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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正月,春水初生,春林初盛,离沈锦出阁的日子越来越近,这也让本来无忧无虑的伶俜蒙上了一层阴霾。这段时日,她同沈锦几乎是寸步不离,表姐去哪里,她就跟着去哪里。沈锦只当自己这个表妹舍不得她出嫁,心里欢喜,而伶俜却是因为想时刻守着她,对上辈子发生的那件事未雨绸缪。
因为大婚前还有许多事宜要准备,沈锦虽说要去德馨园看戏看个够,但其实也只去了几回。没回伶俜都跟她一起,不过到了二月底,不仅没见过上辈子那位据说跟侯府告状的德馨园园主,与表姐有私情的戏子也还没见到影子。
其实到了这时,伶俜几乎可以肯定,表姐和戏子私通绝对是假。一来是她见到过表姐跟宋梁栋在一起的模样,她虽然未曾有过那样的经历,但也知道那就是陷入爱河的女子模样。既然她心中装着宋梁栋,怎么可能在距离大婚那么短的时日内,去移情别恋他人。
因为没见到上辈子那个叫做叶罗儿的戏子,伶俜甚至开始侥幸地想着是不是这辈子的命运早已悄然改变,根本就不会出现上辈子那样的悲剧。
但她到底不敢掉以轻心。
这日,沈锦得了闲,又带她去了德馨园。勾栏瓦肆做得都是男人们的生意,唯有这德馨园不太一样,客人们都是京城里的太太小姐。
戏台子上今日唱得是耳熟能详的《西厢记》,台子上的伶人,举步如和风拂柳,启齿似燕语呢喃,将美人崔莺莺演得入木三分,引得看戏的人又是哭又是笑,好似也跟着入了戏一般。
待一幕戏落毕,台下的太太小姐们陆续散尽。沈锦却不愿离开,拉着伶俜往戏台后的屋子里走:“我就不信刚刚那崔莺莺真是男子扮的。”
伶俜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想拦已经拦不住,而沈锦却直接松开她的手,迫不及待往后面跑去,她只得迈腿跟上去。
因着来听戏的太太小姐都是京城勋贵家的,园子里的小厮也不会阻拦。沈锦直入那后面的梳妆室。
几个戏子正对着镜台卸妆,坐在中间穿着大红戏服的正是刚刚那位崔莺莺。
沈锦站在门口,笑道:“崔莺莺,你当真是男子?”
那崔莺莺缓缓转头,点翠头面还未卸下来,但脸上的油彩已经去了七分,只剩残留的胭脂,却更衬得这人目如秋水,绝色倾城。
跟上来的伶俜,看到那屋子里的美人,眼皮莫名突突跳得厉害。
崔莺莺看向沈锦,唇角微微勾起,轻笑:“小姐可是说我?”
他声音比寻常男子要细,但仍旧听得出是男子。
沈锦轻呼了一声,有些不可置信道:“原来你真的是男子。”
崔莺莺笑:“小姐可见过女子唱戏?”
屋子里一个小厮笑着接话:“叶公子上了妆,可是比女子还女子。”
叶公子!叶罗儿!那个跟表姐私通的叶罗儿!
伶俜定定看着那男子,忽然像是被人打了一棍般。少年伶人一双眸子如含秋波,看得她竟有种惊心动魄的心慌。她见过的美貌男子也不在少数,无论沈鸣宋玥,还是那位秦王宋铭,都是各具特色,千里挑一的模样。但却都不似叶罗儿这种雌雄莫辩的绝色妩媚,仿佛能把人的魂儿勾走一般。
伶俜的心扑通跳得厉害,倒不是被叶罗儿勾的,而是忽然生出一丝恐惧。如果表姐是和这样一个人传出私情,只怕没有人不会相信。
她抬头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沈锦,只见表姐眼里的惊艳一闪而过,但那样的神色却十分坦然,与宋梁栋相处时的娇羞任性截然不同。
伶俜怔了片刻,忽然就笃定下来,如果刚刚因为见到叶罗儿,让她对表姐私通戏子一事,还有那么一点将信将疑。那此时此刻,她已经无比确定,上一世的表姐定然是遭人陷害。叶罗儿长得再俊也好,再美也罢,表姐都不会对他动其他心思,因为他根本就不是她中意的类型。
想到沈锦喜欢的是宋栋梁那种粗枝大叶的黑脸男子,伶俜就禁不住有些想笑。
而她在和沈锦一起折身离开时,也确实没忍住笑了出来。
沈锦被她这莫名的笑弄得一头雾水:“你笑什么?”
