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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秋来,战乱依旧不止,西南这片城尚处于安稳中。
大批留学国外的有志青年陆续回国,风吹拂岸边的垂杨柳,落入水中的光影艳艳,一位穿精致白西服的青年在码头边踱步。
西南的景,青年深情地望,直到有人唤他:
“请问您是陈先生吗?”
陈壕定睛,眼前穿青衫戴眼镜的矮个子男人客气地自我介绍,“我是西师大学堂的副校长张永甫,就是和您一直有书信来往的那位。”
陈壕脸上的茫然一扫而光,和男人握手笑道:“您好,久仰大名。”
一番寒暄过后,两人沿着街道走,张永甫一开始是打算为陈先生叫一辆黄包车,奈何对方婉拒:“四年不曾踏回故土,甚为牵挂。”
要说陈壕的另一重身份,西南极少有人知晓,在青年报刊上鼎鼎大名的文学作家“刁斘”便是此人,因张永甫是青年报刊的文编,三年来和陈壕多有跨国书信往来,一来二去,他敬仰陈壕的才华,得知陈壕要回国,特意前来接风。
“上次和先生说的事,先生可考虑清楚了?”张永甫期待地问,他想让陈壕来西师大学堂教书。
陈壕轻轻笑了,青年人气质儒雅,举手投足仿佛都能让人闻到一股书墨香,“您别喊我先生,实际上我该称呼您一声老师,这几年在信上我一直没告诉您,其实我以前是读西师大学堂的中文系。”
不是不说,只不过提起西师大学堂,他脑海中总会涌现出一张女子写满失望的面庞。
目若明珠含露,脸如水中百合,在记忆里摇曳得灿烂。同时揪心般地疼。
“那可好,要不和我一起去西师大学堂走走,”得不到陈壕肯定的回答,张永甫也不急,人才总是要等的。
陈壕神色微微恍惚,顷刻点头。
西师大学堂的景致多年不变,只看了一眼陈壕便后悔了。
他不该来这,虽说这四年他身边不缺女人,有金发碧眼的妞,也有大家闺秀的知性女子,来来往往好不热闹,却每每等到夜静时分,他站在窗台边抽烟,对着汪洋大海的方向,觉得心里荒芜得厉害。
他曾在他最饥苦时拥有这世上最甜美的一块蛋糕,却也是他亲手将这块蛋糕推向别人的手心。
再见熟悉的景色,青春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心在颤抖,很多次他用“刁斘”这个笔名来写诗,写的就是他自己。
他说他站在云上在俯视潮水起落,俯视爱意沉浮,其实不过是爱在云上,俯视着他的堕落和救赎。
“张先生,”一道熟悉的女声在几步外喊道。
陈壕浑身一震,缓缓回过头,身侧的张永甫已经亲热地走前几步,朝女子笑道:“宁老师,下课了?”
宁蝶连说是呢,看见他身边的人,四年不见,昔日还略显轮廓青涩的男子已经成为一位优雅成熟的男人,她平静地冲对方颔首,然后继续对张永甫道:“今日下午无课,我便先回去了。”
张永甫笑着道:“快去快回吧,你家的虎儿和梦儿都等着你呢。”
陈壕一愣,“虎儿?梦儿?”
宁蝶转身走远,张永甫道:“是宁老师的一双儿女,三岁了,格外聪明讨人喜,宁老师在我们学校国学教得很好,下次有时间我约你们切磋交流。”
陈壕心中滋味莫名,半响才说:“我有点事,等会再来找您。”
说完拔腿跑向校门口,所幸宁蝶走得不远,他很快赶上她,喘气说:“既是故人,喝一杯茶叙旧可好,我请你。”
他特意咬重后面三个字,他现在不再是那个贫困潦倒的穷小子,他终于能底气十足地请她喝一杯茶。
可惜他只看见宁蝶淡然的摇摇头,四年不见,岁月对这个女子格外宠爱,她面容不变,也许为人母,身上散发的温柔气息能轻易将人沉溺,“改日吧,陈先生,”她说着,笑得平和,“今天我实在抽不开空。”
陈壕一阵挫败,如果宁蝶能表现得出一点记恨该多好,他甚至有些讨厌宁蝶的温和,这般的无情。
“宁蝶,”不等他再开口,一辆车停在他们身侧,车门打开,身形高大一身戎装的男人从车上跨步下来,见到彼此,对方先笑着伸手,“许久不见,陈先生你好。”
他回握,觉得时间真是神奇,当年对方恨不得把他送到汪洋对岸永生不许他再踏入西南一步的人,现在却能平和地和他握手。
“有事我们就先行离开了,有空请陈先生上门一叙,”霍丞含笑,为宁蝶打开车门。
车开动,后视镜里的男人一直站在原地目送,霍丞脸上的绅士之笑顿时瓦解:“他来找你?”
