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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雪福身出去后,逢春眼中忽然涌下泪来,一直在看逢春表情的姜筠,忙挪动椅子挨近逢春身边,低声抚慰道:“别哭了……”逢春伸手慢慢捂上心口,那里浮现出一股很奇异的难过悲伤,低声哽咽道,“我和四嫂相交并不多,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很难受……”也不知是原身陶逢春留下的情绪复发,还是晴雪讲的话里头,勾起了去年她被指责不孝又挨一巴掌的过往,总之,她胸腔里堵的特别难受。
亡故者乃是逢春的同房亲嫂,姜筠掏出帕子给逢春拭泪道:“先吃一点东西,过会儿我陪你回一趟吧。”去岁逢春亲姐病逝,因清平侯府是他原来的家,所以,逢春每日去韩家哭灵时,他也随着一同前去,这回……也罢,还是一直陪着她吧。
两人禀过姜夫人后,乘车前往定国公府,还未至陶家大门前,一阵纷纷攘攘的议论声忽响在耳边,逢春伸手掀开一缝轿帘,只见陶府门前的大街上,拥挤着不少路人指点偷瞧,断断续续的话语传到耳中,依稀是什么‘死的是人家妹子,却不让人家哥哥进门……扬言要撞死在陶家大门前呢……也不知里头怎么样了’。
逢春放下攥在手里的轿帘,低骂一声:“真是可恶!”
姜筠没有说话,只安抚性的拍了下逢春的手背,听外头瞧热闹人的意思,应是那康家大爷又来登门,却被陶家拒之门外,康家大爷也不知是恼羞成怒,还是觉得面上无光,索性耍起无赖,撒泼闹起事来,死者为大,亲妹妹才闭眼没多久,身为娘家兄长却这般做派,委实叫人鄙夷不屑。
轿马在陶家大门前停驻,逢春和姜筠依次踩脚梯下车,待跨进大门后,逢春才问引路的门房管事:“又出什么事了?”
还未到夏天,陶家的门房管事却一脑门子冷汗,拿袖子抹了抹额头,说道:“回五姑奶奶的话,老夫人前些天传出话来,说各个门房皆不许再放康大爷进来,今日康大爷又来,小的们奉命撵他走,康大爷不依,就在府前大嚷大闹,还说要撞门口的石狮子,死在咱家大门前,小的恐闹的太难看,便做主先把康大爷放进来,再让小厮们稳着他,也已派人去请里头的示下,这会儿还没回出话来。”
逢春轻轻哦了一声,这时,忽听不远处响起一阵扯着嗓子的怒吼声:“你们这些混账东西,把我拘在这里是什么意思!我要去灵前哭我妹子……”后头的话又落了下去,似乎是被掩住了嘴巴。
门房管事脸色讪讪道:“今日只怕来客不少,小的便嘱咐小厮们,若康大爷再胡言乱语,先堵住他的嘴。”反正康大爷已被打出去过一回,这回只怕也没啥好果子吃,管事的话刚说完,只见一个小厮气喘吁吁的飞奔过来,报告道,“周管事,老夫人已安排人去处理康大爷的事,叫咱们继续当差迎客。”
“好好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遇上康大爷这等无赖,也真是倒霉,烫手山芋有人接走了,门房管事忙殷勤道,“五姑爷,五姑奶奶,快里面请。”
逢春和姜筠径直往里走。
停灵室就在康氏原来的院子里,距高氏的庆馨堂并不多远,逢春正路过庆馨堂时,只听里头响起一道略老的女音,声音略熟,似乎是陶老夫人身边的孙妈妈,逢春脚步一停,只听孙妈妈声无起伏道:“……老夫人说了,康家大爷是三太太的亲外甥,旁人不便教导,请三太太尽快教导一下规矩,别扰了府里的清静。”言罢,便再无声息。
逢春又走了几步,只见庆馨堂的大门外,站着几个孔武有力的府卫,手里拿着绳索等物,一个个竖耳探脑,似乎随时准备闯进去绑人的模样。
“姨母,我这回是来祭拜妹妹,并非故意闹事,可门房的那几个混账东西,却拦着我不许进来,满天下打听打听,亲妹妹死了,哪有不许娘家哥哥来看的道理?!”康家大爷似乎也是满腹委屈,十分不忿的向高氏告状道。
逢春面色冷淡地站在远处,双手微攥成拳。
只听高氏柔弱如浮萍的声音响起,透出一股子萧瑟凄楚的意味:“志然,为着你爹的事,姨母已叫禁了足,连庆馨堂的大门都迈不出一步了,你何必还来难为姨母,你别闹了,快走吧。”
康家大爷不依的嚷嚷叫嚣道:“非我要为难姨母,如芳妹妹死了,我难道连看她最后一眼的资格都没有?姨母叫我走,叫我往哪里走?大舅二舅根本不管我爹娘的死活,我只有姨母可以依靠,我求不到情面,也没脸回去再见娘,我不走!”
