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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的是八皇子许昊靖, 今年五岁,他仰头看着杜修竹, 稚嫩的脸上显出关切的神情, 见杜修竹摇了摇头, 他眼里却闪过一丝失望。
杜修竹笑了笑,果然还是个孩子,这么点大, 若是放在民间, 定是在外面嬉戏吵闹的年纪,可生在皇家, 就由不得他的天性了。
他轻咳一声,继续讲学, 今日讲的是《论语》, 无什有趣,八皇子只听得昏昏欲睡。
许明玉坐在最后静静的看着杜修竹, 她求了许劲松许久, 许劲松才答应让她与皇弟皇妹们一同进学, 可是自来的第一天, 她便只盯着杜修竹看, 根本无心学习。
开始的时候杜修竹还拿了戒尺提醒她, 到了后来就连管也懒得管了, 完全当她不存在。
这时候, 杜修竹又拿了戒尺在八皇子的桌上敲了敲,八皇子吓得立即端坐好,瞌睡也就跑没了。
每日里,皇子们卯初开始进学,一直到巳末才结束,只辰正时分可以休息一柱香的时间。
杜修竹又讲了一会儿,看了看沙漏,才将书放下,让众皇子们休息。得了他的话,殿外候着的宫女太监们立即拿了茶点进来伺候。
许明阳的贴身宫女云绡也走进来,取出吃食放在桌上,就见许明阳用眼神示意,她心下了然,拿了碟核桃酥送到杜修竹桌上,“先生辛苦了,这是我们公主请先生吃的。”
杜修竹淡淡一笑,“多谢公主,杜某不饿,还请姑娘收回。”
许明阳见云绡又无功而返,气得直跺脚,径直走到杜修竹跟着,“先生为何不吃我送的东西?”
“皇姐,先生说他不饿。”说话的还是八皇子,他年纪最小,就坐在第一排,离杜修竹近,这里的说话声他那里听得十分清楚。
许明阳狠狠瞪了八皇子一眼,才回到自己座位上,这是第二十一次了,杜修竹从来不吃她送的东西。
她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思绪却飘出了很远,那日远远的看到他,他正与别人说着话,见她来了,他看了她一眼躬身行礼,只那一面,他从此但印在她的脑子里,挥之不去,他的眼神深远幽长、宁静安逸,她不由自主的便陷了进去,
休息的时间总是一晃而过,那些个宫女太监们来了又去,殿里一下子又清静起来,杜修竹拿起书,接着往下讲。
今日翰林院无什事情,金瑞章点了卯,就去了国史馆书库,准备将编好的编目放进去就回去。听说宝林斋的翡翠糕清香软糯,特别好吃,他想带些回去给绿菊,这段时间得亏她多加照顾,他在杜家的日子才过得极为舒坦。
出了书库大门往左走,刚走出几步,就见黄潜大学士迎面而来,他连忙转身往里走,却还是晚了。
“瑞章留步。”黄潜出声唤住他。
他只好硬着头皮转身行礼,“黄大人,不知唤下官有什吩咐。”
“你让我好找,”黄潜也不与他兜圈子,“我来还是为了我那女儿,你好歹去见上一见,若是实在不中意,我决不强求。”
金瑞章想了想,勉强点了头。
黄潜的府邸也在永巷,距离柳家胡同倒不太远。
进了门,黄潜就请金瑞章去正堂喝茶,他对身边丫环说:“将小姐请出来。”
不一会儿,丫环就将人带了过来,金瑞章抬头去看,黄小姐今日穿着件靛青色的褙子,身量修长,容貌说不上倾国倾城,却也十分秀丽,行走起来也极为端庄,典型的大家闺秀。
他仔细看着,眼前却忽然出现了绿菊的身影,他不由怔了下,为何会想到绿菊了?
黄潜看着他的神情,以为他心有所动,心里不由得窃喜,待女儿走近了,他站起身,将她引到金瑞章面前,“这便是小女黄含,含儿,见过瑞章。”
说着,黄含娇羞一笑,冲金瑞章福了福,“金公子好。”
金瑞章连忙还礼,黄潜笑着说:“瑞章且坐,我去将我珍藏的白玉棋盘拿来,陪我杀几局。”
下棋?金瑞章连忙摆手,他的棋技实在是……
黄潜哪里听他的,撂下一句话便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只余金瑞章与黄含二人在堂上。
黄含倒是落落大方,坐到金瑞章对面,“金公子哪里人,我听父亲说你还有位母亲在老家,可曾接过来?”