宁蝶无奈地叹,知道某人又要打翻醋坛子了。
“以后不许你见他,他要是来学校,我就不许你上教书。”
“霍丞!”听到不能教书,宁蝶不高兴了。
身旁男人把车停到路边,立刻换上一副讨好的笑容抱住她,“娘子,宝贝,老婆,你不许见他好不好,你是我的!”
越活越幼稚,宁蝶拍开他作乱的手,“快些开车,别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
当年宁筝先是插足霍柏的婚姻,诱惑霍柏妻子白氏赶回娘家,然后联手霍柏绑架宁蝶,虽说在最后没有酿成大错,可事后宁蝶还是和她打了一场官司。
今天宁筝刑满,他们该去接她出狱。
很多次林莱玉提到此事都追问,宁蝶究竟在最后说了什么能力挽狂澜,让宁筝这等狠角色放下屠刀回头是岸。
宁筝的性子龇牙必报,凤彩儿曾经划破过她的脸,她便让凤彩儿彻底毁容,而宁蝶又是她情敌,怎么会放弃复仇。
宁蝶没有回答,她当时说的话,太难以启齿了。
许是人快要陷入昏迷,她迷糊地只记得自己大致说了那么一句,“四姐,你梦里的事是真的的话,这两辈子,要说我不恨你是假,可比恨更深的是同情。”
“同情?”宁筝的语气不缺恼怒。
“你分明那么优秀,何苦背着自尊心过日子。”
再后来发生的一切,便是她醒来,早躺入霍丞的怀中。
……
“法租界的红房子买下来了,前几天兰芯带人收拾干净,今天你姐姐出来可以直接住下,”霍丞一边开车一边咬牙切齿地道,要不看在宁蝶的份上,他对宁筝实在无甚好感。
宁蝶点点头,这次接四姐出狱,是宁府大夫人拜托她,再说到底是姐妹,这四年宁府对宁蝶的讨好意味她看在眼里,宁府她这辈子也许是不回了,但若说要彻底没感情,实在是不可能。
“上次四姐写信给我,说她打算出狱去英国。”宁蝶那时答应送她一些钱财,西南风言风语太多,宁筝要留下并不合适,虽说她在狱中有霍丞的关系,没有吃过丁点苦头,可出来又不一样。
霍丞道好,宁蝶送宁筝入狱,实际上更多是要宁筝反省。
两辈子,她不能两辈子都过得糊涂。
三年前霍丞成为霍宅的继承人,把霍柏送到北方去做连长,表面上是这样,实际上还不是要让对方看看战争疾苦,有心思困在家里宅斗,还不如去看看全国人民过得如何水深水热,如何尽到匹夫有责。
这方面他和宁蝶相似,救赎比仇恨更有意义。
车开到监狱门外,守门的士兵见到霍丞的车辆,主动去开铁门,车继续往里开,老早有监狱长站在院子里等着,待霍丞下车,恭恭敬敬地迎上前行礼,“霍将军好!”
这里是女监狱,士兵都是女兵,监狱长也不例外,铁娘子般的人物,霍丞难得在下属面前露出一丝笑容,“四年来劳烦你照顾宁筝了。”
监狱长又说上一些敬畏的话,然后叫人把宁筝带出来。
宁蝶喊住人,从车后座上把一个纸袋提出,“这是衣裳,特意带来给她换下。”
那人提着她的衣服进去,再过片刻,他们要等人总算是来了。
几年不见,宁筝身材略有点发福,还是美的,皮肤因在狱里不见光的缘故,白蒙蒙的,衬得唇殷虹。
“宁蝶,”她站在台阶上轻声地喊,宁蝶仰起头看她,满院子的围墙上紫罗兰开得浓郁,和她一身紫色荷叶边洋裙相得益彰。
“别来无恙。”她道。
宁蝶微笑地回:“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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