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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荔湾门口没有人,院子里没有人,厅堂之上没有人。岳知湖坐在一片树荫下,石桌上是一壶清茶。
“这么惊讶?坐下吧。”岳知湖看了看邬铃道。
邬铃其实还在震惊中,机械地坐了下来。
岳知湖起身拿了一小瓶子药粉,转到邬铃身后,拨开她粘着血的头发,轻轻将药粉洒在邬铃擦伤的脖子上:“和我娘动手,你也真是敢,今天是老人家手下留情,不然一鹿头杖砸碎你都不稀奇。”
邬铃无法否认,如果不是岳知湖及时抓住了鹿头仗,自己,不对……苏佑冬,已经死了。想到这里,邬铃又是一阵抱歉。
“我没有这么容易死,不似你想的脆弱。”岳知湖把手里的药瓶放在邬铃面前道。
邬铃点了点头,看起来是的,岳知湖健康得很。
“我很好奇,你从进岳家开始就总是在保护我,为什么?”茶汤落在邬铃面前的杯里,是明亮的红色。
邬铃没有说话,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伸手将头发挽起来,打了个结儿。
“你说戎夏托你照顾我?”岳知湖加重了你字,语气还是很平淡,“那为何……要换婚帖?”
“是,是姐姐的托付,我才一直保护你,当然现在看来,我是自作……”邬铃话一出口马上意识到“自作多情”用词不当,说不下去了。
岳知湖一笑,知她要说什么又尴尬地没说下去:“我告诉过你,你不是自作聪明,你救过我,还不止一次。”
邬铃低头喝了口茶。
“你现在看到我没事,安心了?回去吧。”岳知湖起身。
“将军。”邬铃也站了起来,“佑冬有一件事情想问。”
岳知湖看着她,知道她实在憋不住了,点头道:“你说吧。”
“我知道,我说的你可能觉得可笑,但是……我不能不说,不说会很难受。”晃了晃头,不等岳知湖回答,邬铃接着道,“岳白鹰杀了岳安,杀了明儿,是因为他们发现他联合金人,想要刺杀您,但实际上,实际上不是金国人,只是岳白鹰自己。从始至终都是他要杀你,我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因为他想谋夺枢密使的官职,因为除了你,大概也就是他了。还有……他曾经威胁我,让我不能救你,不能帮助你,甚至不能告诉你,不然就会杀了御秋。还有,还有他可能买通了王穆,或者还有宫里的御医,因为他们都不肯说出你第一次受伤的病情。还……还有,他还告诉我,能打破两国对峙僵局,重整河山的只有他自己,我想他就是要杀了你,然后掌握军权,领兵出征……”邬铃一口气把想说的都说了,条理乱得可以,想到什么说什么,完全不管岳知湖能不能明白。
“还有吗?”听她说完,岳知湖问道。
邬铃摇头,总算是说完了。
“‘西湖江心水一罐,龙田明前茶四钱,子时宰杀白鹿之肉取三斤,慢火煨之,天亮可食。’这是你看到的纸条吧?”岳知湖道。
“不是沾了雨水,看不到了吗?”邬铃睁大眼睛,岳知湖怎么连这个都知道,演电视剧呢啊?!
岳知湖一笑:“你不是说那是你写给白鹰的信吗?”
邬铃撇了撇嘴。
“这是王穆新给我开的食方,用来缓解融骨酸药性的,我让岳安拿去厨下,但是被岳安换了。”岳知湖道,“因为,他是金国的细作……”
邬铃傻了,什么情况!融骨酸是什么?是自己在岳知湖体内发现的酸性物质?邬铃用眼光在询问。
岳知湖点了点头。
“可是……可是明儿。”邬铃自语道。
“据我所知,明儿不知道岳安的身份。”岳知湖叹了口气,皱眉道,“白鹰便是这样的性格,他不会放过和岳安有关的人,所以他确实杀了明儿……我娘把古兰调到了自己身边也是为了救那丫头一命。”岳知湖顿了一下,“不过由此可见,白鹰对你确实是真心的,不然……你也活不到现在。”
邬铃明白了,看来鬼魂的话也不过就是他们的所知所见,不是人死了就什么都知道,明儿所知的也就是她看到的那一点点。
“就算纸条不是岳白鹰想杀你的证据,可是他阻拦了王穆和管御医,不让他们说出你受伤昏迷的实情。”邬铃道。
“不是他,是我。”岳知湖笑道,“就像今天,你们所有的人不都以为我命不久矣吗?”壶中是陈年的普洱,茶汤红亮如血。
“将军,你是在……一而再再而三的装死?”邬铃豁然清醒!这是不是才是重点???!!!
