国。既然人家不愿领情,他当然乐意袖手旁观,沉下心来仔细看顾儿子。
不肖两刻钟,参汤上来了,滚热着。林止老远就闻到那股药气,是根百年老参,熬的时间虽短了点,但药性已够。又不是养身吊命,只是护着气血而已。
一根两根……十根,十一根,十二根,看得方氏夫妇冷汗直冒。往常的所谓神医,至多也就扎九根。
林止在方小郎的身后抵住他后背,这时手上开始乏力。患者两年没动过,就算成日喝汤汁也会长膘。大小二宝正各捉住方小郎的一只腿将他脚背使劲掰直,方刺史也在固定他的大肥头,别的下人一看就不允许近他的身,林止只得喊道:“方夫人,过来搭把手。”
“好好!”方夫人手忙脚乱俯身过来。刚照着神医的指挥扶好儿子,转眼就看见他拿起针还要扎,这还只是短针,那特制的十根长针一根都没用呢。吓得惊叫:“神医,你要接着扎?”
“休得多言!”林止喝道。
方夫人一口凉气灌满全身,泪珠当即滚下来。到了后面,她都不敢看了,闭眼默默流着心酸泪。都医成这样了,难不成还能反悔?方夫人一口气接着一口气,短促似打起了嗝。
最后,方小郎头上二十四个主要穴位全部扎满银针,晃眼一看,活脱脱一只缩脖刺猬。连张小宝都感觉头皮发麻。
“神医!”方起征盯着儿子的头顶慌忙唤道。相比起夫人,早有心理准备的他算是很冷静了,可时此刻着实稳不住。
因为方小郎头顶有三处穴位上的银针渗出黑血,与此同时,林止搭着方小郎脉搏的手也感觉到有异常跳动。
“参汤。安静。”她收回手,声音无力。
“快,上汤!”张大宝大吼。
吓得婢女端在手上的碗差点抖落,此时参汤已凉,林止接过来一口灌下,平息半刻不稳的心绪,拿起长针就朝着渗血的穴位用力扎入……
“老天爷啊!”方夫人眼看那七寸长的银扎全部没入儿子的头颅,吓得快蹦起来,就没见过这般吓人的医治方法,骇人听闻,骇人听闻!
眨眼功夫,已有三根扎了进去。众人甚至都能听到银针破肉的响动,极细微的三声“呲呲呲”,这滋味委实让人心发紧。
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方小郎突然痛苦地“嗯”了一声。不大不小,刚好在方夫人惊叫之后,在场所有人俱已听到。
屋中无论主人奴仆,下意识全将呼息停住,就怕是自己的幻听。林止道:“你们四人,听好了,都给我捉紧他。不然,功亏一篑。”
“我的老天爷啊!”又是方夫人的一声凄吼,神医如此说,就是表明刚刚那声音真是儿子发出来的?他醒了,他有感觉了。佛祖啊,多少次梦里梦到的事情,竟成真了,竟成真了……方夫人一边抖,一边用力固住儿子肥大的后背,这次流出的可是喜泪。
方刺史眼睛发红,情绪比他夫人好不了多少。
林止一根一根将长针陆续抽出,带出一丝丝的污血,随即又换上三根新的扎上。如此三次,十根用完还余一根。而方小郎仍是时不时的哼上一声,每哼一次,方氏夫妇脸上就多一重喜色。
太阳冒头,斜照在院中的日规之上,巳时中了,短短一个半时辰,众人却都似过了一天一夜那般长。
“好了,放他躺下。不出意外今夜亥时就能醒来。”林止取完方小郎头上所有银针说道。
一屋子的血针,还能闻到隐隐血腥气,众人仿佛身处恶战之后的战场,久久喘不过气……
张大宝和张小宝,都想大喊:郎主,您吓死大宝小宝了。
林止再次说道:“全都离开他,让他休息。”没好气的对兄弟俩说:“有点出息,就施个颅针而已。”
“神医!请受某一拜!”方刺史泪眼婆娑,结结实实行了一个谢恩礼,还用上谦称。这声神医发自肺腑。
林止轻笑:“太早了,亥时再说吧。”
方起征摇头:“不早,他呼吸比昨夜有力数倍,信你。”
“阿爷阿娘。”董氏适时出现。她趁大家紧张之时早就趴在窗木上听到了屋中的一切。
不见有人看她,也不见有人回她,她总得找点话说,于是她道:“张大宝,你请来神医救了我家云郎,本应谢你,可云郎躺了两年也是因你所致。今日……”
“出去,滚出去!云郎是你叫的?你这连公公都敢勾引的淫妇,还敢替长辈发话……”方夫人忙止住舌头,动作太快太大,骤地咬着舌头渗出一嘴的血。后悔不迭,只怪今日情绪起伏太大,又听得她搔首弄姿喊儿云儿郎,一时忍不住。
这样的家丑,当着外人的面,就这么堂而皇之讲了出来。可是后悔也来不及了,大小二宝很想变成一旁随便一件木头家什,真是尴尬。
林止决定化解一下,说道:“令郎应该能听见。”
董氏的脸唰地黑了,怎地不给她时间,怎地不给她与方小郎单独相处的时间!
