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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尔泰在屋内换便服,只听外面差役道:“启禀大人, 常大人差人来问,是否今夜议事?”
鄂尔泰系着扣子道:“晚了, 请常大人歇吧, 明日再议。”然后便推开门。
差役道:“是!”退下去了。
鄂尔泰向客房而来,有差役正端了酒菜进去,房门是开着的,他仍敲了敲门。
只听里面道:“请进。”
鄂尔泰走进房,待那差役退下,方道:“凰姑娘。”
凰栖桐一笑,脱下帽子来。
鄂尔泰道:“今日姑娘所受之辱, 起因在鄂某,还请见谅。”
“鄂公子何必自责?况且,什么荣辱得失,在下也已看淡了。”
“凰姑娘整晚劳碌,适才在酒楼也不及入席,所以我让厨下薄备了酒菜, 招呼不周,还请将就一二。”
“鄂公子……”
鄂尔泰笑道:“十几年了……十六年。鄂某已年近不惑, 再非公子。”
“十六年了……”凰栖桐不无感慨,“一晃,就过了这么久。没觉着,这么久了。兴许是,心里头总惦记着一桩事,或是一个人,就觉得今天和昨天没有什么差别,十几年过来,也就这么过来了。”
这样的话,鄂尔泰还可以一笑而饰:“姑娘请自用吧,晚了,再下告辞了。”
“您不想,坐下来聊聊么?”凰栖桐坐在桌边的圆凳上,落落大方,“您是在怕什么?”
他心里一颤,仍道:“有什么可怕?”
“怕触及,不想触到的地方,怕伤了,您最想护着的人。”
鄂尔泰慢慢转回身来。
凰栖桐道:“您也坐吧,就当陪一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最多,我自斟自饮,没人强劝您饮的。”
这样说来,鄂尔泰也只好坐下。
凰栖桐含笑看了他一眼:“您换了一身便服,当真不想坐一坐么?也许是您心底里也盼着有那么一个人,能跟您聊上几句。您不想别人提,是因为太在乎。不明就里的,不中听的,一个字,都是逆着呛进心肺去。对那个人,那段过往,您是听不得半个‘不’字的。”
鄂尔泰僵硬的坐姿松缓下来,在这样一个传奇而通透的女人面前,卸去了戒备。
“可是您知道我凰栖桐是什么人。我虽出身下九流,无根无基,却也知情知趣,尤其,跟您那一段渊源。何必将我与旁人相提并论?”
“凰姑娘……”
“我与您年岁相仿,您还不是以当年之称相称?”
“女人不同,一日云英未嫁,就还是姑娘。”
“世人皆道凰栖桐是男子,我肯嫁,有谁又肯娶?十几年,戏台子搭了又拆,角儿们换了一茬又一茬,可是,戏码总还是那几出,都说戏子无情,可我们梨园行当儿,偏就爱顾念着些不变的东西。不过,您既然已经高升,我便也称呼一声,大人。”
“请便。您这次来,只为了应常大人的邀请么?”
“故人难逢,听闻您在云南,我近在贵州,怎么也都要来见上一见的。”
“姑娘风采如昔。”
“那,戏呢,可还如昔?”
鄂尔泰哑然失笑,这是一个活在戏里的人:“当年您唱的,是三刺三杀,音如裂帛,动如脱兔,何等的英姿飒爽,与今日之清丽哀婉自然不同。”
“是啊。”凰栖桐怅然一叹,“台上,风尘节烈,闺秀巾帼,我扮尽世间女子,台下,却要扮男人。您说,可笑么?”
“戏台上,常见一副老对子,上联是,‘日月灯,云霞帐,风雷鼓板,天地间一场大戏’。可见台上台下,并没什么区别了。”鄂尔泰为她斟了酒,递过去,“其实,姑娘已退隐多年,为什么不恢复女身,如常人一般婚嫁呢?”