岳知湖一笑:“一个月前,我与所谓的刺客在宫门前打斗的事想来你还记得清楚吧?当时有一个向我泼沉水的刺客你还记得吗?”
邬铃点头,她记得很清楚,那种□□是汞类物质,也就是岳知湖说的沉水。
“若是他出手果断,本来我是避无可避的,但是这个人……似乎在下手的时候有些犹豫,给了我一个空当,将水打了回去,他才中了毒。”岳知湖的脸上是遗憾的。
邬铃记得。
“当时我就怀疑,这应该不是金国人,他们的刺客一直以狠辣著称,这样的犹豫来自哪里?”岳知湖道,“所以我便留心着人去查了,但是始终没见到尸体,我尚不能肯定,而且竟出了兀立小国之说。”
“那日在雨荔湾,你说你知道了是岳白鹰,为什么后来不动手反击?他要杀你,你就坐以待毙?”邬铃不明白。
“我的敌手不是白鹰。”岳知湖坐了下来,“其实,我当时的将计就计实施得还算顺利,可以借助行刺之事装病不出,没想到……被你救了。这一次,要不是白鹰早有准备,一直盯着你不放,我想你又跑到我眼前打掉我手里的杯子了,其实我已经换了水杯里的水了。”岳知湖笑得轻松。
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邬铃现在就是这样评价自己的,自己在一场政治与军事,谋略与时局都纷繁复杂的大戏中,扮演了一个——傻子。
“可是,你第一次确实肝脏破裂,危在旦夕了。”邬铃有点不服气。
“所以我一直说要谢谢你,是你救了我,那一次如果不是你,我就真的死了。我的计划本来是顺利的,只是我没有想到我竟然中了拜海针的幻药,这种针入肤毫无痛感。我是真的陷入了迷茫,感觉不到内脏受伤给我带来的疼痛。而王穆他们没有守在近前,不像御秋能看到我身上有淤青,只是依计划在行事。”岳知湖笑了笑,“本来……这样的打斗根本就不会伤了我,只是融骨酸已经腐蚀了我的身体,约略的对抗对我来说,都有危险。”岳知湖的脸上有着猝然的无奈。
邬铃努力想着整个事情:“你是说,岳白鹰本来想借拜海针让你昏迷,以达到他想杀你的目的。而你想假借伤病不愈躲着不出来,以达到你的目的,结果误打误撞,你真的昏迷了,而王穆他们以为是你安排的,不加以救治?你们在演戏嘛?”
“看来我叫你傻丫头是叫错了,你很聪明。”岳知湖看着邬铃,“但是有一点你没说对,白鹰并不想杀我。”
“那……他一天到晚地告诉我他要杀了你是为什么?”邬铃愤然了,尽管岳知湖在替他开脱,邬铃却更相信自己看到的岳白鹰凶狠的眼神。
“他大概是想过杀我的,或者在不断给自己做着一些暗示,一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暗示。”岳知湖道,“但是他还是下不去手,比如皇城外的枪走偏锋,再比如我婚礼他投到我水里的是类亡散,不过是让人昏睡个把月的药物。他是个本性善良的孩子,也是苦命的孩子。从叔父离世,白鹰始终活在阴影之中,报仇成了他唯一的想法。你没见过战场上白鹰,见了,你或许……更怕他。”
有半刻的沉默。
“报仇?”邬铃道,“岳白鹰想要借助大宋的力量报仇,向金国报仇,是不是?而只有取代你当了枢密使,他才能完全地掌握兵权。”
岳知湖挑了挑眉,他惊讶于苏佑冬是怎么想透其中关节的:“难道你不是应该猜白鹰的仇人是我,或者和我有关系的什么人吗?不然他为什么找我寻仇?”
