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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成梁啊李成梁,当真是宝刀未老。”
我有些讶异,他听不懂巡抚门前那几个官吏的对话,又如何知晓该计乃是李总兵所出?
只见他一杯饮罢,神色悠然道:“别人我不知也就罢了,可这位宁远伯我可是从小就跟着他。这是他惯用的伎俩——以夷制夷。”
回忆起之前在药铺与那老伯的对话,他二人分明是熟识已久,不然也不会将殊兰托予他们照顾。他既然能放心地将殊兰托付于一个汉人,分明是与他有些交情的。要了解明朝的消息,免不了要在这辽东重镇里找些耳目。
我有些郁闷地喝酒,这些人的故事太多,多到我有些后怕。
额上突然被人敲了一下,褚英正瞅着我:“想什么呢?”
我白他一眼,调侃道:“想你的风流账!”
“我是如何风流了,你倒与我好好说说。”
“左边有个六夫人,右边还有个孙带妹妹,可不是风流吗?”
“哈哈……”他笑得格外爽朗,“你怎么不提我面前的这个?”
我被他挑拨得脸上发烫,故意撇过头去不看他。
他又笑了笑,“罢了。对面的那位是我妹妹,六夫人则于我有知遇之恩。与风流账皆搭不上关系。”
“兄妹怎么了,知遇之恩怎么了?”
我后面咽回去了半截话:段誉还能爱上王语嫣,杨过还能爱上小龙女呢!
不过这话和一个连金庸是哪根葱都不知道的古代人说,等于对牛弹琴,自讨没趣。
“你记得我曾同你提过。父王未起兵时,我们曾在辽东总兵府为虏。那时……是六夫人,她放了我们。也是因此,她被革除了名份,四处流落了这么些年。而今唯有屈居在这破陋之处。”
他晃晃酒罐,兴许是酒的缘故,他脸上竟有些红晕。
“要说我建州能有今日,只拜二人所赐,一是虏杀我祖父,逼得父王起义的辽东总兵李成梁,其二,便是六夫人。”
真是……孽缘。
我脑海中不知为何,浮出这两个字来。原来这满人的崛起竟是拜了汉人所赐,当真是冥冥之中注定了一般。
“你定是不会懂,我们女真人为何要起兵。你以为,女真族人中……有何人不想安居度日,过那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日子?我今日带你来此,不光是为饮酒,也为让你明白一事。”
楼下的台子又换了一班人,这回倒像是个说书的节目。台上说话人模样像个穷酸书生,一上来先清唱了两嗓子热场,才开始进入正题。
“……近来京师大雨成灾,听闻那长安街,水深足足有五尺,都说是那西王母发了怒,降祸给我天朝,再来那安南人武德成又督兵侵犯云南,我大明总兵官沐叡出师将其击退,可其后莫氏宗党仍数来犯,边境之民颇受其害,除此辽东边民近来也多被建匪滋扰,京师有消息说,那宁远伯李成梁年前因‘居民恋家室,则以大军驱迫,死者狼藉’大受朝野谴责,如今这宁远伯只怕难撑着辽东总兵之职了……”
“李成梁到底是老了,想当年……”
“听说那奴儿哈斥,准备吞并海西女真,这鞑子若有朝一日驱兵南下,若这辽东无李成梁坐镇守,只怕犹如当年那靖康之耻一般……”
“哼,那奴酋也不过时一介鼠辈,要他有那南下之心,只怕也没那胆!那女真各部,唯有叶赫他不敢妄动,建匪分明是惧怕我大明朝,你瞧他如今,可不还是年年得给我大明朝贡吗……”
“鞑子被我们关在关外,怕他作甚……”
奴酋、建匪、鞑子、蛮人……
耳中填满了这些嘈杂的声音,这些刺耳的词汇……的确,这女真未入关前,的确被称呼为蛮匪。作为一个汉人,这些无比寻常的字眼,而今搁在褚英耳中听来,我难以想象……
我死死地咬着嘴唇,心中五味杂陈。原以为听见这些褚英,应该脸上满是屈辱和愤怒地拍案而起,或是双手握拳,青筋暴起。可是他却只是淡然地吃着酒,稳坐如山。
“你明白了吗?”
我不知如何作答,明白,却又不能明白。
“为何……当日要救我?”我扯着有些哽咽的嗓子问,“我和他们一样,我也是个汉人,没有权势没有后台,为何……”
“你像极了年轻时的六夫人,真的,”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脸,“我再没什么好对你隐瞒的了。那日在树林中见到中箭的你,你死死盯着我的坠子然后昏了过去。我便知道,你与六夫人一定有些关联。心中唯一的感觉,就是一定不能放你走……见到你,我仿佛是见到了亲人一般。将你安顿在别院中,也只是想留住一个可以让我安心的地方。”
“那现在……”
“我当你是朋友。”
“你不恨吗?”
他将一罐酒饮尽,用袖子揩了揩酒:“他们也恨我……”
“……可这江山,只能是一个人的。”
****
走出酒家,外面是沁人心脾的夜风,褚英将马牵来,伸手拉我上马:“走吧。”
“不用管孙带格格吗?”