高氏似乎是哭了,哀声戚戚道:“姨母已得罪了老夫人,又惹了你姨父生气,姨母实在是没有法子了,你这是要逼死姨母么?”
康家大爷气势不减,依旧往外喷熊熊大火:“姨母家有这么多姻亲,能替我爹说话的人多了去,竟是半点亲戚情分都不顾,任由我爹在牢里受罪,家里的金银细软差不多都给搜走了,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大冬天的却只能挨饿受冻,要不是走投无路,我何必千里迢迢跑来京城……”说到最后,已经二十五、六岁的大男人竟开始放声大哭起来。
高氏貌似没什么话好说了,也只剩下幽幽咽咽的悲泣声,姨甥俩略对哭一会儿后,一直不曾说话的孙妈妈,终于缓缓开口了:“既然三太太教不了康大爷规矩,那老夫人就替三太太教训了。”说完,击掌声连响三下,一直守在大门外的几个府卫,兜开绳索就往里头冲。
哭得正起劲的康大爷,立时又惊又怒:“你们干什么!放开我!”
哀哀而哭的高氏,也惊疑不定道:“孙妈妈?你这是……”
孙妈妈声音冷淡道:“老夫人还说了,若是康大爷执意吵嚷不休,咱们府里的护卫就受点累,亲自把康大爷送回荣阳去。”康家大爷已被堵住了嘴,只剩模糊不清的呜呜声,孙妈妈又道,“康老爷的事,咱们府里的确无能为力,三太太若是惦记姨太太一家子的生计,送康家大爷回荣阳的护卫,可替三太太捎去一些资助银两,若是三太太没那份心意就算了,套好车马之后,即刻就启程。”
逢春面无表情的站在庆馨堂外,只听高氏似乎咬牙,又似乎难堪的声音道:“绿儿,去收拾些银两……”
“水仙,你先留着,拿好银两再来。”孙妈妈似乎无意多留,“你们带康大爷去上车,老夫人的意思,你们也知道了,将康大爷好生送到荣阳康家,路上不许有闪失,之后随他寻死觅活,更不与咱家相干。”
片刻之后,一行人哗啦啦拥了出来,被绳索绑得牢实的康志然,满脸愤怒的奋力挣扎着,逢春一眼扫过去,只见康志然并非穷途潦倒的狼狈,身上穿的是一身簇新蓝绸外袍,还不足三十岁的年纪,面上却已是一幅酒色过度的模样。
康志然被强押着从逢春身边走过,跟在后边的孙妈妈看见逢春,略福了福身子,说道:“五姑奶奶回来了。”
逢春点头:“晴雪回去后,已说与我知了。”
孙妈妈叹气道:“这康家大爷简直是个泼皮无赖,老夫人恐他在丧事期间,没完没了的闹腾,只能先强押他回荣阳,老奴还要去处理后续的事,就不陪五姑奶奶说话了……”走出几步后,忽又回头转身,“四爷和姑娘关系最好,过会儿,姑娘去劝劝四爷吧,他看过四奶奶的尸身之后,就再没从书房里出来过。”
停灵室中,康氏静静地躺在灵床上,美丽的容颜栩栩如生,双睫垂闭,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这大抵便是红颜薄命吧,已经死去的陶逢春也一样。
与逢珍过世时不同,康氏的停灵室里,既没有生母的哀痛欲绝,也没有亲妹的肺腑啼哭,有的只是一片虚情假意的哭泣罢了,逢春怔怔的站在灵床边,物伤其类的落下眼泪,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胳膊被轻轻扯了一下,逢春泪眼朦胧的转过头,却是逢夏赶过来了。
逢夏的脸色略有好转,不再似正月时的枯瘦蜡黄,逢春抹了抹眼泪,说道:“我去看四哥。”
逢春知道逢则的书房在哪,但却从未进去过,逢春寻到地方时,只见各处门窗尽皆紧闭,书房正门外蹲着两个小厮,正在无聊地画圈圈,陡闻有脚步声响起,忙慌里慌张的站起来,行礼问安道:“给五姑奶奶请安。”
紧闭的红木窗棂外,一株春梅正婷婷绽放,鼻尖隐闻幽幽的暗香。
推门入内,缓缓合门,书房之内一片宁谧寂静,绕过一重又一重的书架,只见逢则坐在临窗的书案前,身形一动也不动,书案之上,笔墨纸砚齐全,且摆放的整整齐齐,书案的外桌角之处,搁着一只豆绿色的小茶盅,盅口没有丝毫热气往外冒,也不知凉了多久。
另一边的桌角,搁着一块方形的漆木托盘,盘里摆着一碗白米,三碟子配菜,一双筷箸头对头脚对脚的摆着,一幅完全没有动过的模样,逢春在逢则的椅子边,轻轻地驻了足,低声唤道:“四哥。”
逢则缓缓转过头来,胡子拉碴,眼眶深陷,不复之前所见的俊朗气度。
逢春动了动嘴唇,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又静静地闭上。
“四哥以后不再京城时,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许久未说过话,逢则的声线微微的低沉沙哑。
逢春愣了一下,低声问道:“四哥……要去哪里?”
