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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路衙役往里一指:“请!”领着众人继续往里走,进了门,拾级而上,在高高门槛外停下。只见大堂正中设几,几上摆了棋盘茶盏,两人一高一低对面而坐,正在对弈。那坐得高的当是杨名时,此时似在思考,凝神不动。对面坐得是个留山羊胡的枯瘦老头儿,也是抚须不语。
张允随在门槛外候了片刻,只见二人毫无动静,只好拱手道:“下官……”
“有了。”杨名时忽然大声道,只看着棋盘,将黑子落下,摸髭须一笑,“如何啊?”
吕师爷一挑大指:“大人真是高招啊!这教学生如何应对……”说罢皱眉苦思。
杨明时刮着茶盖碗:“不急,不急,本督定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差役在外面躬身道:“启禀大人……”
“放肆!”杨名时头也不抬,“这一局至关重要,搅了局,你可能担当”
差役立即住口,弓着身倒退几步。
张允随与其他考官对望一眼,只能沉默。
吕师爷一手提着另一手袖口,啪一声落下子来。
“嗯,好棋。”杨名时赞一声,放下茶来端详。
二人如此你来我往,对屋外之事似浑无知无觉。
想围棋何等消磨,当日石室山一局几百年,新斧变烂柯,如今虽不至此,也是移晷滴漏,从过午到黄昏。
端茶送水的已经出入两三趟,外面的人始终候着。
终于杨名时眯了眯眼睛:“怎么这样暗呐?”
吕师爷向外看一眼:“竟已是这个时候了!”
“嗯,今天先到此吧,来日再战。”杨名时说着也往外看一眼,“门外何人啊?”
差役忙禀报:“张允随张大人来拜。”
“张大人……”杨名时惊讶道,“是金秋乡试的主考,张学士吧?”脸一沉,“张大人来了几时?为何不报!”
差役苦着脸:“小的失职,小的失职。”
张允随提起袍角欲跨门槛,毕竟上了年纪站得太久,脚下一绊差点跌倒,余人在后扶住。
屋里吕师爷掩嘴就笑。
张允随站稳了,道:“下官张允随,见过总督大人。”
“嗯,张大人——”杨名时坐着没动,一摆手,似要请他坐下,吕师爷忽道:“罪过罪过,属下只顾着下棋,几乎忘了正事。”
杨名时道:“什么正事啊?”
“是要呈给年将军的详文,已经拟好,还需大人过目。”
“这可事关军饷筹措,马虎不得。”
“是学生疏忽,学生疏忽。”
“怪不得你,本督也大意了,你看,让众位大人们笑话了,这真是,勤有益嬉无功阿。”
吕师爷不慌不忙展开文卷,开始高声颂扬杨名时的高瞻远瞩——为了断绝边民与缅甸的来往,不得不封闭思茅,可又体恤茶民,为了他们的生计,请求准许草木山庄借由乌蒙向北面运茶。接下来,又一桩一桩条分缕析,草木山庄每月哪几日通过乌蒙,每次运送茶叶的种类、数量、人手,以及能够上缴多少银两……等等。
这当然也是事先安排的,一来昭示杨明时的英明与政绩,二来拖延时间,耗着他们。
张允随等人只得仍站着等。
又过了许久方才了事,杨名时一抬头,恍然道:“你看看,本督就是这么公而忘私,一办起公务,就忘了学士了,让你们久候了。”
张允随强忍着周身酸乏:“不妨事。”
“嗯……”杨名时还没说话,一个差役进来,“启禀大人,内堂宴席齐备,众位客人都在等候,请问大人何时移驾?”