方刺史深思熟虑之后马上给了她答案:“董氏,你是自请离,还是等休?”
董氏的小脸此时黑中带红,红中泛青,只觉天都塌了下来。她做奴做婢整两年,换来了什么?换来了什么?
“扑通——”天没塌,房也没塌,董氏塌到了地上
........
亥时方小郎醒了,婢女来唤林止,她没去。着大小宝过去看情况,若是有异状就过来禀报。
没多久张大宝回来告许她,方小郎醒来后先换了声爷娘,然后喝下一大碗清水,旋即就尿了一床,还能清楚地表达出不舒服的意思。
林止暗暗松了一口气,“让他们照着方子熬药。”
张大宝见郎主不再有别的吩咐,正准备走,又听她说道:“你叫他们把最后一根长针收好,并要答应我一件事。”
“郎主,何事。”张大宝像是惯于此道,下意识就将耳朵凑了过来,估摸郎主接下来的话见不得人。
林止笑了笑:“告诉方刺史,三年内,不能跟楚地孟家提昨日之事,更不能说我手上有孟家族牌。如果他们做到了,三年后我自会来施最后一针。徜若做不到,方小郎必死无疑。”
张大宝默默点头,转头去了。一路走一路想,饶是他心思细密也想不透。
他一走,林止赶紧躺到床上去,离施针已经过去六个时辰,差不多旧疾该在这时候发作。
刚躺下,心口处就奇痒无比,使劲按了几处穴位才压制一些。然后摸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红色药丸干咽吞下。闭上了眼睛,休息一夜,休息一夜明早就好了……
次日醒来时,方起征夫妇已在门外等候多时了,大小二宝似门神,牢牢把住门,不准任何人打扰她休息。言郎主不起,定有原因,若是有个闪失,谁来负责!刺史若不想儿子的病断根,那就闯吧。
这一拦不是没有效果的,昨夜方刺史立马就想过来问原由,好不容易挨到今早,又被拦下,初使的愤怒和疑惑已被他自个儿消化不少。
所以,当林止起床出来相见时,他的口气也好了许多。
“神医,你昨夜亥时带过来的话当真?”
“我有必要顽你?”林止没净脸涮口,肚子也饿着,让他赶紧上水上食。
方夫人使劲掐夫君:儿子的命赌不得,万一神医说的是真的呢?
方起征咬着后槽牙:“快服侍神医,灶房速速呈食。”
呈上来的不是早膳,而是盐煎肉熏鸭舌和茱萸焗黄膳搭配精米饭,还有一碗白菘汤,权贵人家标准的午膳。
林止慢悠悠用食完毕,已是午时初了。
“是这样的,这块牌子呢,是我偷的。前日衙堂上所谓的孟三郎不举之症当然也是胡诌的。方刺史还得多谢它,若不然,哪有可能听得儿子再唤阿爷?林某呢,是学医之人,行的是救死扶伤的大功德,这块牌子在我身上不会是坏事。”
她一口气说完,等着看方家夫妇的反应。
方夫人的惊恐自不必说,连方起征都张大了嘴巴:“他”到底是什么人,连楚地孟家的族牌都能偷到,小小年纪行事做风老辣至极,跟“他”交手甚是吃力。
林止认为自己说得清楚明白,又见方氏夫妇久久不说话,只得又道:“余下的事情就交给方刺史处理,堂上见过族牌的除捕役外就你一人,想必很容易封口。现在,该是你撤销张家两兄弟通缉令的时候了。至于医资嘛,如果你给我就收着,不给也就罢了。”
方刺史太阳穴又突突直跳,昨夜儿子的那声阿爷,他以为一辈子都听不到了。结果今天这神医告诉他,或许只能听三年而已。
“神医,方某抱诚守真,定能将神医的顾忌信守不渝。能否今日就施了那最后一支长针,断了他的病根?”
