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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潇出了拾翠殿没往光顺门那边走,怕一个不小心遇见令贵妃或皇后,欲从太液池西面绕行,可由左银台门出宫。途径玄武殿时,见单福庭在殿门口立着远远地朝自己作揖,便提袍走了过去。
玄武殿建在三丈高的夯土台上,有二十八级阶陛,丹壁上没有刻龙凤图,只浮雕着篆字万寿纹,四周用回形纹加以装饰,九区九转再首尾相连。
单福庭抱着拂尘道:“万岁爷将将念叨侯爷,不成想您便来了。”
喻潇笑了笑:“公公先给通报一声吧。”
单福庭进去后没多久,出来说:“万岁爷和靖王在里头,让您进去。”
玄武殿正殿中陈设着九州地形沙图,皇帝指着西北雍州方向,与靖王说着些什么。喻潇连个藏画的机会都没有,他欠身拱手行礼道:“臣参见皇上,参见靖王。”
皇帝看了过来:“方才还在同景辰笑谈,他说,倘若你先选了夫人他定跟着选妃。”皇帝冲他招手走到紫檀龙纹案前,“过来让朕看看,是谁家的小姐。”
喻潇拿着画低头讪笑:“臣随手画的,不是秀女……臣还未想着娶亲,请皇上勿再笑话臣。”
“便是儿臣说对了,表弟定是不想这么早成婚的。”朝遇安在边上轻笑,“一直耳闻表弟丹青了得,倒未曾有幸观摩。”
皇帝也笑:“既然碰到了,便一起看看吧。”
喻潇觉得心里有狂风呼啸而过,暗自心念着:千万别是正脸,千万别是正脸……他只将其中一幅缓缓铺开:“臣在拾翠殿随意画的,难登大雅之堂,看一幅便好。”
一点点展开后,喻潇松了口气。
皇帝侧目问朝遇安,“景辰,你觉得怎样?”
朝遇安仔细观赏一番,画中帷幔轻荡,后面半掩着个女子:“表弟果然笔下有神,这风都能给绘出来,实在佩服。”
皇帝又问:“那这一幅又是谁?”说着拿过来另一卷画。
喻潇想用手挡:“同一人而已,万岁爷可不必再看。”
皇上似是不信:“哦?同一个女子叫你画了两次,定当不俗。”说着欲展开画轴。
喻潇没胆子阻止,朝遇安却适时开口道:“父皇,承滇还在蓬莱殿,方才他爬树叫儿臣打了两下,现遭不愿见儿臣了,母妃对他也甚是想念,还求父皇稍后将他带去紫兰殿。”
“他皮,你凶凶他便好,想你小时候可比他淘多了,朕也未曾打过你一次。”皇帝顿了顿,故作掩饰,“去蓬莱殿用午膳吧。”说着已先行朝殿外走去。
朝遇安将方才打开的画缓缓卷起来:“这画可否送一幅给表哥?”
“有何不可。”喻潇双目不离画卷,“只是尚未落款,明日添笔后再赠予表哥。”
朝遇安却笑着将画轴用末端垂着的红线打了个结:“无碍,知晓是你画的便好。”他将两幅画同握在手里,隔着桌案问,“你说,送我哪副好?”
喻潇偷瞄了一眼,将未系结的那幅拿了回来:“承蒙表哥不嫌弃。”
朝遇安嘴角微翘道:“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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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绣自拾翠殿回来,王珺捏着颗龙眼大小的金珠子问她:“好看么?”
红绣瞅了一眼:“光溜溜的没个花纹,有什么特别的,若是颗珍珠便纳罕多了。”
王珺得意地说:“靖王从随身竹笛的盘长结上取下来赏我的,可不稀罕么。”她有些不好意思,“这个月的月钱分你一半,珠子你也有份的。”
红绣知道大概是因为归还紫金冠的事,便笑:“分我一半?那你还够钱买天香阁的胭脂么?自个儿留着吧。”
王珺转而又眉飞色舞地在红绣身后追问:“好看么,做成什么好呢?要不,我打个璎珞戴脖颈上。”
红绣笑着说:“直接编个花绳穿着戴起来得了,璎珞?你也不嫌硌的慌。”
王珺想了下,用红绸轻擦珠子:“也对,怎能让别的东西沾了它的光。”
红绣真是觉得拿她没法子。
王珺取了几股子彩丝坐下来:“我听皇后娘娘说,小皇孙生下来便没了母亲,靖王也一直未娶。依你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啊,叫王爷这般惦记?”