“凰栖桐是曾在南府(升平署)中侍奉先帝的,一朝是男人,便一世都是男人,如若不然,便是欺君。好在,知道在下真实身份的人并不多。除了已谢世的先师,就是大人您,还有……”
她说这句话,却没有说完,眼帘微掀,看他的神色,果然,他的神色变了。
她继续说,小心翼翼的:“您心里,只有一个女人,余的人,是男是女,也都无所谓了。”
这一次,没法再坦然而受。
就像扯开一角佛偈,压在心上的那座大山,摇摇欲崩。
鄂尔泰为自己也倒了杯酒,拿起酒杯:“我敬你。”
先干为敬。
酒是一种水,像水一般无孔不入,无科不盈,可以将一切过往封得波澜不兴,所不同的是,酒也能麻醉,当复苏的妄念泛起水漪,就让它,沉醉不醒。
凰栖桐拿起酒杯:“您,不是不好饮么?”
“像药,若是用得多了,就惯了,想用的时候,反倒没有用了。”
放下酒杯,他道:“那副对子的下联,‘汤武净,文武生,桓文丑末,古今人俱是角色’。谁又不是在演戏?我在人世间,早已一无所谓,扮君臣父子,扮夫妻兄弟,不过是宿债要偿。”
“大人可还记得,当年,那一天,您其实并未看穿在下本是女身,是……她,是她,告诉了您。”凰栖桐说着,又倒了杯酒,递过去。
鄂尔泰接过来:“怎么会不记得。”又饮一杯。
“不知您察觉没有,那天,她格外开心。”
“是啊。”鄂尔泰放下杯来,不知是不是酒的原因,让他的眼睛润润的亮着。
“您可知道原因?”
“我……”他用手摸了摸后脑,笑了。
他当然看不到自己的模样,可都看在凰栖桐的眼里。
他笑着说:“不知道。她不想说的,就让我猜。你知道的,她那么聪慧,很多事我都猜不到,就算猜中了,她也未必承认。”
“那让我来告诉您吧。其实,我也只是猜。只不过女人的心事,大概女人才更了解。”
凰栖桐却没有说下去。
“您说啊。”他眨也不眨地看着她,不用自主地将自己坐下的圆凳向前一挪。
那个人说的分毫不差。就像最威猛的大炮,只能射到远处,却射不到近处。再厉害的人,都有不设防的地方。鄂尔泰的软肋,就是他的过去。而她,是一个能走进他过去的人。凰栖桐看着鄂尔泰的眼睛,心里有一丝丝叹惋,说道:“大人是今非昔比,当年,远没有如今这样沉稳。恕在下直言,倜傥中三分轻佻,怎么看,都脱不了一身风流骨。”
“嗯……那又如何?”
“若说您女人缘薄,任谁也不信的。可是她,又是那么骄傲,不肯露出对一个男子的过分在意。您看不出在下是女儿身,说明您对女人,其实也并没什么阅历。她不讲,但是,芳心暗喜。从那时候我便知道,她也喜欢着您。”
他想笑,乍起的欣喜又被沉痛的巨浪拍打下去,落下嘴角,柔情却又泛起,终归还是笑了,可也只一浮:“只有恨了。”他拿酒来喝干,“怕就只怕,连恨也没有了。”
“您,再没见她么?”
“我曾在这里,寻了四年。”
凰栖桐的惊讶是发自内心的:“四年?”
“每天夜里合上眼,我都在想,说不定明天一睁眼就看到了。一天又一天,就像您说的,每天都想着同一个人,同一桩事,今天和明天也没什么差别。四年,转眼也就过去了。”
“人在世上,就一定有迹可循,尤其那样的出类拔萃。您始终寻不到,有没有想过,或许……或许……”
鄂尔泰的心剧烈一缩:“姑娘早些休息,我,告辞了。”
“请留步。”
他须臾不停地向门外走去。
她在他身后道:“尚在人间也好,往生极乐也罢,哪怕是孤魂野鬼,总要有个下落,不是么?”
始终唤不得他停步,凰栖桐道:“降尸蛊,您信么?”
鄂尔泰站住了。
凰栖桐站起身,朝向他走去,鄂尔泰转回身。
他信。他的表情告诉她,他信。
凰栖桐道:“我久在贵州,听说过一种蛊,降尸蛊。一个人死了,如果找一个灵媒,再施以蛊术,这个灵媒,就会跟死者魂灵相通。巫蛊,是邪门歪道,大人可能不信,可这降尸蛊的说法正合了古来最正统的‘尸祝请神’。”
“你对此也有研究么?”