“恐怕不能啊。”林止说话不怕把人气死。眼看方起征气得又似要犯浑了,马上问道:“令郎可有喊头痛?”
“痛,今日晨起就喊痛。”方夫人忙答。
林止点头:“痛就对了,所谓痛则不通,通则不痛。他沉睡两年,岂能即刻见好。我这最后一针施下去,许是就凶多吉少。夫人莫急,让令郎先养两年恢复些元气。林某治病救人从无救一半的道理,放心吧,定能还你一个全须全尾的儿子。某在蜀地只住三年,三年后,孟家也罢你方家也罢,都与某无关了。”
张大宝不由同情方氏夫妇,郎主早这样解释,不就啥事也没了嘛,不论真假,总让人家心里好过点。
方起征的表情一刻数变,终是缓下脸,“神医且稍等,医资定少不了。方某是守信之人,相信神医亦是。”
说罢,拱手施礼,拉着他夫人一起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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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无罪一身轻啊,张大宝张小宝现在从头到脚,包括那走路的姿势都流淌着一股子喜意。
方府的马车将他三人送到张家以前的米铺门口,仆从恭恭敬敬地迎下车,并帮着摘了门上的董姓牌扁。这间铺子,从现在开始又姓张了。
右邻右舍亲眼看到前日张氏兄弟被带进州衙,如今又被方家好好的给送回来,消息灵通一点的立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上前道贺:“张大郎,风水轮流转啊。你父母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
“张大郎,听说董氏昨日被方家休弃归家了,出了啥事?”
“张大郎,听说董氏昨日被方家休弃归家,出了啥事?”问话的是个长脸娘子,以前跟张母走得很近,也是个热心肠,就住在张家对门。若不是张大宝跟董氏订了亲,她都想把自家女儿嫁过来。
张大宝现在一心想着要去义庙取回父母的骨灰拜祭,哪有心思管董氏的破事儿。摇头说不知,别人家的事,与他张家无关。
这态度很是明了,长脸娘子赶紧住嘴。旁边想打听的人也都停了舌头,众人又开始议论其他的。
比如:董家小娘子虽说嫁进方府两年,说不定还是个完璧的,如果谁有心就赶紧去求娶,现在的价可不贵。有人不依,讥笑道:那就是一个丧门星,倒贴钱都不敢收进家门。这话有人附和:金丝雀儿入贫户,哪能养得家,迟早得飞了去。纵使娶进来,晚上也睡不安生呐,谁知要被怎样算计?