红绣闲来无事,拿了丝线编流苏玩:“话也不能这么说,靖王不娶许是未遇见合适的人,又或是皇孙不喜欢。”
王珺环顾四下,往红绣那边靠了靠:“靖王说不定日后能成为太子,若娶了谁,那她家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红绣一惊,阻止她道:“你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哦,不怕……”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万岁爷不喜别人提太子之事,你却这般轻飘飘的说出来。”
王珺撇了撇嘴:“我也就跟你提,总归你不会再跟别人瞎说。”
红绣轻捻丝线,好一会儿才说:“我却觉得三殿下的胜算大些。”
王珺咦了一声:“此话怎讲?”
红绣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令贵妃那么得宠,又有母家仰仗,三殿下至今未封王,不就等着封他为……”她对了个嘴型轻声说,“皇太子嘛。”
王珺手中一滞:“但皇后看重靖王。”
红绣不和她争辩:“那也是因为现在只有靖王了,如若再有其他合适的皇子……真是不好说。”
以前有过,可惜殁了。
王珺懂她的意思,并认同。
正沉默着,有小内监进了司衣房,打了个千:“安掌衣,驿站的信使到了左银台门,有从江南来的火漆信函,还劳掌衣拿着腰牌去取。”
王珺顺手从荷包拿出五钱银子搭上给他:“辛苦了。”又对红绣道,“前两日还在说要修书回家,这不信都到了,快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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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绣的腰牌是青铜做的,上面錾刻着她的姓名和司名,递给参领腰牌的同时,她又捎过去一锭银子,在后宫为奴为婢,能拿到一封家书实在太难了。
参领看到银子眉开眼笑道:“姑姑客气。”说着将银子塞到袖管里,才将信函取给红绣,“姑姑好走。”
红绣拿着信函往回走,有些沉,撕开朱红火漆,先掉出来个一指长的小金牌,碎花微雕很是精巧,反面还刻着一行小字“玲珑骰子安红豆”。
刚要再拿信笺出来看,便听到一声:“啧啧啧啧,又叫我看到了。”
喻潇依然是那副环胸抱臂的样子,握着画靠在内城桥边,并打趣她:“你的月钱应该不会超过五两,今日已去掉大半,剩下的十日你要怎么过啊?”
红绣穿的是交领襦裙,她顺手将小金牌塞到束腰的夹层里,对其视而不见,只从他身边走过。
喻潇拿画轴去搭她的肩:“我说……”
红绣对于前两日落水的事还心有余悸,几乎是下意识的,猛的用手一挥,“啪”的一声,竟将画打到了河里。
喻潇忙探身看向桥底,画轴虚沉一下又浮了上来飘进了桥洞里,他忙走到另一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画卷在水上越飘越远。他既生气又无奈:“不就碰了你一下,至于么。”
红绣不想解释那么多:“我又不是故意的。”看他脸色不佳,便问,“那字画很重要么?”
喻潇直直地盯着她,一字一顿道:“不重要!”
红绣冲他福了福身子:“那实在对不住了。”她又耸了耸肩道,“若无他事,我便先走了。”
喻潇去拉她的袖子:“你等等。”
红绣讨厌与他人接触,又挥着手阻挡,结果不小心将自己的信函甩了出去,她叫了声“我的家书”,喻潇用手掂了一下,却没拿住好巧不巧地落到河里,也飘走了。
喻潇一怔,觍着脸说:“权当我们扯平了罢。”
红绣真是恨不得将他推到水下,让其跟着随波逐流,到底只是腹诽一番,她蹙着眉头不悦道:“你这个人,还真是讨厌。”
喻潇无可奈何地笑:“你这个人,同样的不讲道理。”
不欢而散,便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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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潇空着手回了相国府,一脸的失落。
长公主看见他回来,忙让下人准备午膳:“以为你在宫里用膳呢,也不差人回来说一声。”她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样子。
喻潇坐在一边:“没胃口。”
长公主示意让下人奉茶:“都要做驸马了还不高兴么,凉玉可比……”她掩口换了句,“凉玉长得可真标志呐,以后若生了儿子,定俊着呢。”
下人将茶水和茶点端了过来,喻潇说:“你们都下去吧。”几个仆人福身离开。
好一会儿,喻潇才叹了口气:“凉玉——我不能尚。”他没有说不想,而是用不能。
长公主夹了块茶点放到碟子里:“你皇舅母都同意了,你还担心什么。”
喻潇抬眸与其对视:“母亲,您认为皇后娘娘同意了?若是她真的赞同,便不会拿只破了的杯子过来提醒我。”
长公主一愣:“潇儿,会不会是你想多了?”
