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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一宵八岁时的某天,放学回家,家里就凭空多了一个十二岁的少年。
他见过这少年,叫江侬,是父亲同事的儿子,长得倒是周正好看,唇红齿白的,但吓人得很,沉着脸往那里一坐,莫名地就让小张一宵想起一句话——
会咬人的狗不叫。
老爸一直坐在他的身边,一点没了往日活泼爱笑的样子,大手压在江侬的头上轻轻摩挲着,见张一宵站在门口一脸懵,就站起来冲他招手:“小宵,过来,你见过的,江侬哥哥。从今天起他就是你亲哥!”
张一宵:“……”
因为这句话,连续好几天他都没睡好觉,在床上翻来翻去的不安生,看到江侬就一个白眼翻过去,江侬也不理会他,看到他就把脸扭开,自动屏蔽。
这让小张一宵感觉自己像一拳揍进了棉花里。
三天后的夜晚,张一宵实在按捺不住了,才登登登抱着被子跑到了江侬的屋里,爬上床把江侬摇醒,一脸严肃地问:“你和我爸到底什么关系?你是我爸爸的私生子是不是?”
那时的张一宵傻乎乎的,妈妈去世得早,父亲是消防员,工作忙得很,没人管他,他的启蒙杂志是《读者》和《知音》,直接导致张一宵满脑袋都是伦理小故事,一听到父亲那句没头没尾的“从今天起他就是你亲哥”,他就自动把自己代入了苦情小白菜的角色,江侬就是父亲从外面不知道哪里抱来的恶毒小白莲。
江侬的脸在夜色里看上去更冷了,仰躺在看骑在自己身上、故意装出一副凶悍模样的张一宵,平静道:“我爸不在了,张叔叔收养我。就这样。”
张一宵眨眨眼,脑海中闪过了那个戴眼镜、据说是爸爸最好朋友的江义叔叔,问:“……他去哪里了?什么时候接你走?”
江侬捏住了他的手。
张一宵肉肉的小拳头捏起来软乎乎的,江侬一发力,张一宵就软了劲,栽在了江侬的怀里。
他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要挨揍了:“你干嘛!你……”
江侬的手护住了他的头,声音从斜上方传来:“没事儿,陪我躺会儿。”说到这儿,他近乎嗫嚅着低声道,“……我有点怕。”
张一宵虽然懵懂,但既然江侬说自己不是爸爸的私生子,他对江侬的恶感顿时就淡了九分,责任感也冒了头。
他环住了江侬的腰,低头看看自己还长着肉的小腰身,有点嫉妒那纤细的感觉:“好好好,我陪你,嗯?不怕不怕啦。”
在张一宵对父亲记忆的最后几年里,他变得温柔了许多,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江侬都是一视同仁。自己被父亲冷落的预想没有成为现实,这更削弱了小张一宵对江侬的反感,没过一周,他就爱缠着江侬了,一口一个江哥哥,和他一起买菜、路过小卖部新出的扭蛋机器旁时,他总要江侬花一块钱给他抽个扭蛋。
江侬的手气好到吓人,每次都能让张一宵抽到不同的小玩意儿,这让张一宵简直是对他死心塌地,江侬在他心中的地位坐火箭一般上升,甚至一度取代了父亲,因为父亲在家的时间更少。
直到那天到来。
他和江侬两个人正在家里偷偷玩红白机,听到突兀响起的敲门声,他吓得三魂去了七魄,抱着游戏手柄不知怎么是好,还是江侬冷静地帮他处理善后,有条不紊又迅速地把一切收拾好之后,才去开门。
在看见来人后,江侬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回头看了一眼张一宵。
小张一宵看不懂江侬眼里的悲伤,但他很快就懂了。
父亲在救援事故里牺牲了。