伶俜抿嘴摇头:“没什么。”
她止了笑,心中又不免开始惆怅,既然表姐和叶罗儿没有私情,那上辈子到底为何被人捉了奸,据说是那德馨园的园主最先发现了丑事,跑到侯府告的状。看起来应该就是跟那园主有关,可一个戏园园主为何要陷害一个侯府小姐?
她不得不又想到了偷听到的李贵妃和安氏的对话,或许那园主不过是个幌子。不管真相到底如何,她本以为不会发生的事,终究还是露出了点苗头。
她必须得赶紧想法设法,让事情不要朝最坏的方向跌去。
在外头候着的竹香,看到两人出来,笑嘻嘻问:“小姐,那崔莺莺当真是男子扮的?”
沈锦笑着点头:“可不是么?比女子还好看。”说罢推了推伶俜,“十一,你说是不是?”
伶俜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叶罗儿的出现,让伶俜的一颗心悬了起来。不管当初的真相如何,她相信叶罗儿也不过是个受害者。只是上辈子表姐死后,这件事就成为侯府讳莫如深的丑闻,没有人再提起,她都没弄清楚那德馨园的园主到底是谁。
倒是沈锦似乎对那日出现的叶罗儿并没有放在心上,成亲的日子眼见着越来越近,她忙着跟母亲一起为自己置办嫁妆,一时也是□□乏术,许久都没再去过德馨园。
伶俜问她为何不去听戏,她都是说快要成亲,没什么去听戏的兴致。女子待嫁,难免有着一些不为人道的小心思。伶俜倒是觉得这样挺好,最好是在成亲之前,表姐都不要再去那劳什子的德馨园。
她有时候自我安慰地想,反正这辈子许多事都已经发生改变,叶罗儿的事,或许真的不会再重演。
……
过了百花节,沈锦带着伶俜去白云观烧香。烧完香出来,沈锦又带着表妹去附近的莲花胡同顺便买些炒货回去。
这个时候胡同的人不多,还未走到那小小的炒货店,忽然不知从哪里蹿出来两个孩子,冒冒失失撞向两人,又嘻嘻哈哈跑了开。
沈锦被撞得一歪,没好气啐道:“小泼皮猴子!”然后下意识一碰腰间,原来是钱袋被摸了去,她气得跺脚大叫:“小贼,把钱还回来!”
那两个小毛孩,坏笑着转头做了个鬼脸,眼见着就要跟猴儿似地跑没了影。就在这时,迎面忽然出现一个穿着白衣长衫的少年,他将其中一个孩子拦住,伸手便夺了他手上的钱袋。
两个小孩想抢回来,见沈锦已经提着裙子气势汹汹冲过来,赶紧舍了银子一溜烟跑了。
伶俜却还愣在原地,原因无他,只因这白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那好些日子没见的叶罗儿。
是不是该来的总还是要来?
在她的怔忡间,沈锦已经跑到叶罗儿面前。少年一头青丝垂落,头顶只简单单挽了个发髻,插着一根竹簪子,面上更是毫无粉黛。虽则五官仍旧美得雌雄莫辩,但穿着打扮一看便是个男子。
沈锦认出他,咦了一声:“你不是上回那个崔莺莺吗?”
