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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禅神智稍稍恢复一些的时候就觉得很不舒服,首先是足以使人牙齿打颤的寒冷,接着是浑身热辣辣的痛,麻痒之意从骨头缝里渗出来,让人忍不住要去挠,他也的确伸手想要这么做,不过没有成功,他发现自己动弹不了。
还好抬起眼皮这个动作没有抬手抓挠困难,看清自己的情景后,焚禅更希望自己从来没醒过。他正躺在一张连被褥都没有铺的床上,与其说是床,不若木板更合适,整个人被绑成大字,脱臼的胳膊接回去了,胸口被一排排列整齐的细木条包裹,腿上也是。全身只有一条薄薄的巴掌大小的布片盖住关键部位,焚禅只要多扭动几下腰,它就能滑下来。
焚禅很少有感觉到冷的时候,他武功不弱,只要不是没气了快死了,身体就会自发催动内力取暖,现在之所以如此寒冷,是有人封了他的穴道,还灌了他软骨散。
天已经亮了,天光从大开的门户窗子照射进来,让形容狼狈赤身裸体的焚禅的羞耻无所遁形。
屋里不止焚禅一人,还有个素衣的女子,正在侧对着他坐在不远处用小石槽慢慢碾药。她听见了焚禅挣扎时引起的声音,慢慢说了句话,声音里没有热气,如同寒冰,“你的骨头断了三成,不想下半生半身不遂,就别动。”
焚禅认出这个声音,是霜降。昨晚目不能视,没有看清她什么模样,于是他扭过头去看她。
再次出乎焚禅的意料,霜降的脸看着非常年轻,年纪不会超过二十岁,但是她的头发全白了。头发很长,没有绾髻,也没有用什么扎起来,就那样从有些单薄的肩膀和背垂到地上去,蜿蜒着拖了一截,一丝不乱,漂亮得如同反光的银缎。
银发没有为她增添半分老态,反而将那如霜雪般苍白的脸映衬得更加通透,仿佛她身后的日光能穿透她的身体,直接投射到木地板上,留不下影子。
霜降很美。连杀人如麻铁石心肠生命中只有服从和忠诚的焚禅也忍不住发出感慨,美的纤尘不染,像最干净纯洁却又无情的妖精。
“再看,扎瞎你。”霜降根本没有往焚禅这边看过一眼,却发出了冷冰冰的警告。她也看不见。
焚禅已经将自己的处境分析了一遍,没有内力,无法冲破穴道;中了软骨散,无法从这里逃出去;骨头断了,不能乱动。终上所述,自己简直就是一块剥光了躺在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你能放开我吗,我不乱动。”焚禅试图争取一点自由。
“不能。”
“那能拿一床被子来给我盖一盖吗,你这屋子怎么连火也不生一个,太冷些了。”
“不能。习武之人不需要生火。”
焚禅放弃。骨头里的疼痛仍旧折磨着自己,他开始没话找话和霜降聊天,试图分散注意力,顺便套取一些情报。
“你在磨什么药?”
“你的头发为什么是银色?”
“你多大了?是否婚配?家住何方?家中父母可还健在?”
“你要拿我试毒,你的毒/药会不会很苦?”
焚禅的问题稀奇古怪,隔一会冒出来一个,回答他的永远是霜降的沉默。焚禅有点挫败,他常年和王后的护卫在一起,护卫都是爷们儿,所以并不是很会和小姑娘相处。
想了一会儿,焚禅见对方有磨药磨到明天的势头,又问了一个问题,“你的眼睛,是怎么瞎的?”
霜降手中的动作顿了顿,缓缓转过头来,一双灰色的眼睛也转了过来。那是一双比她的容貌更加吸引人的眼睛,在像春天舒展的柳树枝条一般的眉,黑蝶一般的长睫的装点下,应该是日月星辰一样的耀眼,此刻却蒙上了一层阴翳,再也绽放不了光彩。
焚禅呷呷嘴,觉得非常可惜,以为她会开口解释的时候,见她轻轻抬起一只手指,只是非常轻微地弹了一下,什么毒针粉末全部没看见,焚禅就哑了。
“你很吵。”霜降如是说,“试毒的工具不该这么吵。”
霜降摸了一会儿才找到她的竹竿,端着碾好的药粉缓缓站起来,一步一顿小心地走出房间,途中焚禅看她磕到椅子三次,桌子一次,床角两次,直接撞上墙壁五次,还在出门时被门槛绊得差点摔倒一次。药粉因为颠簸洒了一路,都快洒光了。
焚禅早就怀疑这人是不是刚瞎不久,才会问出她是怎么瞎的这样的问题,此刻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屋外传来霜降下楼的声音,然后是一个男声,“当心脚下!”接着就是兵兵乓乓的滚动声撞击声落地声,再然后还是那个男声,“霜降,这都是你第几回滚下楼了?”最后是霜降的声音收尾,“闭嘴!”