后面的这些话林止三人都没听到,他们进屋关铺门,七手八脚简单整饬起来。
庄户人家自产自销一点粮食,本就不惯铺张浪费。张家人口简单,在城里买下铺子后城郊的祖宅也跟着一块儿赁了出去,一家四口就在铺后的仓库里隔出三间厢房,打上井凿起雨沟作了住房。董家自有宅院,黑下铺子便将厢房改成制粉作坊,在搬走之前定是有一阵乱。有用的无用的东西乱七八糟扔得四处都是,呼口气鼻腔里都净是脂粉味。
“这店,还有郊外的地,你们是准备卖,还是租佃出去?”林止问兄弟俩的打算。
“铺子和地都佃出去吧,钱无所谓,只要能给我们好好守着就成。若是郎主看得上,以后您游方累了,还可以过来养老。”张大宝卸下一块香粉货架回道。
林止笑道:“你可想得真远,但又不够远。如今这世道哪有安心养老的地方。而我也不是游方,只是办完大事后,想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清静日,可惜难啊。”
张小宝小心反驳:“郎主,咱这里可安生了,就官家立国的时候闹过一场,一直到现在都安稳着哩。好几年了,外面打得乱翻天,咱的皇令一道一道施下来,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张大宝抹下额头汗水帮腔道:“外面都传官家没那争霸的雄心,只图守在窝窝里做巴蜀皇帝。”
林止不跟他俩辩,说道:“收拾完就做饭吧,让我尝尝你哥俩的手艺。”
“好嘞,郎主且等着。要说吃,我及不上哥哥,要说烧饭,他及不上我。我们一人随爷一人随娘……”张小宝说着说着又掉起金豆子,心里难受,好好的一个家,就因定错了亲,弄得……
林止拍拍他的头:“赶紧去集市买食料去,等你哥哥取回骨灰,晚上让二老也尝尝。”
“嗯!”张小宝用力点着脑袋,抹掉眼泪像奔赴战场一般出了门。
张大宝看着弟弟的背影也湿了眼,赶紧低头继续整饬,他要把以前的格局改回来。以后还是租给人家卖米,只要米铺在,就似爹娘没有离去一样。
林止心里难受得紧,总觉得没帮兄弟俩把仇报透。
“大宝,董家住哪,你带我去认认门。”
张大宝一愣:“郎主您……”
“你们都是我的人,我这人吧,一向是滴水之仇当涌泉相报。你张家的仇就是我的林止的仇,不给收拾利落,我心里不畅快。”
“郎主,我知不能拦您,觉着怎么舒坦就怎么做吧。只是,方刺史真的不能死。”
林止不置可否,所谓刺史,当真是一方诸候,听说那姚世保也做了渝州刺史,姚家依然花团锦簇贵不可言。那般肮脏阴损下作至极的新贵,历经蜀中刘孟二皇都屹立不倒,凭的是什么?
林止的食指下意识在案几上画着圈:从曝露出的那点涓埃之微来看,感觉姚家的野心不止于此……
正想着,门外突然有人敲门,一声连一声,很有节奏。
张大宝还保持着惊恐之鸟的习惯,乍惊乍惊的。
林止道:“去看看是谁。”
二人都没想到,来的竟然是方刺史,他亲手捧着一块案板,上面端放着张父张母的两盒骨灰,那新刻的灵牌上面墨汁都还没干。
“方某想来想去,应该亲自前来张家谢罪才有诚意。”
张大宝傻住,他正准备收拾完毕净身后就去取呢,没想到人家送上来了。
方起征自顾自地将骨灰放在方桌上,又道:“唯有为人父母,才能理解他们的绝决,方某敬重他们,亦对不起城中百姓。当日……当日着实太狠,失了心性。”说着九十度鞠躬。
一拜到底,二拜到底,三拜也到底。头顶朝地,跟跪差不多。
张大宝神色动容,林止心说:罢了。
赔罪的方刺史走后不久,张小宝就提着食料大包小包的从集市归来,见家门前围有很多人,七嘴八舌说着什么方刺史拜访张家,还亲自从义庙请回骨灰奉上……惊得他用力挤开人群跑进屋。
“郎主,哥哥!”找遍全屋都没人,张小宝发急。
就在他胡思乱想心惶惶,差点跑出家门的时候,林止和张大宝终于归家来。
“郎主,你们去了哪?吓死人。还以为又出啥意外。”
张大宝怪阿弟大惊小怪,说他只是领着郎主去了一趟董家。
“去董家?”
“是啊!我说,你起先就一直瞎坐着啊?就不知道把买回来的活鸡活鸭给收拾好,大家都饿很晓不晓得。”
“去董家做什么?”张小宝边动手边问。
张大宝见郎主进了厢房,捞起一只鸡准备去后厨杀,回道:“去董家哪能讨着好,当然是去挨骂。老子刚刚又差点动手揍那董胖子一顿。”
“为啥要去挨骂?”不是张小宝啰嗦,是真的没来由嘛,好好的干啥上赶着去挨骂?