叶罗儿脸色略带苍白,浅浅一笑,将钱袋子还给她:“小姐,你的东西。”
沈锦笑着接过银子:“小毛贼忒可恶,今日多亏了公子。”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叶罗儿颔首,折身要告别。
只是走了几步,忽然伸手撑在身旁的墙上,身子摇摇欲坠。
沈锦大惊:“公子,你怎么了?”
话音未落,叶罗儿已经倒在地上。
此时的伶俜也走了过来,只见地上的叶罗儿,脸色苍白,双目紧闭,虚弱地似乎没了气息。
沈锦蹲下身,摇了摇地上的人,见没有反应,焦急地朝伶俜道:“快……快去把福安叫来!”
今日两个人出来,没带丫鬟,就一个赶车的小厮福安跟着,此刻正在胡同入口候着两人。伶俜再如何担忧表姐跟叶罗儿扯上关系,见着人出了事,也不好叫她坐视不管,何况表姐本事就是个热心肠,叫也是叫不住的。
她急匆匆跑到胡同外把福安叫进来。福安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见着地上的少年,哎哟了一声:“大小姐,这是怎么回事?”
沈锦指挥道:“别问这么多,赶紧把这位公子背上,咱们送他去医馆。”
福安嗳了一声,将人从地上拉起来背上,直直朝外头的马车跑去。沈锦这才发觉地上落下的一个小包袱,帮着叶罗儿拾起来,又拉着伶俜跟上去。
到了最近的医馆,福安将人背进去放在屏风内的榻上,那大夫在里面望闻问切诊治,沈锦和伶俜则在外头等着。
过了须臾,叶罗儿的声音从屏风内传出来:“我这是在哪里?”
那大夫还未回答,在外头竖着耳朵听动静的沈锦,高声道:“公子,你在路边晕倒了,我便将你送来了医馆。”
叶罗儿皱了皱眉,从榻上爬起来,朝旁边的大夫道:“多谢大夫,鄙人无大碍。”
那老大夫皱了皱眉:“公子,你可知自己有内伤?”
叶罗儿苦笑:“我真的没事。”
说罢,下了榻,走出屏风,目光落在沈锦手边的包袱,走过拿起来,又恭恭敬敬作揖行了个礼:“有劳小姐费心了!”
沈锦见他背着包袱要急急往外走,站起来拉住他的宽袖:“公子,大夫说你有内伤,为何不好好医治?”
叶罗儿表情有些焦灼,似乎想急于离开,也不愿多解释,但就在他挣开沈锦的手,要走出去时,忽然脸色大变,又急急退回屋子,躲进了那屏风内。
此时外头有几个侍卫小厮模样的人,匆匆走过四处张望。
“看到没有?”
“没有。”
“主子说今日没抓到人,咱们就不用回去复命了。”
沈锦是个聪明人,听到这些人的对话,又见叶罗儿像是猫见了老鼠一般,心知他们要找的人便是他。
待人离开,她走进去问:“公子,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叶罗儿神色凝重,低声道:“小生不想给小姐惹麻烦,还望不要多问。”
说完,又要往外走去。
沈锦也没拦他,只问:“你叫什么名字?”
叶罗儿匆匆往外走,随口回道:“小生贱名叶罗儿。”
伶俜看着他消失的身影,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大夫走到柜台后,摇摇头叹道:“这位公子看起来是受了不少虐待,身上带着不少伤,不知道为何不让老夫帮他医治?”
“虐待?”沈锦皱眉问。
大夫点头:“应该是被人折磨过。”
沈锦若有所思点点头,跟大夫道别,拉着伶俜往外走,道:“过两日咱们去德馨园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伶俜想了想,终归还是没忍住:“表姐,您都要出嫁了,我看咱们就别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沈锦一双乌沉沉的眼睛转了转,抬起一根食指敲了敲下巴:“我听闻过那德馨园园主韩子临不是个走正道的,十有八,九这叶罗儿是受他虐待。你没看他背着个包袱,是准备跑路么?”她顿了顿,“过两日咱们去看看他有没有跑掉?若是被韩子临抓了回去,我看能不能帮他赎身。”
伶俜大惊,表姐这就想好了给叶罗儿赎身,难不成两人往后真有什么首尾?