果然,这女子才瞎不久。焚禅突然开始为自己试药的未来担忧。
午饭自然是没有的,有药童上来给焚禅灌了一碗药,药汁又苦又烫,药童孔武有力办事利落,一滴都没有浪费,全部喂进了焚禅的肚子。焚禅觉得嗓子火辣胃中翻江倒海,太他娘的难受了。
平日里他哪里会把这样的药童放在眼里,动动手指就能碾死一片;现在却是对方动动手指就能碾死自己。虎落平阳被犬欺,大概就是这样。
霜降煎药的时候,手指不小心被烫到了,下意识就要含进嘴里,手抬到一半,转道去了腰带,从里面取出一小盒霜膏,自己给自己抹上了。瞎了之后,唯一不会搞错的事情就只有各种药剂,连以前做的最好吃的芙蓉糕现在也做不好,听说立秋吃了又拉肚子了。难得寒露他们为了饱口腹之欲,一边嗑瓜子一边吃解药,也不知是不是集体在安慰手艺退步了的霜降。
站在煎药房里的霜降有点呆呆的,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药罐子里的药已经沸腾了好久,也不取下倒出来。
秋分看不下去了,从房梁上跳下来,拿起帕子包住罐柄把药从火炉上取了下来,“都要漾光了,你怎的又出神?”
“手疼。”霜降向秋分声音传来的方向伸出手指,有点可怜巴巴的,和早上在焚禅面前那个冷漠的霜雪妖精完全是两个人。“刚刚被烫到了。”
秋分取出霜降给他们每人按照各自喜好的香味颜色,专门为了在被栖月烫伤后涂抹配的药膏,细心又轻柔地涂在霜降有些红肿的那个指尖,“体质越来越差,就要好好保护自己才是,早上又摔了,有没有受伤?”
霜降垂着的脑袋摇了摇,空洞的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秋分,我现在的样子,主人会不会觉得我没用,不要我了?”
秋分叹了口气,大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顶,将那头垂顺的银发揉的得乱了几分,“不会的,惊蛰傻成那样主人不都没说什么吗,你不要担心。”
“可是我找不到治好眼睛的办法。”霜降的声音要哭了。
“不是还有那个郦七小姐的血么,我让小暑想办法取两滴回来,你试一试看有没有用。”
“要是让主人知道你们伤了她,会被宰掉的,宰成我也救不活那种。”
“没事,我们偷偷的。”秋分像是在哄小孩子一样哄着难过的霜降。
“霜降又哭鼻子了,这么大了还和秋分撒娇,羞不羞?”寒露的声音从门口传进来。秋分回头一看,见他一副万年不变的吊儿郎当,靠在门柱上。
“昨儿不是才来,怎么又来?”问话的是帮霜降采药刚回来的冬至,在院子里放下装的满满当当的背篓,叉腰缓了口气,也没等寒露回答就和屋子里的银发少女说,“霜儿,你说的那个红色有毛绒的长在树尖尖上的花,我翻遍方圆十里的山林也没有找着啊,是不是咱们这一块儿不长那玩意儿?”
“就你那眼神能在雪地里找着就怪了。”寒露嗤了她一声,“要采药怎么不叫立秋,他最近闲出鸟来了,每天除了吃就是睡,都快胖了。”
“哦,那我下次叫他。”霜降小声答了一句,像个最听话的乖宝宝,“可能是还没开花,所以冬至姐姐没找着,麻烦你了。”
“不麻烦,我也是闲着没事的。”冬至大大咧咧说了一句,又问寒露,“你还没说你又来干啥呢。”
“来找吃的。”寒露答得诚实,“我那里的吃的全被立秋吃光了,我要饿死了。”
“霜儿刚做好的蜜糖山楂干在药柜第七层顺数第十个盒子里,自己去取。”秋分扔下一句,又跑到房梁上去了。
“你就和房梁柱子成亲过一辈子吧!”冬至抬头瞪了秋分一眼,他跑了,谁帮她洗那么多药材?
