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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天海才出了一元堂,就见玉兰从后头绕过来了。
高天海急道:“来得正好!”
玉兰俏皮的:“海爷什么事这么急啊?”
“快跟我去后面,替我向夫人说,高天海求见。”
“您忘了,今天还在老太爷的祭月里呢。”
“我知道,可是……”
“是不是黎爷打死人了?”
高天海停住了脚:“这边刚死了人,里面怎么知道的?”
“早有人禀告夫人,说那伙人闯进了一元堂。夫人说,只要进了一元堂,不死也得剥层皮。”
“一点没错,两死一残。夫人说了没有,眼下怎么办?”
“眼下,当然是去报官阿。”
“报官?”
“夫人说了,我们是守法良民,既然出了人命,自当交由官府处置。”
“报给督府?这三个人就是督府的红人,那不是自投罗网么!”
玉兰笑着:“夫人说的官,是管这里的土官。”
“车里宣慰使?”
“前阵子处决苗王子的时候,杨大总督不是到处宣扬说什么‘以土治土’么?土司的规矩,可跟大清朝的律法不同,讲究的是私仇私了,以血还血,以命抵命。那三个狂徒害死三个苗王子,黎爷就用同样的法子对付他们,不应该么?”
“可是……就算抵命,也是苗寨出头,关我们……”高天海说到最后忽然一顿,转忧为喜,一拍脑门,“哎呦,看我急得都糊涂了。”
“没错了,那三个苗王子可是黎爷的亲侄儿,黎爷手刃仇家,名正言顺。宣慰使是这里最大的土官,就该按这里的规矩办事。杨大人自己说的以土治土,能打自己的脸么?”
“对。我这就派人去宣慰司,万一总督府先插了手,可就不好办了。”
月光下的铁梨木像一株银树,夜风吹过,满树秋叶沙沙作响。
黎螣仰起头来张口就着酒囊,喝了一口酒。放下酒,看见隆曦一对望过来的大眼睛,问道:“怎么,想试试?”
隆曦急切地点点头。黎螣将酒递过去,隆曦接过喝了一口,好辣,强吞下去,不肯露出怯色。
黎螣哈哈大笑:“好,像个男子汉了。”
借了酒力,隆曦一鼓勇气——却还是红了脸:“黎叔,我想问你一件事。”
黎螣道:“说吧。”又举起酒来喝了一口。
“你——”隆曦终于将那个外面传言纷纷,庄内却无人敢提的问题问出口:“到底是不是我爹?”
黎螣略微一停,将一口酒咽下:“是,当然是。”
“真的!”隆曦的声音中无限欣喜。
边境的少年没有中原的世俗礼法束缚,他只知道,能做战神黎螣的儿子,是这里每一个少年梦寐以求的。
黎螣说:“汉人有句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隆曦好沮丧:“我是说……”
黎螣似乎没有在听他讲,只是说着自己的:“而我在你们母子身边,已经整整四千九百六十多日了。”
那里面深深的意味,不是隆曦这样的年纪能够体味,他只是很失望地抱膝垂头坐着。
黎螣道:“这回该我问你。”
“问吧。”
“你外公的祭日究竟是哪天?每一年,你娘都要连着祭奠一个月,以往我以为,她只是想躲开外面的事静一阵子,可今年出了这么多事,她还是不肯出来,难道你们家的规矩,真的要祭满一个月么?”
“娘对我讲过,她其实并不知道外公是哪天遇害的,只大概知道是这个月里,所以每年的这个月,每天都是祭日。”
黎螣闻言叹了口气:“连你娘都不知道,只怕这世上,再没一个人知道你外公真正的忌日了。”
“有!”隆曦变得很严肃,“我娘说过,只有一个人知道——杀害外公的仇人!”
杀害。黎螣心里想,他在她身边四千九百六十多日却从未听她提起过。果然,她有着这样一段浴过血的往事。他常听汉人形容漂亮的女人像花,牡丹、荷花,可他知道他们一定没见过绽放在这里的玛瑙红茶,那有一种鲜血淋漓的艳魄。
总督府书房,杨名时气急败坏地团团转。吕师爷亦步亦趋跟着他开解:“大人息怒,息怒。若以朝廷治边一向的政略来看,地方上寻常的诉讼纠纷,该由土司裁决,而按照这里的规矩,大多是私行了结的。”
“寻常?杀了督府的人,还属寻常!”
“坏就坏在,那三位没有官衔,虽蒙大人器重,却不过是寻常百姓。”
杨名时重重一甩袖子:“哼!”
吕师爷道:“大人稍安。其实想要惩罚这些刁民,未必要刀兵相向,一来授人以柄,说大人干涉地方,二来么,怕会阻碍茶庄之前应承的军饷。正如大人前日所言,封闭思茅古道才是上策,一旦施行,他们就走投无路了。”
这时有差役来报:“启禀大人,金秋钦点云南乡试主考张允随张大人投贴来拜。”
吕师爷问了句:“是礼贴?”
“只有名帖。”
杨名时正在气头上,真是火上浇油:“一个小小四品官儿,沾了‘钦点’,就敢跟本督托大,来了云南府,进了贡院这么多日,久久不来谒见。”
“听说这位张学士颇有文名,大概有些傲气,不通世故。”
杨名时想了想,冷笑道:“请他们进来。”又道,“等一等!”
差役忙站住了:“大人还有何吩咐?”
“那个胆敢犯上的武官呢?”