“呵!”张大宝乐了,“郎主说要替我去提亲,董家就当了真。嚷着让我先赔董胖子的看病钱,还要咱家一半的田和这间铺子做聘礼。”
“啊?”张小宝摸摸自己的额头,疑惑不已:“郎主为何这样?不会是你求郎主的吧?若真是,我就不认你这个哥哥,打死我也不要董氏做嫂嫂!”
张大宝还在吊阿弟的胃口:“我当然不同意,嫌他女儿太贵。没想到董氏冲出来威胁我,说她是进过高门大户做过少夫人的,愿意嫁给我纯粹是因我诚心待她,是给我长脸呐,若是现在不同意,明日定要后悔。到时,就不是一半田,而是要全部啦。”
说到这里,张大宝脸色一变,低声道:“我就晓得,她还是看不上我。阿弟,你说,世上怎么有这种女人,两尺的手非要缝五尺的袖子,那穿上合身吗?害死人家的爷娘竟不知悔改,还要谋人家辛苦攒下的家产!想要钱不知自己赚?那样的女人,着实恶毒。”
张小宝瞧哥哥的样子,摸出些门道来,“哎呀,急煞我也,你就赶紧告诉我答案吧。”
在大公鸡咯嘎咯嘎的惨叫声中,张大宝手起刀落砍下鸡头,回道:“郎主说了,董家不配为人,都是人渣,我们是去虐渣的。”
“怎么虐?”
“郎主说明日就知道。”
........
兄弟俩在厨房忙得热火朝天,跟过年似的,林止在矮床上数钱。金叶子五十二片,铜钱七贯。方刺史给了三十片金叶,六贯铜钱,成色不一,一看就不是长久积在家里的,果然不是个极贪的。
办完这桩事,就可以放手去渝州。林止再次从瓷瓶里倒出一粒药丸吞下,闭目养神,等着吃饭。
张小宝做事麻利,别说还真有几份厨艺,许是难得摸到勺子,很舍得放油,青菜炒得绿油油的。在方家吃过的盐煎精肉,他也炒上一盘,颜色有些区别,但林止就是觉得他做的一定更好吃。
就是这米饭不是精米,想必是节约惯了,同样的称重,精米要贵上三成。有钱不乱花,懂得有节省,小宝做事稳妥,不错。
她在兄弟俩的满怀期待下,先尝完一口鸡汤,大声叫好。然后搓搓手操起筷子夹起一片秋笋……
以前在吴国不怎么爱吃,因为太苦。她最后一个师父梁之修恰恰偏爱那苦,还非得逼着她吃,言道行医之人怎能不知夏季必吃笋解暑。
实不是怕苦,而是她记忆中幼时吃得太多了,而且是生嚼的,真不是一段开心的记忆。
当年,她娘带着她躲啊逃啊,她小胳膊小腿跟着跑啊跑啊……从没出过姚家大门的她,第一次出门见到外面的世界就是竹林,大片大片的竹林,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
当年,她娘带着她躲啊逃啊,她小胳膊小腿跟着跑啊跑啊……从没出过姚家大门的她,第一次出门见到外面的世界就是竹林,大片大片的竹林,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
不记得在林子里住了多少天,最清晰的记忆除了饿还有娘的哭声。娘哭,她也跟着一起哭,她一哭,娘就不哭了,拉起她继续跑。
接着,又见到延绵不绝的丘陵,还赶上下雨,小脚踩进紫土地里拔不出来,脚底板又痛又肿。
鞋子丢了,衣服也破了,娘早就摔成了泥人,可自己身上却没有多少泥。只要娘有力气,就一定会抱着她,但是,走的时候很少,大半时间都是在跑,娘没多会儿就抱不动她了,她只得下来让娘牵着跑。
直到今天,她都不明白娘为什么要跑,是谁在追她们?当时并没有看见有人在后面。
有一段记忆她完全没有,好像是睡着了,醒来时首先看到的是一面陡峭的悬崖,一眼都望不到顶。然后就发现娘躺在身边,满脸的血,雨停了,泥也干了。污血混在紫泥里,让娘的脸都像变了一个模样,她很心疼,娘平时爱干净一定不喜欢这样。她使劲去抠,小手抠了好久,尚未全部抠干净就见到娘一脸狰狞的表情,好可怕,她吓得大哭。