“嗯,你的提议不错,我会考虑的。”秋分凉凉地回了一句。
“你给我下来!帮忙收拾药!”
“偏不。”
药房里传来寒露的怒吼,“秋分你又骗我!你说的那个盒子装的分明是巴豆!”风风火火冲进来,要和冬至合力把秋分从房梁上揪下来,然后就是拆房子一样巨大的动静。
霜降早就撑着竹竿一步一磕碰地回屋子去了,现在她的身体不比以前,每到午时就要歇午觉,会睡上足足两个时辰,能从正午睡到日头西沉,这是无奈之举,不然体质的恶化速度会更快。自从霜降眼睛完全看不见后,除了配药他们不是很能插上手,其他事情都给她包了下来,霜降每天除了配药熬药,就是研究怎么做好吃的来报答这群饿狼了。
今天睡得不好,一直昏昏沉沉的,霜降睁开眼,又闭上眼,没有差别,都是一成不变的黑暗。
发了一会儿呆,想着这会儿起来了该做什么。对了,主人丢了一个人过来,说给自己试药,那就去试药吧。唤了屋外的女药童兼侍女进来,给自己穿好了衣裳,梳顺了头发。
又想起惊蛰说这个人不知死活,喊了主人三次怪物,应该不能让他太好过,霜降吩咐,“去那个青铜匣子里取两粒丹药给我,还有紫檀木匣子里的一套刀具也拿来。”
侍女离开了一会儿,回来把东西放在了霜降手上,等着对方接下来的吩咐。
“扶我去药房。”霜降把东西放入袖袋,一只手握着竹竿,一只手向一旁探了探。侍女忙迎上去让她拉住自己。“那个人醒着还是睡了?”
“他晕过去了。”侍女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可能是中午给他喝的药太辣了。”
“废物。”
“惊蛰说他武功还不错的,能在主人手底下坚持一炷香。怕他不乖乖喝药伤着您,所以才让冬至姐姐封了他的武功。”
“我知道了,一会儿配副药让他不那么废物,以后你们灌药也不会太辛苦。”
巨大的药房里已有四个药童等着了,霜降坐在屋子一头按特殊的方法配药,不停说着她要什么,药童们就在几个大大的药柜间来回,取她要的东西。
正忙着,大雪过来了,手里托着一个细长的匣子,一进院子就往霜降这边来。
正在屋顶折药材的冬至见了她,喊了一嗓子,“怎么有空过来,今儿不给长公主买书了?”
“小雪去了,我过来给霜儿送东西。”
“什么东西?”还没走等着蹭一顿晚饭的寒露噌一声窜出来,伸手要抢大雪手上的东西。大雪手腕一转,匣子已转移到另一只手,让寒露抓了个空,“不是吃的,莫抢。”
扔下在原地直瞪眼跺脚的寒露,走进药房,“霜儿又在忙呐?身子好些没有?长公主得了一支参,让送过来给你补一补,还叫你有空了去宫里陪她玩。”
霜降抬起头,扬起清浅的一个笑,“谢谢长公主,谢谢大雪姐姐。”
大雪咳了咳,“霜儿你笑的很好看,但是我在这边。”
霜降顿了顿,把头转了转,看向另一个方向,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奈和淡淡的委屈,“抱歉。”
大雪见不得她这个模样,心疼的心肝脾肺肾直打颤,扔了匣子冲上前一把搂住霜降,“我可怜的霜儿啊,怎么耳朵也聋了啊,太可怜了……”
霜降:“……”
秋分从房梁上跳下来,抓着大雪的后衣襟,拎起来,直接扔了出去。
焚禅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小时候。他是孤儿,没有家,流落街头,衣不蔽体,靠抢劫偷摸和乞讨渡日,直到不小心饿晕在带了小皇子出宫游玩的王后的马车前,被恩赐了一顿饭,又被那时的侍卫长看上,带去习武,出师后护卫王后和小皇子的安全。
感谢这样做梦也不敢奢想的机遇,感谢慈善的王后娘娘,让自己脱离泥沼,有了一身让人惊叹的武艺,有了让人尊敬的地位。若是没有这一切,估计早饿死在哪个街角了。
焚禅很忠心,恪尽职守了很多年,唯一做过的越矩的事,大概是十八岁时放跑一个小女孩儿。那个女孩儿在御膳房做事,八岁身体还没有五岁的孩子健壮,焚禅看见过她很多次,每次都在被打,要么是比她年长的大宫女,要么是御膳房里的厨娘,她的脸上就没有没带着伤过。
第十次撞见的时候,焚禅出声呵斥了那些人一句。彼时焚禅身份已不低,宫女之类不敢惹他,哄地散了。焚禅走过去,对抱着膝盖缩成一团的女孩儿道,“还站不站的起来?”