当夜,他躲在了父亲的衣柜里,贪婪地呼吸着衣柜内父亲的气味,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在柜门从外被拉开的时候,他慌乱地伸手要关闭柜门,不想让那气味消失,手腕却被狠狠捉住,整个人被拎了出去。
江侬的脸色苍白,眼圈一周隐隐透着红色,看得张一宵内心酸楚委屈一并涌了上来,勾住江侬的脖子,颤抖着低吟:“哥哥,我怕,我怕。你不要离开我。”
他终于懂了那天江侬说“我有点怕”时的心情了。
江侬抱着他在床沿坐下,狠狠擦去了眼角涌出的泪花。
在那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张一宵都爱待在衣柜里不出来,有几次甚至呆到缺氧头昏,迷糊中感觉被人抱起,就熟练地勾住那人的脖子,依偎在他怀里,安心地睡过去。
那时候,张一宵十岁,江侬十四岁。
有了抚恤金和父亲同事的照拂,张一宵和江侬的日子也勉强是过了下去。
不久后,小张一宵在学校和同学打架了,对方吃了亏,脸一抹,哭哭啼啼地告到了老师那里,张一宵被拎到了办公室,被班主任指着鼻子骂了一通。
他说,张一宵,你爸要是知道你现在是这个样子,他得多失望。
这句话让张一宵捏紧了拳头,可是没哭出来,他才不要当着外人哭。
最后是江侬把张一宵领回家的。
黄昏中,张一宵鼻青脸肿,跟在江侬身后,闷不吭声,但他发现江侬走得太快,自己越来越跟不上,一股即将被抛弃的恐慌笼罩了他,他几步冲上前,攥紧了江侬的衣角,江侬却回过身,一把推开了他,那双冷淡的眼睛刺得张一宵生疼:“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你以为张叔叔愿意看到你这个样子吗?”
张一宵一听,气得浑身簌簌发抖,腮帮子都在颤,他跺了跺脚,带着尖锐的哭腔大叫起来:“他骂你!……你说你是……说你……他妈的他才是灾星呢!谁都不能说你!谁都不可以!”
当听到那家伙说江侬就是天生的克人的命,说你要小心,早晚有一天说不定也能克死你时,张一宵脑袋一热,二话不说就一拳头挥了过去。
他死也想不到,江侬不但不护着自己,还跟外人说一样的话。
他的泪扑簌簌落下来,越掉越多,越想越委屈,索性蹲下来抱着膝盖嚎啕大哭起来:“江侬你混蛋……我帮你你还骂我,你欺负人……呜啊——”
哭泣中,他感觉自己被轻轻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脸颊被软软的东西啄了一口。
有点湿润温暖的触感让他略略止住了哭泣,一噎一噎的,身体没了力气,只能任由那个人把自己背起来。
他趴在江侬的背上,咬着嘴唇闷闷地赌气。
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江侬才说:“蠢死你算了。”
张一宵顿时气急了,去捶他的后背,却被江侬捏住了手腕,续上了下半句话:“……下次记得蒙头打。”
张一宵:“……”
……
在张一宵的记忆里,江侬是在上了高中后,才变得刻薄毒舌起来的,以前他沉默寡言得让张一宵生气,现在是一开口就让张一宵生气。
但是他就是爱和江侬待在一起。
江侬的菜,江侬的怀抱,江侬的背,江侬的声音,他都喜欢。
他唯一不喜欢的,是江侬的不确定性。
他不知道江侬在想什么。
江侬珍藏着他父亲和他的留影,珍藏着江义叔叔的那份一等功证书,张一宵不止一次看他发呆,也不止一次想问他对于未来有什么想法。
他知道江侬崇拜自己的父亲,他小学时的作文里就有写,他要做消防员,和父亲一样的职业,因为父亲是他的英雄。
张一宵也崇拜英雄,崇拜自己的父亲,但他不想让江侬做英雄。
现在他只有江侬了。
可江侬总是在他开口发问前把证书收起来,嘴角一挑,问:“怎么?饿了?”
张一宵不服气:“我来找你就不能是正事吗?”