恐惧至极,哭得直哆嗦,使出全身力气推娘,却怎么也推不醒……
后来,出现一个漂亮大哥哥,大哥哥总是咳嗽,一句话说了好久才说完。然后,哥哥家的仆从开始挖坑埋娘。仆从说娘已经走了,她当时清清楚楚的知道,娘不是走了,而是死了,再也不会抱她了。就像婢女金宝一样,从阁楼上跳下来摔死,再不能逗她笑陪她顽。
她成了没娘的孩子,但她却没再哭,可能是眼泪哭干了吧。
埋完娘,大哥哥的仆从就把她带到一辆宽敞的马车上,车上铺着软毯,这是她一次坐马车。他们问她叫什么,她说栀栀,栀子花的栀。他们指着她胸前的长命琐,说这肯定不是她大名,大名呢?她摇头,说没有。
又问她姓什么?她突然不着声了,她不想跟爷姓,因为她和娘又饿又累还有可能在被坏人追,阿爷为什么就不来救她们?阿爷一定是不想要她们了。
大哥哥也废力地开口问她,逼得急了,她就说姓林,因为娘姓林,她要跟娘姓。
坐着大哥哥的马车走了很久很久,天亮了,天黑了,雨来了,雨走了。仆从已经把她跑烂的脚板包上了布,遇到集市还给她买糖人,好像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而去。最后来到一个很大很大的城池,城墙又高又厚,有好多人还有好多马车,闹嚷嚷的听得耳朵疼……
那是成都,救她小命的大哥哥名叫刘岑逸,现任蜀国国医刘氏的偏房族人,他去成都是找族叔刘云治顽疾的。当时还不是国手的刘云一见到她,就说此女身中恶毒,不出八岁必亡。
八岁,她当时已有四岁,也就是说:她还有四年好活。
生死乃人生大事,纵然她再小也知要活着,活着才能找到追她们的人,找到害死娘的恶人,为娘报仇。
为此,刘岑逸在刘府治病,她也在刘府治病。那刘云甚至对她比对族中子弟刘岑逸还上心,就似高手过招,定是畅快淋漓,遇到奇毒,当然提起了万分的兴趣。
两年之后,刘云失了耐性,寻到族侄捡她之地多方打听,欲打听出她的来历,好查探下毒之人是何方神圣。
就在这段时期里,她也“顺便”听到了一些关于姚家的密辛……听刘氏一众说着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在她脑子里全似化成了凶残的恶兽,还是张着血喷大口要咬她的恶兽。
某日,刘云突然让婢女抱她去药房,问她:“你想学医自医吗?我救不了你。”
她直直盯着有些发福的刘云,不点头也不摇头。
“你这小娘子,能听懂我的话吗?你日日喝那些苦药,喝了两年,每隔三天还要挨针扎,全都勇敢地挺了过来,可是我今天要告诉你,没用,你还是活不了十岁……”
“要,我要学!”她稚嫩的童音突然破空而出打断刘云。
刘云眼中精光一闪:“好,要学就从今日起开始识字,背药书,磨药……”
那时刘云尚未发迹,还没有得到唐朝孙氏继《千金翼方》之后的《千金绝方》这本奇书,也就没有凭借此宝书入得圣人妃嫔的眼。
就这样,眼看八岁快到,她学了两年把能学的俱已学尽。不能学的秘术,刘家也不会授给外姓子弟。或许是天怜吧,八岁,没死,没愈,也不像濒死之人,就这样悬在生死之间。
好似刘云对她身后下毒之人也没了兴趣,以前每次见她刻苦背药性、准确下出药方、眼里都会冒着熟悉的精光,这时已经就没有了,连她的毒也懒得继续研究。因为那阵子刘云刚好得到孙氏绝方,刘氏一族似冉冉升起的新星,前程似锦,只要攀附上皇族,收拾所有隐形的对手都不在话下,自然也就不再惧那下毒之人的医术。