女孩儿抬起头,乱发之下是一双如同盛放了整个星空般璀璨的眼睛,生生把焚禅吸了进去。
她看着他,“您能放我出去吗?我想回家。”
焚禅偷偷放走了她,偌大皇宫,少了一个小宫女不会有人注意到。那之后再没见过,不知道长什么什么样子,有没有找到她说的家人,或者,已经饿死了吧。
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身影来,银色的长发,灰蒙蒙的眼睛,冷冰冰的表情。
焚禅从梦中惊醒,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梦到这样的往事,愣了一瞬,接着为自己被一碗药辣晕了而不齿。不过也多亏这碗药,辣得浑身都热起来,不然焚禅早在这四面通风的地方冻死了。
过了一会儿才察觉不对,有一双冰凉的手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焚禅看见霜降坐在床板边,拿着雪亮锋利的刀子,正欲割向自己被慕容栖月烫伤的地方。
“等等!你要做什么!”
“不割,会烂掉,很臭。”霜降根本没有停顿,一刀扎了上去。
“嗷!”
正准备跨进院子的处暑为这声堪称狮子吼的哀嚎吓得退了一步,伸出小指头掏掏耳朵,问一同来的惊蛰,“不是说是齐国第一高手?第一高手嚎成这样?”
惊蛰沉思半晌,揣测道,“霜降看不见,也许在割腐肉的时候刀子扎错地方了。”
处暑点点头,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你戳的是我的腋窝!”不知道那刀片究竟用什么汁水浸泡过,为它扎过的伤口如同万虫啃噬,剧痛入骨,焚禅疼的浑身颤抖。
“哦。”霜降拔出刀子,血飞溅出来,一旁拿着药粉的药童立马按了上去,及时止住了血。焚禅却觉得更痛了。霜降又摸了摸,焚禅还没来得及看清就又被下一刀。
“嗷!”
冬至从烘药材的小屋子里钻出来,“这是在杀猪嘞?”看见快进屋了的处暑和惊蛰,“怎么大家都来了?”
处暑晃了晃手里拎着的花雕酒,“来蹭饭,顺道看看齐国第一高手长什么模样。”又走了一步,“不过现在已经不想看了。”
焚禅快哭了,“你扎着我侧肋了!伤口在手臂,在手臂你知道吗?看不见就让你手下来啊!”
刚刚拔出刀的霜降听到这话,在原地又捅了一刀,“太吵。”
等到手臂上的腐肉被割干净的时候,焚禅的上半身已经被扎成了筛子。奄奄一息已经嚎不出来了的焚禅尚有一丝神智,在庆幸自己被烫伤的不是腿而是胳膊,不然以霜降这个刀法,绝对有可能会绝后。
霜降在铜盆里洗手,侍女用柔软的棉布为她擦干。霜降走回床板边,掏了那两颗药出来往焚禅的方向一递,“吃掉。”
房间里安静了一瞬,侍女小心扶住霜降的手臂,往另一个方向推过去,轻声道,“是这边……”
焚禅实在没忍住笑了出来,这小姑娘太有意思了,从来没见过任何一个瞎子这般可爱,简直让人忍不住想要怜爱,她做过的任何坏事都能被原谅。
霜降眉梢一敛,指尖一弹,两粒药丸准确无误落进焚禅笑得合不拢的嘴,直接弹进了嗓子眼。焚禅刚要把药丸咳出来,霜降冰凉的手已经掐上了他的脖子,另一只手在他后颈一拍,药丸就稀里糊涂地被咽了下去。
焚禅又是一阵心惊,这小姑娘原来是会武功的,而且这之前居然都没有被他看出来,想来不会太弱。
霜降又去洗手,仿佛碰了最脏的东西,比刚才洗的还要认真。
“再洗皮要掉了。”焚禅好心提醒。
霜降的手指在水下弹了弹,焚禅就又哑了。“明日不用绑他了,挑了手筋脚筋,扔到雪貂的屋子里去。”
焚禅瞪着她的眼睛要裂开了。
霜降改口,“哦,不用挑断。”
焚禅松了口气。
“种了蛊,他已经废人一个,不会伤到雪貂。”
焚禅决定不原谅她了,他想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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