明明已经是入春的时节,她竟然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本想再劝阻一番,但又想到叶罗儿那楚楚可怜的模样,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只冷不丁问:“那韩子临是什么人?”
上辈子一个戏园子园主胆敢构陷侯府小姐,想必身份也没那么简单。
沈锦道:“他是广宁伯的侄子,听说仗着伯父的权势,干过不少恶行,不过德馨园的戏倒是不错。”
原来是勋贵子弟,难怪有那个胆子。
两人回到侯府,伶俜寻了个借口跑去了后府那小别院。沈鸣大约无公务在身,早早回了府中,正在院子的石凳上铺了宣纸写字。
如今春暖花开,他院子里的树木也正长得绿荫繁茂,散发着浓浓的春意。
沈鸣见她进来,朝她浅笑盈盈道:“十一,好几日没见着你了!”
这些日子,伶俜一直跟表姐形影不离,倒是没顾上来他这里。她走到他跟前,朝石桌上看了眼:“世子,你这字写得是愈发炉火纯青了。”
沈鸣但笑不语。伶俜偷偷抬头打量他一眼,不过几日不见,她有种沈鸣又拔高了不少的错觉,看着越发身长玉立的挺拔,脸上少年人本就不多的青涩也消失殆尽,已然是偏偏佳公子。她觉得心跳得有些快。
沈鸣见小姑娘秀眉微微蹙着,像个小大人们般在思忖着什么,忍不住轻笑着在她头上摸了一把:“在想甚么?”
伶俜回神,赶紧摇摇头:“没什么,就是想着表姐快要嫁人了,有些舍不得。”
沈鸣轻笑:“绫罗又不是远嫁,我当值的时候见宋梁栋一回,那人性子敦厚,日后也会开府单过,你想见绫罗,不麻烦的。”
伶俜装模作样叹了口气:“话是如此,但我总有些不好的预感,这几日老是有些不安,又不知跟谁说,只能来找世子了。”
见小姑娘一脸愁苦的样子,沈鸣微微怔了怔,稍稍正色问道:“为何会有不好的预感?”
伶俜一脸无辜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会发生点什么。”说罢,她抬头双眼亮晶晶看向他,“世子,我晓得这样说不好,但若是表姐遇到什么麻烦,你会帮忙吗?”
沈鸣闻言表情柔和下来,抿着的嘴唇,微微翘起浅笑着,又伸手在她头上摸了一把,柔声道:“当然,你的表姐可是我的妹妹,若是她遇到麻烦,我自是不会坐视不理。”他顿了顿,微微矮下身,与她的目光平视,“不管是绫罗还是姨母,或者是朗哥儿,你们遇到麻烦,只要我做得到,都会尽己所能帮助你们。”
是啊!不知从何时,这几个人已悄无声息走进了他的生活中,让他觉得自己再不是一个在这府中被人排除在外的孤独少年,他的生命好像变得有些陌生的热闹,他素来喜爱清静,有时候他也烦这些聒噪,但那种厌烦却始终是夹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纵容。就如同沈锦在他面前也抱怨他性子冷,可那样的抱怨,明显带着点为人妹妹的亲昵。
在不知不觉中,沈鸣觉得自己的生命里,好像多了一些陌生的东西,有点让人忐忑,但更多的是温暖,并携着他顺着命运之河蜿蜒而下。
而带给他这种改变的人是谁,他一直很清楚,就是这个从他记事起就出现在他梦中的姑娘,他的妻子。
得了沈鸣的承诺,伶俜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忽然就粲然笑开。不管面前到底是那方牛鬼蛇神,她至少不是孤军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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