“那还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地争取什么枢密使的官位吗?再说了,如果和你有这样的仇,他还有什么不忍心的?”邬铃不屑地拿起一杯茶一饮而尽,话说得太多,都渴了。
岳知湖点了点头:“白鹰曾亲眼看着叔父和婶婶死在金人刀下。”
“将军,你一直试图装死扮晕的目的到底又是什么?”邬铃冷静了片刻之后,决定要问。
岳知湖咳了一声,她这样形容自己的计谋……“你会知道的,现在还不是时候。”
沉默了片刻,岳知湖一笑:“佑冬,你不像戎夏,也不像御秋。”
“我本来就是捡来的。”邬铃道。
岳知湖一惊,随即释然:“你知道了也无妨,你是不是捡来的对于你苏家,对于戎夏和御秋都不重要,她们一直拿你当亲人。”
在苏佑冬的记忆里,事实确实如此。
“可是岳老夫人不这么想,她觉得我不配进你家长房的门。”邬铃这会儿挺轻松,因为岳白鹰目的已达到,心满意足地出征去了。岳知湖也没死,自己该说的都说了,峰回路转之间,似乎一切又变好了。
“因为我娘喜欢你。她不忍心让你嫁给我,守寡。”岳知湖说着这样的话,手中壶里流出的水分毫不散。
“……”邬铃觉得雷声四起。
“融骨酸无解。”岳知湖道,“我最多还有一年时间。”
雷砸在了邬铃头上,一个站不稳,险些跌倒。
岳知湖没有动,由着她自己坐下。
“你,让我看看……也许我有办法。”这几乎是邬铃的本能。
无视她伸过来的手,岳知湖微笑:“没用的,你见过,酸性已经腐蚀了内脏,这个毒我已经中了十年了。”
“十年?”邬铃惊讶道,“戎夏……”
“嗯。戎夏便是死于融骨酸,那日游玩回来,她口渴,喝了桌上放着的一壶水,其实死的应该还有我,只是,我看她太渴了,便只在最后饮了一杯。”岳知湖低头道。
邬铃看到了他的泪光,只在眼中转了一圈便消失无踪了。即便是这样,亦是邬铃第一次看到岳知湖哭,从前,甚至没有看到过他为什么动容过。
“御秋……御秋知道吗?”邬铃道。
岳知湖摇头:“我走之后,你把她带回家,帮她寻一户好人家。”
“你说这话太不负责任了。”邬铃急了,“她是你的夫人,而且你们……你们都已经……”
岳知湖看着邬铃忽然就急了,想想她说的话,也就明白了她说的是什么:“这是御秋自己说的,还是你猜的?”
“有什么分别?”邬铃嘟囔了一句。
“没有。”岳知湖回答得很简短,又补充了一句,“我是说,我们没有。”
气氛有点尴尬。
已是初夏,天气热了,树上缀满了荔枝的新果,清新饱满。
“从明天开始,我试着给你调制一些药,或许不像你想得那么严重,我答应过大姐要照顾你,不管你是不是觉得我傻,我都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邬铃站起来,向外走。
“佑冬。”
邬铃站住。
“谢谢你,不必了,不久……我便要出征。”岳知湖喝了剩下的半盏茶。
“出征???”邬铃回过头不可置信看着他。
“白鹰此去,定会不管不顾,金国大将白河勒用兵如神。若是我没有猜错,不消一个月,便会传来白鹰孤军深入,深陷险地的消息,所以至多一个月,我便要出征。”岳知湖淡然道。
“这……那……”邬铃不知道要怎么办。
岳知湖一笑:“好,你去配药吧,我会吃,万一管用呢。只是不要把我毒死才好,在我走之前,我还要扳倒鲁源肆。这样,白鹰的枢密使才会当得安稳,岳家军才能不受干扰地保护大宋。鲁源肆通敌已久,务必要除。他算计一生,这次……失策了。”树下,岳知湖长衫临风,刚毅无比的脸看起来有些模糊。
“我去熬药了。”邬铃低头向外走。
“谢谢。”邬铃走到院子门口,听到了岳知湖的声音。
“谢……什么?”邬铃问。
“谢谢你去皇宫门口救我,还在我身上留了一道疤,谢谢你跑得那么快,喊得那么大声,还有……谢谢你把我的字绣得那么传神。”岳知湖淡淡地笑了。
“你的字?”邬铃转过头。
等邬铃回过头来时,岳知湖已经慢慢向卧室走去。徒留……邬小铃。
一年时间……不,是一个月时间。戎夏,你要帮助我,帮助你自己,还要……帮助他。
邬铃心是慌的。
慌的是戎夏,还是邬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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