“等这里完全安顿下来就会接过来,多谢黄小姐挂心。”
金瑞章嘴上应着,心里却想着如何拒了黄潜下棋,在杜修竹面前丢人也就算了,再将脸丢到黄家来,那就真的是丢大了。
黄含今年十六岁,生得是冰雪聪明,她一看金瑞章的样子就知道他对自己无意,当下也不强求,与金瑞章闲聊着,待黄潜一来,她便告辞进了里去。
她一离开,黄潜就问:“瑞章,可还满意?”
金瑞章摇头,“黄小姐的确十分出色,看着就似妹妹一般,可是……实在生不出男女之情。”
黄潜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在他眼里,他这个女儿可是个宝,轻易可舍不得给别人,不然也不会十六了还没定下人家。
他摇了摇头,既然不喜欢,他便也不强求,当下只让金瑞章陪他下了几局,看金瑞章输得惨兮兮的,心里也便舒坦了。
金瑞章回到杜府的时候已经午时了,绿菊正指挥着两个下人抬了很大一块冰到他房里,见他回来了,对他屈身行了礼,就说:“金大人,我们小姐说现在天气太热了,给你搬块冰来降温。”
金瑞章道了谢,才将手里的糕点递过去,“给你尝尝,都说挺好吃的。”
绿菊接过来就拿了一块咬在嘴里,顿时一股子清香就占据了口鼻,再多的暑气也冲淡了大半,“真的很好吃,你也尝一块。”
说着,她就递了一块过来,金瑞章接过,学着她的样子咬了一口,果然清凉爽口,甜而不腻,他就看着绿菊笑,绿菊的眉眼弯成了一条线,嘴角上沾了些许糕点沫子,俏皮可爱极了。
他忽然就伸手给绿菊擦脸,绿菊一怔,呆在那儿看着他。
盖头下安宁的嘴角扯了扯,好福气什么的她是不想了,只想着在杜家能有个立足之地聊此一生也便罢了。
他的手伸过来,盖头下刚好可以看到,安宁瞧过去,那只手莹白温润、骨节分明有力,说不出的好看,手竟这么好看,不知它的主人到底长什么样子,安宁不禁有些愰神,任由那只手牵着,直到入了洞房,才将将反应过来。
将她引到床边坐下,听得他到门外小声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绿菊就进来了,“小姐,姑爷说您要是饿了可以吃些桌上的点心,他去去就来。”
安宁点头,却知道并不能真的吃那些点心,免得将来被人笑话一辈子。
外面的热闹之声不时传来,安宁坐在床边都可以感受到那边的喧嚣,她不禁问:“外面人很多吗?”
绿菊笑出了声,“小姐,杜府很重视的,外头的席面足足有五十桌,据说还有贵人送来了贺礼,只不知是哪位贵人。”绿菊很高兴,相比于伯府的不重视,杜府能摆出这么大的排场已经很不错了。
安宁却笑不出来,她从袖中抽出昨夜父亲送的那支白玉狼毫,神情有些戚戚然,“不过是谢伯府扔出来不要的女儿,哪担得起这样的热闹,日后若杜家发现我并没有什么价值,今日越是热闹,他日我的日子就越是艰难。”
绿菊连忙“呸”了两声,“小姐,大喜的日子不可说丧气话。”
安宁把玩着笔,摇了摇头,“你以为父亲为何要送我这支笔,他就是明白的告诉我,与我的那点亲情一笔勾销,从此两相陌路了。”
绿菊吃惊的看着安宁,眼泪又流了出来,“小姐……”应该是小姐理会错了伯爷的意思,伯爷怎会不要小姐了呢?
“我没事,”安宁小声的说着,“于我来说这倒未必是坏事,本还下不定决心与那边一刀两断,如此倒真没什么念想了。”
绿菊十分心疼这样的小姐,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能在一旁静默的陪着。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响起了脚步声,主仆俩匆匆收拾好情绪时,门就被推开了。
安宁先看到一双大脚,然后又看到了好些双小脚,大脚在安宁跟前停下。
“可累着了?”