逢则慢慢扭回头去,目光落在一小块一小块的窗棂上,声音轻如尘埃:“去参加春闱考试前,我已去找过大伯父,不管我是否中第,求他给我安排一个京外的差事,大伯父已应承我了,我没有对她说。”顿了一顿,逢则一字一字缓缓道,“我该早点对她说的。”
逢春抿了抿嘴唇,低声道:“嫂子……过的很苦。”
逢则一动不动的坐着,语气恍惚道:“我知道她活的不开心,我想带她离开京城,可我没有对她说……就差了一天……只差了一天……为什么偏偏是我回来的前一天……”
逢春默默地站在原地,假使逢则早些告诉康氏,他会带她远远离开京城,事情恐怕就不是这个样子了,然而,这世上哪有什么后悔药呢,逢春说不出什么节哀顺变的话,最后只吐出一句:“四哥在外头时,要常给我写信,叫我知道你好好的。”
良久的沉默之后,逢则应道:“好。”
缓缓从椅子里站起身,伸开双臂,推开窗户,碧蓝的晴空之下,一树春梅灼灼的绽放,就像如芳浅浅展开的笑靥,花落花会开,她却再也不复醒来,逢则轻轻闭上眼睛。
与逢珍的丧事规格相近,康氏亦是三日入殓,七日出殡,丧事结束后的第三天,会试放榜,逢则榜上有名,三月初一,惠安帝亲自主持殿试,三日后,杏榜张贴,逢则中了二甲第三十八名进士。
长子头回参考春闱,就一举中第,且成绩还相当不错,身为其父的陶景,只觉脸色漾漾有光,便忙去请托自己老哥,给自己倍儿厉害的长子打点前程,谁知最后打点的结果却是离京外任,去一个不知名的犄角旮旯地儿,当一个小小的无名县令。
陶景出离愤怒了:“便是不能留京任职,为何去那么偏僻的地方?”
幼弟年岁愈大,行为却愈发幼稚,陶廉冷冷道:“那你想让逢则去哪儿?他小小年纪,又无资历,去穷乡僻壤之地,方好做出一番成绩,叫他在外头多历练几年,再调回京城不迟。”
逢则不管老爹吹胡子瞪眼的不满,径直安排随行小厮,收拾行李和箱笼,逢则屋里除康氏之外,只有两个通房,一个是未成亲前就有的,一个是康氏从娘家带来的丫头,嚷嚷康氏迫害她孩儿的那个通房,正是康氏带来的陪房丫鬟。
此回离京赴任,这两个通房,逢则谁也不带,一人给了一笔银两,叫陶老夫人发嫁了她们。
三月二十六,宜出行,逢则就在这日启程离京,逢春亲自跑回来送行,给逢则提溜了一大包贵重药材、以及一些常用的丸药,另有满满一小匣银子,逢则忍不住好笑道:“你准备的这些东西,我已经都带着了,你自己留着用吧。”
逢春不理逢则的拒绝,只叫晴雪往行李车上塞,逢则的随行小厮苦着脸阻拦,连声道:“四爷说了不要。”晴雪十分罕见的泼辣道,“我只听奶奶的话。”逢春鼓着脸颊对逢则道,“四哥,我出来一趟不容易,你忍心叫我失望回去么。”
逢则轻轻微笑:“好,我收……”
红日渐渐爬高,已到出发的时辰,逢春心中泛起温软的依依不舍,低声道:“四哥,你要记得给我写信啊。”
逢则目中泛起温暖之色,温声道:“四哥答应你的事情,什么时候忘过……好好过日子,不管如何,都要叫自己开心些。”
逢春用力点头:“嗯。”
马车缓缓驶远,轿帘慢慢落下,遮住逢则俊朗温润的面庞,逢春最后再挥了一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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