“哦哦。”杨名时站起身,笑容可掬的,“本督又忘了,内堂还有贵客,只得有劳张大人再稍候片刻。”说罢负了手便朝外走,一边吩咐吕师爷,“今晚便将详文发往青海。”
杨名时经过鄂尔泰身边时,略转头瞥了一眼——鄂尔泰永远都是引人注意的,杨名时其实早就留意到了,只不过想着,张允随的下属,那更是芝麻绿豆大的官儿,便不以为意。
矮几旁几个下人正捡棋子收棋盘,鄂尔泰看着棋盘,道:“这一盘精彩,残局不封,就这么收起,不是可惜了么?”
杨明时不屑的:“你——懂得棋么?所谓‘三尺之局,如战斗场’,你一介书生,懂得什么。”
“围棋,纵横十九道,古今无重局,下官不才,实难懂围棋之莫测变化,唯对五子棋,差可揣摩。”
话音一落引得哄堂大笑,杨名时道:“张学士,想不到你这位属官昂藏七尺,却童心未泯阿。”
其余几个考官也面有愧色,不知鄂尔泰怎么无端提起这不上台面的儿戏,唯张允随心中有数,面不改色。
鄂尔泰接着道:“五子棋之道,应以牵制为主,拦阻为辅,所谓‘留三不冲四’……”
杨名时有些不耐烦了:“你要本官不顾贵客久候,在此听你谈论什么五子棋谚么?”
鄂尔泰却仍说道:“假若就以云南为盘,大人守卫这一方疆土,丽江、大理、镇沅为大人的三个要子,已经连成一线,若不能统筹全盘,而硬要冲四,去占思茅,非但不能赶绝人家,反倒逼他突围而出,另辟蹊径。”
杨名时听他说得流畅,到有了点兴趣:“怎么突围啊?”
“向西可图景谷,向北可冲出昆明,到时候四通八达,再难遏制。”
“纸上谈兵!昆明正是督抚所在,没有本督准许,谁能冲得出去……”杨名时话没说完,心里却一转,想到了草木山庄。普洱、沅江、昆明,都在茶马道上,人人能走,这样算来,草木山庄已有三子,而那吕阊阖手中一卷,不正是请示他们可以取道乌蒙的详文么?
杨明时也是十年寒窗出身,精打细算才有今天地位,虽是贪腐霸道,可并不昏聩,对于草木山庄的一再请求,心里不是完全没有疑惑过,只是那疑惑朦朦胧胧,完全没有真金白银来得实切,今日被鄂尔泰的话一点,猛地醒觉——草木山庄煞费苦心想要取道乌蒙,到底是为了什么?真的是为了节省开支?不见得,除却他们答应向朝廷增缴的饷银,绝对是得不偿失;真是被苗家受刑的事吓破了胆?这原因如果当初还有几分可信,经过他们三番四次的顶撞,尤其是杀了葛大量他们三个之后,也早就站不住脚。
吕师爷这一回却没看准杨明时的心思,只见他站着发愣,提醒道:“大人,贵宾们还候着呢。”
“请问大人。”鄂尔泰一指案上的茶,“宴请贵宾,用什么茶?也是这种茶么?”
案上放的是普洱茶。普洱化食解腻,这些终日膏粱厚味的官老爷们私下里其实非常喜爱,可是论起名贵清雅,普洱茶现下无法与龙井、祁门、毛峰这等名茶相提并论,也就是说,难登大雅之堂,督府宴客,当然不会用这种茶……
杨明时的心又一动——是啊,普洱茶在中原并不吃香。商家不为图利,还能图谋什么?
难道真的是要跟东川乌蒙一代的彝族勾结?如果真的是这样,不阻止此事,而是去封思茅,正中了他们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诡计,如果真的让他们占了乌蒙,那就是四子成连,五子在望,南可至缅甸安南,北可过四川通青海,或与邻国照会,或夷族勾连,后果不堪设想……”
杨名时心里盘桓着,看一眼鄂尔泰,他还看着棋盘呢,似乎真的就只是以棋论棋。
杨名时一时也不去深究他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只咳了声道:“师爷。”
吕师爷道:“大人还有何吩咐?”