安宁身子一怔,这是……他的声音?如珠如玉,润物无声,很是好听。
“少爷,可以掀盖头了。”说这话的应是位嬷嬷。
安宁可以感到他先点了点头,然后俯下身,小声的对她说:“稍等,一会就好。”
话落,安宁看到大脚转头离去,不过片刻又转了回来,紧接着,头上的盖头被掀起,她看到好些人站在新房里,看着她笑,脸颊突然就烫了,她赶紧低下头,从看到那只手她就很好奇他长什么样,如今却是不敢去看他了。
“请少爷、少夫人喝了这合卺酒。”说话的还是刚才那个嬷嬷。
听了这话,安宁头放得更低了,她似乎感觉他嘴角扯了一下,才将两杯酒端来,递了一杯给她。
手臂交错,她飞快的扫一眼他的脸就赶紧敛了目光,将一杯酒一饮而尽。
见二人喝完,一众人纷纷道了贺,才依次退出去。绿菊不知何时也随着众人一同出去了,安宁还没反应过来,房中就仅剩下了他们二人。
“可累着了?”杜修竹又问了一遍。
安宁摇头,刚刚那一瞥,她已将他的面容看了个七七八八,此刻,她的心正“咚、咚、咚”的跳着,根本说不出话来。
匆匆一瞥,犹若惊鸿。
不是说与一般的和尚无异,怎么看着不像?
正想着,脖子上忽然一轻,安宁抬起头,就见凤冠已被他取下放到桌上,他的背影被烛火映照,显得十分高大,她不由看得怔住。
冷不防杜修竹回头看过来,安宁才猛然惊觉,迅速将头低下,只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杜修竹走过来,见安宁似做错事的小孩一般坐着一动不动,她的脸色微红,应是被他瞧见羞的,眼眸低垂,睫毛轻颤,看着若无其事,可手却紧紧绞在一起,泄露了她的真实情绪。他想起了寺院后山的那只兔子,被他捉住时也差不多是这样的表情。
安宁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心跳得更加厉害,她是嫁给和尚的,本已做好了守活寡的准备,可和尚却变成了帅公子,这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一定是在做梦,对,是在做梦。
这样想着她就不紧张了,交叠在一起放在下面的手狠狠掐了自己一下,几乎同时,她倒吸一口凉气,真的疼,不是做梦吗?
杜修竹忽然两个大步就跨到安宁面前,一把抓起她手,她的手细白莹润,摸起来柔若无骨,他的心忽然就跳了一下,再看刚刚掐过的地方,那里已经红了一大块,紫红的瘀血,刺得他眸光生疼。
安宁被他的动作吓到,竟忘了紧张,怔怔的看着他,一下子撞进了他的眼眸,他的眸光深远幽长,如庄严的千年古刹,祥和又似拒人于千里之外,里面的情绪一闪而过,她来不及捕捉就错过了。
杜修竹拿着她的手看了看,复又放下,那双眸子沉静如水,看不出任何情绪,“以后别这样了。”
安宁点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坐在床边等他开口。
杜修竹也在床边坐下,房间里寂静无声,安宁似乎可以听到屋外地龙破土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杜修竹站起身,自顾自脱去了喜袍,“早些睡吧。”
安宁一听顿时羞红了脸,走到格扇后去换衣裳。
回来的时候,杜修竹已经躺在床里边,身上盖了半床被子,闭着眼,不知睡着了没有。
应是没睡着吧?安宁犹豫片刻,也躺进了被子里,身子却不由颤栗起来。
两个人挨得很近,杜修竹忽然握住她的手,“早些睡,明日还要早起。”
他的声音似有种穿透力,安宁听了真的就安定下来,不知不觉睡去了。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安宁就醒了。她睁开眼,看着陌生的环境不由一惊,随即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成亲了,这是婚房。
转头向床里看,里面空荡荡的,哪有杜修竹的人影。
“醒了?”杜修竹的声音自屏风后响起,唤了张嬷嬷进来伺候她更衣,“张嬷嬷从前是跟着我母亲的,后来随我去了寺里照顾。”
安宁应了声,向他的方向看去,她看见杜修竹递张雪白的帕子给张嬷嬷,张嬷嬷接过看了看,然后笑容在脸上绽了开来,“恭喜二少爷。”说着,她将帕子揣在怀里,才进来给她请安,“恭喜二少奶奶。”
安宁起身,知道她是杜修竹信任的人,便任由她给自己梳妆打扮。
绿菊端了洗脸水进来,一放下就给安宁道了贺,这才忙碌起来。
杜修竹这里没有近身丫环,所以一切除了张嬷嬷外,还是绿菊在打理着。
安宁知道他给张嬷嬷的是元帕,昨日李嬷嬷隐晦的和她说过,她弄不清楚杜修对她的态度,新婚之夜两人躺在一张床上,他竟没有碰她,难道真如传言的那样……清心寡欲?