喻潇将手罩在瓷杯之上:“皇后娘娘从不做没把握的事。”他缓缓揭开杯盖,并没有用茶,“皇上一直未立国本,皇舅母不想令贵妃独大,又怎会让我们家尚令贵妃的女儿。”
长公主一脸的不解。
喻潇觉得无奈,继续说道:“皇舅舅最恨别人结党连群,如若在这时提亲,就表明我们相国府是站在三皇子那边的,我还不想冒这个险。”
长公主往椅子上靠了靠:“立太子的事,指不定是谁呢。”
喻潇蹙着眉严肃道:“母亲为何还不明白?无论谁做了太子我都不能尚凉玉。话又说回来了,凉玉才十五岁,从小到大我与见过她几次面,说过几句话?即便我真的喜欢她,现在我也不敢尚她。”
长公主突然怔住:不敢,不能。而后她语重心长道:“若是你们两情相悦,皇兄是会同意的,皇兄年轻时也有个喜欢的女子,一个‘不敢、不能’娶的女子。”
喻潇很惊讶:“是谁啊?”
长公主喃喃道:“一个连皇上都不娶的女人,谁能?谁敢?”
喻潇不懂:“母亲,你在说什么?”
长公主许是觉得他方才的话有道理,便拍了拍裙膝:“算了,母亲也不逼你了。喜欢谁便是谁吧,可别绝了喻家的后。”
喻潇可不乐意了:“您说话别只说一半啊,你若不告诉我我去宫里问别人。”
长公主轻哼一声:“别白费功夫了,宫里头见过那个女人的,除了太后太妃之外,便没有别人了。而且这是禁忌,被皇兄知道是要掉脑袋的。”
喻潇抿嘴想了想:“她现遭还在长安么?”
长公主沉默好一会才说:“她死了,死在与燕国和亲的路上。”
喻潇错愕不已,独自进了内室研墨,他铺好宣纸想了一番,下笔只画了脸型和眉眼,又绘上云髻,指着画问长公主:“母亲,你说的是这个人么?”
长公主仔细一看,骇然道:“你怎会知道她的长相?”长公主拿着画问他,“你从哪看到的?”
喻潇顿了顿才说:“昨日在奎章阁,皇舅舅亲笔画的,可还没画完,便命唐礼拿去烧了。”他说的是实话,却不敢轻易说出那个女官。
长公主对着画像连连叹气:“真是可惜,原本皇后之位是她的,可惜了,太可惜了。”长公主的口气无限惆怅却不道明,更让喻潇好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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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遇安出生在紫兰殿前院的粹梦斋,十六岁以前,他一直住在那。
而现在他拿着幅画坐在粹梦斋里,唐礼告诉他,“徽州侯去拾翠殿画秀女图,画的是谁皇帝便将谁指给他。”
若两幅画真是同一人,他大概猜到是谁了,他只是不解,为何喻潇放着那么多秀女不画,偏偏挑了个女官,还是一个他觉得面善的女官。
朝遇安在案前思虑许久,才解开红绳将画轴往条案上一滚。
虽然猜到是红绣,他打开画的那一刻,还是颇为惊艳的。不得不赞,喻潇丹青确实了得,画中的红绣简直活灵活现,她也是这样看着喻潇才让他画下来的么。
最可笑的是那朵鬓角间的海棠,上午遇见她的时候,明明是满脸的委屈,转眼便摘了这么艳丽的花戴着,还在别的男人面前显摆么?
朝遇安竟觉得有些不爽快,也仅仅只是不爽快而已。
他冷笑一声,想拿茶水泼上去毁了这幅画,画中人眉头轻蹙地看着他,原本抬起来的手又放了下去,将画丝毫无损地卷整齐,随手丢进边上的孔雀蓝粉彩天球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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