“那详文先留住,本督还要仔细参详。”
“这……是。”
“大人。”鄂尔泰拱手,“既然大人还要会客,我等也不便久留。”说着看向张允随。
张允随接道:“今日只为知会大人,贡院诸事已妥,我等初六日当按时入闱,就此告辞。”
“慢着。”杨名时直等他们走了几步才道。
几人停住。
杨名时道:“你——你叫……”
“鄂尔泰。”
杨名时露出笑脸:“听你谈棋,倒有几分见识,本督特许你席上作陪,这就与我一同赴宴,如何?”
显而易见,杨名时意在拉拢,不过他只邀鄂尔泰,视张允随与他人如无物,实在无礼之至。
鄂尔泰道:“恕下官今日逢祭,不能饮酒,告辞。”
一行人刚去,杨名时立即黑了脸。吕师爷小心翼翼的:“大人……”
“混账!”杨名时抓起详文一把掼在地上。
搜肠刮肚写出来的文章,吕师爷好生心疼:“大人,这不是还要送往青海么?”
“好狡猾的刁民,本督险些中了他们的计!”
“大人是指?”
“打乌蒙的主意?休想!本督一断乌蒙,二封思茅,让你升天无路,入地无门!”
“大人这么做,是想对草木山庄斩尽杀绝了?”
“都该死!”杨名时想着五镯夫人,心里越发地火烧火燎,咬牙切齿,“除非,她来求我,也许,留她一条生路。”
吕师爷立即会意:“对对,大人是宽厚君子,就再给她一次机会,把她押进府中,关在房里,好生……哈哈,补过,哈哈哈哈!”
杨名时眯起眼睛,心中有些飘飘然。
“只是——”吕师爷转笑为忧,“茶民应承的那笔军饷数目不小,青海那边要是知道了,会不会赞同大人的提议,真的对他们如此决绝呢?”
“应承的军饷,一文都不能少,先让他们如数上缴,再驳斥他们借道乌蒙的请求,然后封闭思茅。至于青海那边……哼哼,没有本督代为传讯,年羹尧怎么会知道这饷银的来历?”
“自从杀了几个苗蛮,军饷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四川毗邻云南,只怕已收到了些风声,不会走漏出去么?”
“就算消息已传到四川,四川巡抚蔡珽,跟本督是八拜之交,却跟年羹尧不睦。会为了帮一群茶民,得罪本督么?”
吕师爷稍加思索:“嗯——那群茶民走投无路,只能将积压的茶叶廉价出卖,到时候,就让高老板大举收茶。”
“再以高永年的名义,将军饷运送到青海,年羹尧最爱替人谋位,少不得出面为他讨一个红顶子皇商,呵呵,倒是便宜了这小子。”
“还不都是大人的?这所有的名、利,还有那个五镯夫人,早晚还不都是大人您的么!”
杨名时仰头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轿一摇一晃,卸去了周身疲乏,张允随略微舒坦些,掀起轿帘吩咐随从:“去请鄂大人过来。”
鄂尔泰带着缰绳让马近前,放慢马步跟着小轿:“夫子可还好?”
“总算没散了这一身老骨头。”
“夫子这是以忍为阍。”
“嗯。不稍泄去杨大人的怨愤,他必会对乡试横加干预,老夫一身荣辱何干,不能误了圣上作育英才之大计。”
“望今科确有拔萃之士,不负夫子用心之苦。”
张允随点了点头,又道:“以杨名时对你的态度来看,他是听进去了,借道乌蒙之事,多半就此作罢,如今他又气势汹汹,要封思茅,你呀,随口诌几句棋谱,就赶绝了那些茶民。”
鄂尔泰笑说:“杀棋无常胜,赶尽杀绝,不是鄂某所为。”
“难道还有生机?”
“下棋,讲究的是先固己,再攻人。就看草木山庄的执棋人,是不是高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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