“她既然有办法来,自然有办法回去。”
酒暖肚肠,感受着迎面而来的夜风,感觉心中平静了不少。
我喃喃道:“褚英……褚,以锦装衣曰褚,英,才能过人曰英……”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
他突然出声打断我,侧过头来冲我笑,周遭是飞速向后退的景物,夜色的笼罩下,他的双眼亮亮的,我心头一颤。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
我晃了晃头,理了理自己的思绪:“我喝了酒,不会醉,就是想唱歌。”
我靠在他后背,能够感觉到他胸腔里传来嗤笑声,“那你唱吧,我听着正好解闷。”
“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
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
一日看三回,看得花时过。
兰花却依然,苞也无一个。
转眼秋天到,移兰入暖房。
朝朝频顾惜,夜夜不相忘。
期待春花开,能将夙愿偿。
满庭花簇簇,添得许多香。”
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听的歌,我们那个年代,正是风靡《兰花草》的年代,此时此刻此景,唱出来真是说不出的辛酸。
“你家乡可在江南?”
“你怎么知道?”
“我只记得,兰花草在江北是长不活的。”
“有什么长不活,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他有些吃惊,“我可以理解为你在暗示我,并非汉人才可以坐拥天下?”
完全正解。我只是稍微点拨了一下,他就能猜到我的意思,我都不免有几分佩服。
“你怎么看?”
“我?”他口气有些古怪,“我从来……就未觉得,天下只能是汉人的。我们女真人,也曾问鼎过中原。”
他的祖先,完颜阿骨打,的确问鼎过中原!
前头是猎猎夜风,稀稀沉星。
漫长的一日,终于要过去了,我不觉在心里庆幸着。
“你怕吗?”
我抓紧了他腰间的锦带,像是在对自己说,“有什么好怕?”
不就是我喜欢的人娶了一个喜欢他但他不喜欢的女人而已,我难道要和那些古代闺中女子一般哭哭啼啼吗?我不要!
我是我,不是任何人能够代替的。反正我是孑然一身而来,大不了再孑然一身地回去。空空而来,空空而归,不过如此。命运要耍我,我就接招便是,这才是我应该有的姿态!
丑时,我们抵达了建州境内。额亦都在南大门前接应我们,远远便瞧见城内灯火通明,显然是这次喜事还未结束。
我不禁唏嘘这破婚事,有必要这么折腾吗,心里却是莫名添了几分堵。
额亦都下马相迎:“大贝勒,可将小女安置妥当了?”
褚英拱手应道:“将军放心。”
额亦都脸上紧绷的神色这才送下来几分,毕竟为人父母,担心子女安危也是再自然不过的。南大门换了守夜的卫兵,正好是额亦都的部下,于是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赫图阿拉城中。
若按照平常,此时城中早已万籁俱静,可偏偏今日却是一点也瞧不出入夜的感觉,倒与那沈阳城中酒肆里一番模样。
额亦都感慨道:“今日汗王雅兴大发,大殿里头的人都还没散,陪着汗王有说有笑呢。”
“如此说来,老八他岂不是还在陪着叶赫那帮人?”
“如何要得他陪?”额亦都口气略带不满,“汗王请来的人,当然是汗王自己作陪了。”
褚英笑笑,只当没听出了所以然来,转头来问我:“要去瞧瞧热闹吗?”
“时辰有些晚了。”我婉言拒绝。
“不晚,”他十分有兴致,故意道,“你就算是回去,也是睡不着的。”
一旁的额亦都轻咳一声,想是误会了我与褚英的关系。
我躲避着额亦都有些别有用意的目光,原本夜间凉气逼人,嘴上有些哆嗦结巴道:“真的不了。”
褚英一瞧我这番拒绝,只好作罢,不让我难堪:“那便依你。”
他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仰头望月,随口调侃道:“还是城里的空气好。”
远处一个小厮急急忙忙跑来,“将军,将军,你快些回汗宫大殿吧。”
额亦都瞧了一眼,叹气道:“八成是殿上又闹一出了,我得赶快过去。今日之事多谢大贝勒相助,我额亦都定不负大贝勒这份恩情。”
褚英托住他将将要俯下去的身子,“我说过不必如此,此乃我褚英分内之事。”
额亦都目光坚定地朝褚英一点头,便告辞去了汗宫。
一下子又只剩我与褚英二人了,他见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有些抱歉地将外衣脱了下来。
“不用……”我话还没说罢,他已经毫不由我拒绝地将衣服披上我肩头。
“我说当你是朋友,可没说不当你是姑娘,”他自顾自笑了起来,无奈地瞅着我,“虽然你与我妹妹孙带一样,净爱做些我们爷们儿做的事。”
我半撅着嘴,“咳,你这是夸我还是在贬你妹妹?”
我是顾念着他一路上挺照顾我,才与他开了个半冷不冷的玩笑。
“别耍嘴皮子,”他敲敲我脑袋,下手丝毫不留情,“我送你到文馆吧。”
我纵然心里暗骂他这厮真没情调,但面上却没有再拒绝。原因有二,其一是我今天刚做了亏心事,不敢走夜路;其二是我路痴,黑漆漆的十有八九找不到回文馆的路。
不过今天发生的事情,倒让我对褚英此人有了新的认识。之前因他曾打算以我为筹码之事心存芥蒂,但不可否认,一直以来,在赫图阿拉城中他帮了我不少。他也许不同皇太极的睿智沉稳,圆滑细腻,但是他爱恨分明,固执专一,甚至为了自己所坚持的事情,会不计后果不顾安危。
这样的褚英……一直在掩藏、压抑着自己内心的感情,原本我并不能理解他对代善的无私袒护,对□□哈赤的又爱又恨,对朋友的两肋插刀……毕竟我没有参与他过去的人生,但今日,我却似乎有些能够理解这样的一个褚英。
我甚至在想,也许,有朝一日,我与他会是生死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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