江侬一本正经:“今天想吃红烧肉是不可能的。”
……我去你大爷的江侬在你看来我的正事只和吃有关是么!
张一宵多少次都因为这个放弃了和江侬的交流,然而他心里始终存着一层担忧,而自从上了高中之后,两个人之间的交集更少,江侬似乎是课业很忙的样子,很晚才会回家,他的这份刻苦,更让张一宵难受。
他怀疑江侬是想考军校,然后像他和自己的父亲那样去做英雄。
某个周六,江侬像以往一样,在冰箱里预备好菜就消失无踪,张一宵在家呆得烦了,约同学去郊区玩儿,却在那里的一家便利店门口意外碰上了江侬。
他穿着便利店店员的衣服,正在从运货车上往下搬啤酒,那么重的东西,他一次能抱三箱手不抖。
放下啤酒的时候,他就看到了张一宵。
张一宵的同学还没见过江侬,好奇地碰碰他:“那个搬运工认识你啊?”
张一宵还没答话,江侬就注意到了同学那好奇的探询眼神,极其自然地扭过脸去,一副根本不认识张一宵的模样。
张一宵突然就很难受,不管不顾地上去要问清江侬为什么在这儿,可激动过头了,刚一迈步就被地上凸起的井盖给绊倒了,极其丢人地脸朝下摔倒在地。
让他庆幸的是,江侬总算不再装作不认识他,丢下货物几步冲上来把他抱了起来,他自然腻在了江侬的怀里,也不顾同学的眼光了,抓着他的衣服小声哼哼:“老江我脚好疼……”
江侬请了假,背着张一宵去医院,还好只是扭伤,情况不算太严重,折腾到傍晚两人才回家。
张一宵脚疼得厉害,只能叫江侬背着,像小时候那样趴在江侬的背上,他格外安心,话也多了起来:“老江,你干嘛要去打工?”
江侬示意了一下自己的口袋,张一宵把手伸进去,发现那里有本小册子,他翻出来,借着路灯看了一会儿,讶然。
上面是当年为张一宵和江侬募捐的名单,一共二十七笔,还有一些借款记录,多到三千,少到两百,林林总总的,记满了小半个册子。
江侬轻描淡写地概括:“可以赚钱了,人情都是要还的。”
张一宵有点心疼他,三箱啤酒,他就那么轻易地抱起来了,一看就是干惯了这类重活。
他甚至不知道江侬是什么时候开始干这些的。
他闷闷地:“那我也来。”
江侬口吻平静:“给我好好上课。”
“为什么?!”
“你成绩烂成那样,别给我瞎造。”
……张一宵竟然不知道怎么反驳。
他只能不开心地摸摸鼻子,小声道:“那就换个轻松一点的吧……”
江侬稳稳地背着他,闻言扭头瞥了他一眼:“如果干轻松的活,我现在就背不动你了。”
张一宵:“……”
……他感觉很微妙,这一方面听起来有点暧昧,一方面又像是在黑自己的体重。
张一宵圈住他的脖子,犹豫了再犹豫,才小心翼翼地问出了自己早就想问的问题:“老江你以后打算干吗?”
没想到,江侬直接就给了答案,那叫一个干脆利落:“做老师吧,或者公务员。”
张一宵愣愣,心情突然就大好起来,连声音都不自觉地带了喜悦:“为什么为什么?”
江侬头也不回:“踏实,稳定,可以陪着你,不会离开你。”
还没等甜蜜在张一宵心口翻涌开来,江侬就继续做出了欠揍的补充:“……免得你以后哭的时候找不到人,还得躲到衣柜里去。”
被提到黑历史,张一宵恼羞成怒地去掐他的脖子:“老江你这个人太狗了!我跟你说你千万不要去当老师!会误人子弟的我跟你说!!”
“呵呵。”
“你笑个鬼啊!”
张一宵在江侬背上张牙舞爪,心里却安稳得很。
他甚至想,如果是这样的江侬,一辈子陪在他身边也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