于是,她决定离开,当时毒浸心肺,大罗金仙也难救,刘云已经将她当作一个死人。她还是偷偷藏在再来求医的刘岑逸马车之中,就像来时一样,不告而别离开了成都。
刘岑逸帮她打听到有位解毒圣手在岭南,岭南历来是发配流放罪官罪民之地,毒虫瘟疫不断。学医之人,首先要学的必是解毒之术。
为了安全,刘岑逸还派了两位得力趸从送她过去。走时,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的分明就是绝别之意。恐怕他也没想到后来二人会在吴国相遇吧?一是想不到自己还活着,二是想不到她也没死。
辗转来到岭南之后,趸从在离开前留下五片金叶子,道是四郎特意交待的。她压下这份感激,发誓一定要活到自然老死,这样才对起大哥哥。那些金叶子都是他自己抠省下来的,刘家当时为他治病所耗惊人,根本没有多少富余。
也正是在岭南,她有了严格意义上的第一位师父钟启方。刘云从没当她是徒弟,就似养着一条活药皿,学的也只是解毒下毒之术,旁的都没授过。
钟师父问她,如果你身上无毒,你还想学医吗?她点头说想,因为她已经爱上医术,爱上替人驱走病魔后的那种掌控和满足感。
师父说那不是准确的答案,问她想做什么样的医师,比如说是为悬壶济世千古留名,还是为黄白之物富贵一世?
那时她才八岁半而已,可经历却太复杂了,脑海里盘旋着许多人的面孔,良久才回了两个字:呵呵。
她要的只是把命运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而不是屈从于多少岁必死那种彷徨无助的感觉里。治好别人的病,让她很有成就,仅此而已。不为留名,更不为黄白之物。
更何况,一个会用药杀人的大夫,也留不下清名。
仅八岁,她就已经药杀过一个恶人。那恶人曾经指着她的头,说她是贪狼坐命七杀在身,定免不了淫奔偷花的作夙。她听着这又是狼又是杀的,还有什么淫奔,吓得浑身发抖。
可是转眼,那山羊胡术士说他能帮着破,只要她乖乖听话。看见那人眼中流露出的邪光,她只有一个念头:跑。可是没跑几步就被捂上嘴抓了回去,口里还狠狠地啐道:
像你这种命格,长大之后往小了说也是一祸祸男人的淫花荡水,往大了说就是覆国倾城的毒瘤,不如我早早把你弄死,还能积些阴德。
恶术士骂着骂着把她抱到一个废弃的药房里,立即扯开她的裙裳……
她天天摸的碰的全是毒药,术士抱她跑了一路,她又故意往他身上蹭,手上毒粉毒汁多多少少浸了些进到术士口鼻。那恶爪没待继续人就一头栽下去。待醒过来,她早跑没影了。
最后恶术士的下场则是被她悄悄下毒之后,某日暴死在街头,没被官府的仵作查出死因。她想,她从一开始就研究的是毒药,或许这杀人不留痕迹的手段是意外收获吧。
钟师父人老成精,见她用呵呵来应付,并没有不满,反倒对她起了莫大的兴趣。直觉告诉师父,她这个小娘子定是个厉害的徒弟。
问道:“林氏栀栀,行拜师礼之前,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她忙正补襟危坐,严肃地点头:“请师父问。”
“你吃得下跟我岭南钟氏习医的苦吗?”
“郎主,您吃着很苦吗?”
林止骤地清醒,嘴里的秋笋已被嚼成了干渣,此刻还在齿上嚼着……
“郎主,很难吃?”张小宝再次问道,一脸的忐忑。
林止赶紧吐掉笋渣,重新夹了一筷:“奇怪,苦味很小几乎没有,难道利州的笋不同?”
张小宝邀功道:“我有秘法,只要先在沸水里过一遍,再放凉水里冷一会儿,炒出来的就不苦啦。”
“聪明,不过我还是不太喜欢吃,你俩多吃点。”
张小宝也不失望,他道:“那郎主您多吃肉。”
“好!”