“戏曲肇自古之乡傩,唱戏,本就源于请神的仪式。神鬼无形,降神之时,当附着在与其相似之体上,这被附着的,便是‘尸’了。千百年来,傩戏演化出百戏,而尸祝,也就成了戏子、伶人。”
“这个,我知道,只是,找一个相似之人谈何容易?
“形貌天生,无可修改,可是若论神色声音,在下不敢夸口,普天之下,能够惟妙惟肖,以假乱真的,除了凰栖桐,更有何人?”
鄂尔泰思忖片刻:“蛊呢?”
“蛊,就在我身上。”
不等鄂尔泰问,凰栖桐又道:“人,总有不想讲,不能讲的,您想必比谁都清楚。望您,不要追究。”
“好。”
“可有贴身旧物?”
鄂尔泰一怔。
凰栖桐又问:“可有?”
鄂尔泰犹豫一下:“有。”
“您可愿如当年,为我再吹一曲?”
他却摇头:“笛子,断了。”
也罢。
鄂尔泰走进门,神台搭在正中,台上点起四盏长明灯,香雾缭绕。
有笛声,似笛而又非笛,像是骨笛。
边族有鹫骨笛,汉人有鹤骨笛,均不常见。鄂尔泰望向笛声传来的地方,却又侧过脸。
做女妆的凰栖桐,与戏台之上迥然不同,台上,她矜容严装,而此时,她艳如夭桃柔如媚柳,却让人不愿直视。
一曲吹毕,凰栖桐以手整襟,很自然地掩起适才露出的抹胸……那从京城中带来的旧物。
可更让鄂尔泰留心的,却是她手中的骨笛,那样式,不像鹫骨,也不像鹤骨,而像……
凰栖桐似能看透人的心事:“不错,是人骨,锁子骨。”
处处透露出妖异。
凰栖桐道:“这不只是一种乐器,更是一种法器。”
言毕,她盘坐于神台后的红罗帐下,双目微阖。
鄂尔泰等待良久,只见她眉心紧蹙,面色发白,渐有薄汗渗出,又过了一会儿,眼睛略微张开,道了句:“守空胭脂匣,才肯嫁离家。”
那声音……像极了,只是幽幽一缕,不似人间。
鄂尔泰怔怔的,胭脂匣,胭脂寸……嫁离家。
十几年的猜想豁然开朗。是她!连他也不尽知的,旁人又怎么会知道?一定是她!
他向前走了几步,越是急切,越是沉滞难行。却见凰栖桐向后一仰,整个人瘫了下去。
“凰姑娘!”他不敢轻易碰触她,“凰姑娘!”
“我……”她看来很难受,却已恢复了自己的声音。
鄂尔泰伸手一扶,她坐起身,无力地靠在他肩上。
鄂尔泰犹豫一下,没有推却,只向一旁侧了侧身:
“怎样?”
“凡人请神,体力不济,终究,终究是不行的……”
“没有别的法子么?”
“除非……”
“除非什么?”
“将蛊传到你身上,就可以直接感应,不必借我之身。”
“怎么传?”
凰栖桐一笑,惨淡之中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媚态:“大人难道听不出,这出戏,是什么么?唯有阴阳交-媾,才能将这降尸蛊传到男子身上。”
她吹的那一曲,出自青泥莲花记,她的笛,用的是锁子骨。
锁骨菩萨。
传说唐大历年间,延州有一个纵淫的女子,人尽可夫。她恣意与男子狎昵荐枕,一无所却,最终死去,人们把它葬在荒芜的道路边。后有一胡僧来到此女子的墓前,焚香敬礼并赞叹,并告诉大家:“斯乃大圣,慈悲喜舍,世俗之欲,无不徇焉,此即锁骨菩萨”。
菩萨化娼,为的是以淫止淫,点化世人。青泥莲花记正是据此而写成的戏文,赞那些舍身与众生交-媾的女人,便如出淤泥之莲花。
鄂尔泰皱眉向后一撤身。
凰栖桐靠空了,扑在床榻,很久才撑起身子:“我感大人用情至深,欲舍身成全,难道,大人还要拘泥么?”
鄂尔泰沉默良久:“这一切,都是真的么?”
“是真是假,大人难道不辨?”
“传蛊上身,真的只有这一个办法?”
“唯有此法。”
凰栖桐抬起柔弱的手臂,碰触到他的手。他慢慢地,握住了。
凰栖桐笑了,无尽媚色中,却有一丝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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