“一直羁押,听候大人发落。”
“提出来。目无法纪,以下犯上,本督罚他五十大板,就在前堂执刑,当着那群酸书生的面儿,给我重重打,让马辟荆亲自监刑!”
张允随等人随着差役走进督府,绕过前堂往后堂去,只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有人高喊道:“一!二!三……”
像是在杖责犯人。这就十分奇怪,总督大人并没有坐堂,是谁在施刑呢?声音越来越近,一板一板分外响亮,下手这么重,却没听着有人呼痛告饶,难不成是打晕死了过去?
张允随不由得问带路的衙役:“何人受刑阿?”
衙役漫不经心的:“哦,是个千总。”
千总是六品武职,属绿营军,怎么会在督府之中受这样大刑?张允随又问道:“他是犯了什么样的过失?”
“大人大概不知,昆明府前些日处决了几个苗犯,这些苗人野性,为了怕他们的同伙劫囚,特意调来了一队绿营军押犯人。那挨板子的人,正是领队的千总,哈元生哈大人。那几个苗犯是罪有应得,杨大人才判了他们剥皮抽筋的大刑,想不到那哈大人竟然有怨言,说什么没经过刑部,动用这样的酷刑不合律法。可是您知道,云南贵州不同别处,是外族扎堆儿的地方,对付这些个蛮人,哪能讲究什么律法不律法的?”
张允随没说什么,暗自叹了口气。
衙役接着说:“还有更不像话的呢,哈大人又说了,极刑是对付逆犯的,苗人抗拒缴纳军饷,是官府摊派的饷银太重无力承担,不是真的想造反,就算是,那也是官府逼的。您说说,这成何体统啊?杨大人虽然一向爱护僚属,可是也不能任凭他说出这么荒唐的话来。杨大人说了,只是打个几十大板,一个武官,算是小小惩戒。”
“老夫到有一事不明,哈千总本属绿营军,就算责罚,也该由提督大人责罚,怎么……”
衙役笑了:“提督郝大人也要听杨大人的,在这云贵两省,谁又能不听杨大人的呢?”
刑场就在眼前了,张允随望过去,众衙役已经停了板子,大概是行刑已毕,当中条凳上伏了个人,赤着的上身血肉模糊。一旁坐着个穿官服的,大概是监刑的,一直抄着两只手,冷冷地说:“行啊,一声不吭,是条汉子。”
那挨打的哈元生还是没有吭声,只是挣扎着爬起来。
监刑官也站了起来:“不吭声,还是打得不疼啊,所谓‘痛悔’,知痛才知悔,既然不知痛,也就不知悔,看来,还得再加个二十板子,教你好好记住,一个武将,该怎么从令如流!”
“将军……”哈元生终于张了嘴,“你既然知道‘从令如流’,就该明白,我的那些部属都是听了我的命令才抗拒押囚的,这件事与他们无关,你想加刑尽管加,只是不要为难下面的人!”
“呵!”监刑官瞪大了双眼,“好,你笼络人心,你硬骨头,我就成全你,今天看打不死你个滚刀肉!”
两边衙役听了命令,凶神恶煞地将哈元生推翻在条凳上,就抡板子。
“慢着!”张允随实在忍无可忍,高声断喝,疾步就走了过去。
监刑官闻声转过身来,张允随才看清他补服,二品的武官,不由得心里一惊。
带路衙役忙道:“这位是马将军。”
张允随听说过马辟荆,想必就是他了。
马辟荆瞄了一眼眼前的人,心里有了数,可还是装模做样的:“什么人大呼小叫的?”
衙役忙道:“这位是乡试主考官张大人,那几位是副考官。”
“张大人,张允随。”马辟荆上下打量着他,“一个翰林院侍读,从四品,就敢在本将军面前高声,亏得还是个读书人,这刚打的,就是以下犯上的,你也想试试板子的滋味么?只怕你一把老骨头经受不起。”
张允随虽是气愤,但不肯坏了礼数,忍耐着一躬身:“下官见过马将军。”
马辟荆在喉咙里哼了声:“罢了,本将军奉命责罚这个人,你可有意见么?”
“这……”张允随适才出口阻止只是基于义愤,完全没想到什么说辞,被这一问,不觉词穷。
马辟荆一扬手:“给我接着打!”
“且慢。”
说话的是鄂尔泰,马辟荆眼里,他站在张允随身后,既然在后,自然又低一等,更是不当一回事:“又怎么?”
“大人不能再动刑。”
“本将军奉命监刑,酌情加刑,有什么不妥么?”
“若在往日并无不妥,若在今日,不可。”
“为什么?”
“因为张大人在此。”
马辟荆冷笑:“张大人?”
“张大人蒙上钦点,责有攸归,职位不在大小,而在轻重。”
“呵?不就是主持个科举么?还有什么重要的?”
“这次科举是恩科,不同往常,重在圣‘恩’。圣上初衷,是普天率土,共沐皇恩。张大人奉旨施恩,所到之处,便是春风风人,夏雨雨人,马将军难道不该顺旨开赦,反倒逆天加刑么?”
马辟荆上下打量着鄂尔泰——说的堂皇。新君作风,远名西南,马辟荆提醒着自己可千万别说了什么不敬的话,被这些京官带了回去,那可是无妄之灾。想到这里,马辟荆皮笑肉不笑的:“不消你说,本将军难道是不知体下之人?只不过出言示警,教训一番,尔等前来不是拜见杨大人的么?怎么还在此耽搁着,劳大人久候?”
衙吏们撤去刑具,拖着重伤的哈元生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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