林止一抬头,发现张大宝正认真地看着她。
“大宝,你有话就说。”
张大宝忙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道:“郎主,好想知道您的师父是谁?您怎地这般厉害。胆子也大,连颅都敢穿。”
“我数数……”林止放下筷子开始掰手指头。
兄弟俩同时停筷,认真看着她数完了十根手指头,还不够,脑子顿时发懵。
“十四位。”林止说道:“不管是强迫的还是我偷学的,也不管他们认不认,一共是十四位。行了拜师礼的嘛,两位。两位都是老头,性子都差不多。”
“哇!”张小宝大叫:“那个词是怎么说来着?以前先生教过的,我想不起来了。郎主你学尽天下医术了不成?”
林止笑道:“你是不是想说窥涉百家?学尽天下倒不敢讲,北汉和西疆我就还没去过。不过,感觉现在已够使了。”
兄弟俩直说够使了够使了。
张大宝又道:“郎主你以前是不是到过蜀地?”
林止笑了笑:“我也许出生在渝州,这次下渝州有要事,若是独自一人去可能会死在那里,有你们两个在应该安全。”
大小二宝:“……”
林止举起筷子:“赶紧吃,菜快凉了,等到了渝州,该让你们知道的,我自会告诉你们。”
林止举起筷子:“赶紧吃,菜快凉了,等到了渝州,该让你们知道的,我自会告诉你们。”
次日一早,张大宝就去了城郊。张小宝吃过早食就跑到门口巴巴望着,也不知道他在望啥。
赁铺子田地,这些事情忙不了几日,张家米铺本就是好街位,若不然也无法惹得董家觊觎。田地就更好说了,以前是怎样,现在还是怎样。
方刺史得知他们要离开利州,还主动提出让方家一掌柜替兄弟俩收租子。如此一来,所有问题全部解决。
丁酉月初八,宜出行、解除、纳采、冠笄、雕刻,是个好日子。林止三人收拾整齐坐上新买的马车上路,车夫行夫随趸乃至小婢,通通由大小二宝全揽。
张小宝有件心事一直未了,憋不住了问哥哥:“董家那边啥也没发生嘛。”那眼神就差直说张大宝骗人了。
张大宝笑着跨上车,说道:“你不也没见董家有人出门?呵呵,估计他们是没脸出门吧。”悄声凑近阿弟耳朵,“除开八岁的董小妹,董家全都中了招。”
“什么招?”
林止闭目养神替张大宝回答:“中了富贵疮,也叫铜钱疮,就是露在衣外的皮肤一个接一个,皆长满铜钱大小的烂疮,且圆且鼓,观之令人头皮发麻。他们哪还敢出门,多半是着紧偷偷寻良医去了。”
张小宝按她的描述略一想像,胳膊上立时冒出鸡皮疙瘩,甩甩头忙问:“这病能治好吗?”
“看造化吧。尝尝人世冷暖没什么不好。”林止回道。
“呵,呵呵。”张小宝傻笑着赶紧爬上车。
“驾——”张大宝一拉缰绳,驾马南下啰。
他们刚刚驶出利州城,后面紧跟着一辆满载货物的马车也出城,车中坐的男人骇然就是楚地凤滩镇,欲捉林止去做上门女婿那流着哈喇子的“丈人”。他恰巧也姓林,大名林晃,时年三十有九,圆圆的身板圆圆的脸,连那眼睛也异于常人滚圆滚圆的,看着甚是有几份喜庆,哪里还有当日初遇林止时的淫.邪。
这林晃如幽灵一般,坠在张大宝驾的车屁股后。时不时的还换车型,竟一直没让张大宝察觉。
“阿郎,那俏小郎真的跟淼娘子有关联?”车夫问林晃。
林晃也不知道有没有,淼娘生的是女儿,又不是儿子,但是他不想放过任何一丝可能,前面小郎的神韵太像淼娘了。摇着大圆脑袋模棱两可地说道:“管他有没有,我游山玩水不行么?”
“唉!”可怜的车夫气得脑瓜子疼。阿郎您上次还没被整怕么?若不是老奴舍身相护,如今您的坟头草都长出来了。
车夫林十九的嘴唇高高隆起,活似蜀中腊肠,唇周围一圈肉漆黑如墨汁。林止逃出来时没把他毒哑,真是万幸。
林止的马车吱吱嗒嗒前行,她坐在车内,充起那深藏不露的高人,一概庶务全交有“仆人”打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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