细想刚刚张嬷嬷的态度,元帕上应是有东西的,是他做了手脚吗?
等一切收拾妥当,杜修竹带着安宁慢慢的往正堂去,另派了小厮前去支会,“待会不要紧张,跟着我叫人就行。”
安宁点头,这样的杜修竹真让人捉摸不透,不碰她,语气却又是关心的。
等二人走到时,正堂上已经坐了好些人,主位上,杜老太太笑咪咪的看着她,看上去十分和谒可亲。
张嬷嬷将元帕呈上去,杜老太太就笑得更灿烂了。
杜修竹牵着安宁走过去,跪下给老太太瞌头,“孙儿修竹带新妇谢氏叩见祖母,给祖母请安。”
话落,自有丫环递了茶盏上来,二人依次给老太太上茶,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给了二人叫钱,又拉着安宁的手将她前前后后瞧了又瞧,“瞧这身段,多半是个好生养的。”
老太太这话一出,底下众人皆跟着应和,安宁却瞥见远远的一人脸色顿时沉了,正要看过去,杜修竹却拉着她走到右边的位置上跪下。
安宁的心又沉了下去,父亲能有什么公事,左不过一个世袭的闲散伯爷,他竟然找了这么拙劣的借口也要与她划清界限吗?
“理当如此。”杜修竹淡淡一笑,说:“谢伯爷为国分忧,我实在佩服得紧,请老夫人转告,务必让他保重身体,万不可太过劳累。”
安宁听到“谢伯爷”这个称呼,不由抬头看他,除了这个称呼,其他的倒也看不出他的异样。
说着,他回头轻轻握了下安宁的手,他的手温暖宽厚,似有无限的包容力,安宁的眼泪不觉就掉了出来,这个男人因为她受了这样的屈辱,现在却还来安慰她。
谢家众女眷皆以为安宁是因为谢伯爷故意遁开才哭的,心里俱是一阵爽利,心里又道这杜修竹就是个草包,明眼人都知道那是借口,他却当了真,心里更是暗自高兴不已。虽然穿得人模人样,但里子还是个不通人情的和尚,想到这,她们再看向安宁的目光俱是十分得意。
安宁赶紧收了眼泪,向谢老太太告罪,“祖母,孙女一时没收住,望祖母见谅。”
谢老太太这才缓和了面色,只道谢安宁这样才流露出了真实情绪,心里也就没那么在意了,虽然不喜欢这个孙女,但好歹也养了十四年,“罢了,他日等你父亲有空,我再派人叫你们过来就是。”
“谢祖母。”
接近午时的时候,谢家两个兄弟回来了,老太太立即吩咐开饭。
午饭设在膳堂,不过片刻,桌上便上了二十多道菜品,无一例外俱是荤菜,什么糖醋排骨、酱烧肘子、红烧狮子头,小鸡炖蘑菇、清蒸鲥鱼……,只最后才上了两道素菜,上汤白菜和凉拌马兰头。
谢老太太看着杜修竹笑,说:“这些年想来你在寺里没吃过什么荤腥,今日我特地交待厨房做了顿全荤宴,你想吃什么别客气。”
老太太一句话说得滴水不漏,意思很明显,就是瞧不起他自幼在寺里长大。
杜修竹应了声,“老夫人,您年纪大了,这荤菜得少吃。“说着,他竟唤了身后的丫环,将两盘素菜端到了谢老太太面前。
他的声音极为好听,语气诚恳,人又长得十分俊俏,那丫环竟真的将两盘素菜端到谢老太太面前。
谢家的人都知道谢老太太喜食荤腥,这两年理佛,每日的菜系才由原来的五荤减为了三荤,以示心诚。
谢老太太剜了丫环一眼,吓得那丫环当场就要跪下,结果老太太又瞪了她一眼,她连忙止住动作,当着杜修竹的面怎好发落,谢老太太只能强行忍下。
谢景贶坐在谢老太太左手边,看得这情况,他连忙往老太太碗里夹了个红烧狮子头,“祖母,您先尝尝这个。”说着,又让丫环将两个素菜放到杜修竹面前,“二姐夫,这两个菜还是放在你面前吧,我怕你吃不怪这一桌子的荤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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